【楔子】
　　唐大歷二年，夔府。
　　臨潁的冬天來的分外得早，才不過十月，人們就已紛紛裹上了御寒衣。
　　“杜大家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別來無恙！”知天命的老者客氣地回應(yīng)著主人的問候。
　　府主人似有意款待老者，他微笑問道：“杜大家可還愛看歌舞否？”
　　老者微微搖頭，捻須長嘆：“家國動亂，老朽自覺飽經(jīng)滄桑，已經(jīng)沒有欣賞歌舞的那般心境了……”
　　“卻請大家賞臉，一觀劍舞�！�

　　舞場上的舞者魚貫而入。此舞名為劍器，在大唐風(fēng)靡多年。
　　領(lǐng)舞的女人身著彩羅襦，額上裹著紅色抺額，腳踩繡靴，手持雙劍。
　　她舞姿矯健，一招一式都極盡凌厲之意。她所至之處，雙劍所指之處，伴舞的人都要退讓。只因有殺伐之意，使人驚心動魄。
　　合著樂止，一舞終了，女子放下雙劍，一雙眼瞳慢慢掃過全場。
　　場下掌聲雷動，甚至有人低泣。
　　女子卻略微失望地嘆了口氣。

　　老者已沒有進(jìn)府時(shí)平靜如水的神情，他驀地起身，向主人問道：“臺上舞者是誰人？”
　　主人一邊回答，眼睛卻還停留在舞臺上：“她自稱十二娘，是一位舞蹈大家�！鳖D了頓感嘆道，“今日十二娘登臺獻(xiàn)藝實(shí)屬難得，我們都是有眼福之人啊！”
　　老者也連連點(diǎn)頭：“還請為老朽引薦這位大家�！�

　　直到女子走近，老者才發(fā)現(xiàn)，這位十二娘也是年近半百之人。眼角是紅妝也遮擋不住的細(xì)紋，發(fā)間縷縷銀絲刺眼。女子雖然面貌已不復(fù)當(dāng)年盛顏，但是細(xì)觀其容顏，便知她年輕時(shí)必定是一位美人。
　　老者勉強(qiáng)按壓住心中的激動之情，開口詢問：“大家之舞，讓我想起故人，不知大家?guī)煆恼l人？”
　　十二娘疏離而客氣地回答：“我是公孫大娘坐下弟子�！�
　　“原來是公孫大家的高徒……難怪難怪，舞技如此高超。老朽尚是幼童時(shí)也曾有幸觀得公孫大家一舞，五十多年過去啦……”
　　十二娘的眼里泛起一絲波瀾。
　　“不知大家姓甚名誰？”
　　“我姓李，名懷思�！�

　　【一】
　　李懷思還不叫李懷思的時(shí)候，是圣人膝下的一位公主。
　　圣人的子女何其多，大多是不可能在一出生就被取名的。若是公主，要等到及笄時(shí)圣人親自賜名，再將名字刻上玉牒。所以小時(shí)候的李懷思沒有名字，一直被稱作十二娘。
　　好在身為眾多公主中的一員，她還是比較受寵愛的那種。
　　圣人好觀歌舞，自己也常常譜曲排舞。閑來無事，他會將李懷思抱于膝上，心情好的時(shí)候，就用紫玉笛為她吹一曲《春光好》。
　　六歲那一年，圣人帶李懷思去梨園觀舞。
　　舞臺上的領(lǐng)舞的女子玉貌錦衣，身姿若驚鴻，似游龍。一對雙劍在她的手中似活了過來，帶著凜冽的劍光劃過全場。圣人看的津津有味，李懷思只覺得心中一緊，萬斤巨石壓在胸口般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十二娘可喜歡此舞？”圣人含笑問她。
　　李懷思勉強(qiáng)擠出一個(gè)可愛的笑容：“這舞的確好看的緊，只是太過猛厲……”
　　話還沒說完，舞曲卻進(jìn)入尾聲。
　　女子雙劍一收，滿場寂靜，好似先前的驚濤駭浪都是一場幻覺，只見她輕輕巧巧舞了個(gè)劍花，所有的凌厲都被劍花的冷清之意覆蓋，就像——江海里凝固的波光。
　　“真是……太精彩了……”李懷思喃喃。

　　就是在那一天，李懷思真正理解了什么叫驚為天人，她央求圣人讓這舞者做自己的師傅。圣人玩笑般按住李懷思的腦袋：“十二娘今年才只有六歲罷，小小年紀(jì)，就要立志成為像公孫大娘那樣的舞蹈大家了嗎？”
　　李懷思默默地在心中記下公孫大娘的名字，討好地蹭了蹭：“這舞真是有趣的緊，女兒想學(xué)來跳給爹爹看�！�
　　圣人聞言大笑起來：“倒是個(gè)有孝心的孩子。只是你還太小了，再等幾年吧�！�
　　“到時(shí)候爹爹要給十二娘筑一個(gè)大大的高臺，十二娘就在高臺上跳劍器舞！”
　　李懷思并不知道其實(shí)教坊里的舞伎都是從她這般小就開始習(xí)舞的，看到圣人爽朗的笑容，她只當(dāng)圣人答應(yīng)了自己的請求，于是喜滋滋地回了母妃的寢殿。
　　直到后來很多年過去了，李懷思偶爾回憶起這件事，才發(fā)現(xiàn)，那時(shí)她的父皇覺得她是小孩子性子，說不定過幾年興趣消了，她便不會再想著習(xí)舞的事情。
　　可圣人卻猜錯了。

　　年復(fù)一年，只要是公孫大娘進(jìn)宮獻(xiàn)舞的日子，李懷思都不會錯過。
　　圣人曾笑言：“朕乃音癡，十二娘是舞蟲，不愧是朕的女兒��！”
　　李懷思便嬌嗔：“爹爹罵誰是蟲了！”她一邊笑著與圣人搭話，一邊在心里暗惱。
　　圣人待自己極好，可是有一件事情她不是很確定。
　　前幾日圣人與母親說話時(shí)談到了自己，她在隔壁偷聽到幾句。

　　“大唐的公主，為何要去學(xué)取悅?cè)说奈璧浮?br>　　“十二娘若是成天舞刀弄劍，以后也沒有女孩子應(yīng)該有的樣子……”

　　圣人既然不喜自己學(xué)舞，卻為何不明著告訴自己？

　　【二】
　　轉(zhuǎn)瞬即逝的念頭，李懷思也沒將它放在心上。
　　她依然喜歡去看公孫大娘跳舞，有時(shí)候，自己也會偷偷地在寢宮里按照記憶中的動作舞上一小節(jié)。
　　久而久之，公孫大娘便注意到了她。面容精致的女子眼里帶著疑惑：“十二公主？”
　　“是我。”李懷思淺淺一笑，“父皇本想讓我過幾年再跟公孫大家習(xí)舞，然而我實(shí)在等不及了，便決定來梨園偷師學(xué)藝�！�
　　“公主這性子……倒像是圣上……”公孫大娘低頭淡淡地輕笑了一聲，“只是奴卻從未聽說過圣人會讓他的哪一位公主學(xué)舞……”
　　“那我便是第一位�！崩顟阉佳銎痤^，雙眼望進(jìn)女子的眼眸里，“我要拜您為師，修驚鴻之劍器舞——反正父皇他答應(yīng)了我的！”
　　許是太久沒有在誰的臉上見過這樣認(rèn)真的神情，公孫大娘微微動容。
　　“既然圣上應(yīng)允，公主便來學(xué)吧�！�
　　為了不讓李懷思暴露身份，公孫大娘便不叫她十二公主，只是喚“十二娘�！�
　　李懷思還有一位名喚孫云的師兄，兩人年紀(jì)相仿。本就是天真活潑的性子，又一起習(xí)舞，互相打鬧的事也做了不少，日久年深，李懷思便與孫云十分要好。
　　孫云是個(gè)秀致的少年。
　　李懷思也見過漂亮的過分的男舞伎，但她覺得他們都沒有孫云看著舒服。孫云的面容十分柔和，再加上他謙和的氣質(zhì)，便宛如天上的謫仙人，讓人見了心生好感。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她也曾與孫云一起出宮看花燈會，也曾聽長安城內(nèi)玉笛聲回，也曾在星河夜幕下共同點(diǎn)一盞孔明燈……
　　也曾月下執(zhí)手，眉目間情意流轉(zhuǎn)。

　　李懷思喜歡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才從公孫大娘處學(xué)了一段劍舞，便要跳給孫云看。少女手持雙木劍，旋著身子在天地間劃出一道又一道圓。孫云也不躲閃，就在近處仔細(xì)地看，懷中抱著一把新得來的寶劍。
　　“你上回觀舞說我身形總有凝滯，現(xiàn)在這段舞可比原來好多了？”李懷思收了雙劍，隨意用舞袖擦了擦額間的汗。孫云一邊放下懷中劍，一邊蹙眉：“以后記得帶汗巾�！闭f完便慢慢指導(dǎo)她的不足之處。李懷思細(xì)細(xì)地聽著。
　　果然下次李懷思便帶了汗巾來。她特意掏出來給孫云看，平金繡法的絲綢方巾，白緞滾底，上面開出幾朵嬌艷的芍藥。
　　見孫云詫異，李懷思便說：“這是母親最喜歡的一條，我偷偷帶出來的�！�
　　孫云低頭，斂眉不語。

　　即便是如此交心，李懷思卻未曾親口告訴過孫云自己的身份。但她又覺得，孫云隱約是猜到自己是誰了的。

　　陽春三月的皇城，朝陽下盡數(shù)開滿了繁花。重重桃花壓過枝頭，將陰涼撒在回廊間。
　　舞完一曲劍器渾脫的兩人并肩坐著，暫做歇息。李懷思拿著汗巾輕輕拭汗。
　　“十二娘從不曾告訴我自己的身份，”孫云忽然微笑著開了口，他看著晴碧如洗的天空道，“可是我能稍微猜到一些……十二娘你，是地位不一般的人。”
　　李懷思動作一頓，卻也知道這個(gè)問題終是躲不掉的，她低頭晃了晃腳尖，輕聲說：“對。”
　　“那么，十二娘可否告訴我，你究竟是誰？”孫云轉(zhuǎn)頭看向李懷思，溫潤如玉的眸子里閃爍著微光，他說，“我……喜歡十二娘……”
　　李懷思臉上一紅。
　　她也是聽說過一些身份不合之人相戀的事的。曾經(jīng)偷偷藏起來看的話本子里，達(dá)官貴人家的閨秀愛上了窮書生，還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里高陽公主和辯機(jī)的故事……
　　她不知道她與孫云將來會怎樣，也許圣人會大發(fā)雷霆——她偶爾還能記起圣人與母妃說的話。
　　“我大唐的公主……”
　　可是，大唐的公主，既然像他們所說的那般尊貴，難道卻連自己所愛都不能自主嗎？
　　想了想，李懷思也抬起頭，看向?qū)O云：“我是當(dāng)今圣上的第十二公主。就算知道你我之間天差地別，你還敢喜歡我嗎？”

　　孫云還未開口，不知何時(shí)走過來的公孫大娘便嚴(yán)肅地著搶了話：“公主還是不要與孫云胡鬧了�！�
　　孫云愣了愣。
　　李懷思忙說：“我不是胡鬧……”
　　"孫云出生于教坊，乃身份低賤之人，怎攀的上公主這般尊貴的人？"公孫大娘冷冷地說，“從來他與您就不是一路人，還請公主以后不要與孫云往來了�！�
　　李懷思忽然覺得公孫大娘有些奇怪。
　　公孫氏性子清冷，連言語間也帶著冷清的感覺，但她是不會這樣用帶刺的語氣與他們說話的。
　　李懷思有些詫異：“可孫云他是您的弟子��！你怎么這么說他？”她邊說邊看了看孫云的臉色。
　　果然孫云面色蒼白，牙齒死死地咬住下唇，一個(gè)字也說不出。
　　公孫大娘反問：“我說的難道不對么……你們這樣，身份不符合，世人也會笑話你的�！�
　　“我卻不怕世人！”李懷思忽然大聲道：“我是大唐的公主，以前的世人能耐我何？如今世人豈敢阻攔我？以后的世人如何評論，又與我何干？”
　　她站起來，忽然覺得眼眶一熱，便一甩袖跑遠(yuǎn)了，也不管身后的人。
　　【三】
　　李懷思不知道，她離去后，公孫大娘愛憐地摸了摸孫云的腦袋，她自然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公孫大娘酩酊大醉，又在草地里和著醉意起舞，卻無人來賞，只有清影相對。

　　李懷思有一個(gè)優(yōu)點(diǎn)，就是臉皮厚，即使前一天和誰有什么不愉快，第二天她還是可以若無其事地出現(xiàn)在那人面前。
　　所以，第二日李懷思又出現(xiàn)在梨園，公孫大娘也是見怪不怪的了。但是她還是柔聲對李懷思道：“你若喜歡孫云，和他一起玩耍也是沒有什么的……然而情愛之類，你們之間……還是不要去觸及�！�
　　李懷思微微繃著一張俏臉，抿唇不語。
　　公孫大娘又嘆道：“罷了，現(xiàn)在說這些，你們也體會不到�！�
　　孫云搖搖對李懷思招手，臉上也已沒有昨日那般介意的神情�？匆妼O云的笑顏，李懷思這才露了笑容，一蹦一跳地小跑過去。
　　他們依然在梨園下習(xí)舞，有時(shí)候公孫大娘也會讓他們坐在一旁，自己持劍跳一曲“裴將軍滿堂式”。

　　梨花從枝頭墜落，桃花也便跟著謝了。夏日的李懷思更喜歡穿著輕薄的紗羅襦裙在湖畔賞荷。這時(shí)候她便不常去梨園了，清閑下來，就和自己的姐妹們一起嬉水玩鬧。
　　公主們在一起，自然是喜歡幻想未來的生活，會想以后能否覓得一位如意郎君，也會小聲討論宮里的俊秀少年。
　　十一公主推推李懷思：“十二，平日里你不是最喜歡往梨園跑么，有沒有看到什么玉樹臨風(fēng)，英俊瀟灑的人？”
　　李懷思扶著下巴：“唔，好看的人多了去了，然而我最喜歡我?guī)熜�，在我心里他是最好看的�！?br>　　“師兄？你哪來的師兄呀？”
　　“就是公孫大娘的弟子！”李懷思笑道,“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然后便有其他姐妹嬌聲調(diào)笑“這春天都過了，十二娘卻還在想留著春日的麗色呢！”
　　李懷思立即起身假意做了個(gè)拍打的姿勢：“你們呀，真是該打！”
　　“可是小十二，喜歡上教坊的人對我們來說可不是什么好事�！笔还髡溃骸澳阋仓�，圣人雖然縱容咱們，但也是有限度的�！�
　　“嗯……”李懷思蹙眉，她的確是知道的，只是，她也還是想試一試，她希望圣人還是能像縱容她去梨園習(xí)舞一般，縱容她與孫云。

　　夏日里圣人依然會不時(shí)去見一見李懷思的母妃，只是次數(shù)越發(fā)的少了。
　　母妃害了病，總是半倚在繡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fù)芘芦I(xiàn)上的小玩意兒，然后嘆氣：“武惠妃這個(gè)女人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竟讓圣人夜夜留宿她宮，也甚少來看我們了�！�
　　李懷思有心事，也不應(yīng)答。

　　于是圣人來時(shí)，她的母妃神態(tài)若少女欣喜，再見李懷思，卻是怏怏不樂，于是拉她至跟前：“十二娘為何愁眉不展？”
　　李懷思悶悶道：“只是覺得有些事不解。”
　　“哦？是什么樣的事，竟讓我們的十二娘如此困惑？”她的母妃笑了笑，用手輕輕抹好李懷思散下的碎發(fā)。
　　李懷思抬眼看了看圣人，又垂眼道：“是否身份不相符的人，就注定不能在一起呢？”

　　日后回憶起來這一幕，李懷思總是忍不住暗罵自己愚蠢：“李十二呀李十二，你明明知道你面前的是誰，卻還是心懷僥幸地問出了如此可笑的問題。你難道做事從來不想后果的嗎？”
　　皇上想必是立即發(fā)現(xiàn)了什么，因?yàn)槔顟阉荚偃ダ鎴@時(shí)孫云卻沒有出現(xiàn)。
　　公孫大娘罕見地沒有教習(xí)任務(wù)，只是淡淡的靠在一顆樹旁：“他被人帶走了，就在前幾日。”
　　她立即跑去找圣人，圣人身前的公公卻道圣人日理萬機(jī)，此時(shí)不便見客。
　　李懷思失魂落魄地回到寢宮，頓時(shí)覺得眼前發(fā)黑：“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好一連好幾天茶飯不思，母妃在一旁只能暗暗嘆氣。直到，再見到孫云的那一天。

　　再見到孫云，他走路時(shí)已經(jīng)是一瘸一拐的了。少年依舊面冠如玉，只是不經(jīng)意間因?yàn)樘弁炊Ⅴ镜拿挤迤教砹艘唤z無助。
　　“孫云，我……”淚水奪眶而出。
　　孫云手足無措地安慰：“沒……沒什么事的，不過受了點(diǎn)皮肉之苦。”
　　“可是是我害了你呀！”李懷思哭道：“若不是我多嘴多舌，你也不會落得此般下場�！�
　　“別哭了，別哭了……”孫云輕輕地抱了抱李懷思，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

　　后來圣人把李懷思叫至偏殿：“你可知錯？”
　　李懷思淡淡道：“兒臣知錯，可兒臣一廂情愿地喜歡孫云，孫云何錯之有”
　　“下賤之人，勾引公主，本就是大錯特錯。沒有將他杖型打死，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兒臣好大的面子啊，”李懷思不知怎的就諷刺地笑了起來，“趙麗妃一介娼妓，勾引圣上，卻可以封妃，兒臣不過是喜歡了一個(gè)身份比趙麗妃好一點(diǎn)的人，他卻要受責(zé)罰。”
　　“你放肆！”圣人怒道：“這是你說話的態(tài)度嗎？你還有沒有公主該有的樣子？”
　　他轉(zhuǎn)頭對身邊的公公吩咐道：“十二公主禁足三月，沒有朕的允許，不得去梨園！”
　　李懷思以"非議太子李瑛之母"的罪名被禁足。
　　想來那位對她印象淡薄的太子，現(xiàn)在是要厭惡她了吧。若將來太子登基，她還有好日子過么？李懷思托著腮，嚴(yán)肅地思考起詐死出宮的可能性。

　　一年十二月，四季景不同。
　　三月禁足一過，夏日便隨著流逝的日子遠(yuǎn)去了。秋季帶著微微的寒意裹住整個(gè)皇宮，李懷思獨(dú)坐窗前，愣愣發(fā)呆。
　　“稟十二公主，公孫大娘求見�！笔膛穆曇魧⑺噩F(xiàn)實(shí)，李懷思忙道，“叫她進(jìn)來�！�
　　公孫大娘未著平日里穿的華麗舞衣，身上是尋常長安女子隨處可見的衣裳。眉間泛著清冷的氣息，玉容依舊，卻帶了倦意。
　　李懷思忍不住往她身后看去。
　　“孫云沒有來，”公孫氏道，她自然知道李懷思是想看什么，“他被逐出宮了�！�
　　“逐出宮？”
　　“他被打斷了腿，不能跳舞，又為圣上所不喜……教坊里的人不給他好臉色看，他還有什么理由留著呢？”說到此，公孫大娘輕嘆了口氣，眼角倦意更濃。
　　李懷思低頭，澀聲道：“他……現(xiàn)在在何處？”
　　公孫大娘微微瞪大雙眼，顯然是有些不解：“你還想著他？你與他已是陌路人了，何必徒增煩惱？”
　　李懷思不答反問：“公孫大家會照顧孫云么？”
　　女子雙眼微合，冷冷挑眉：“我的徒兒，我自會好生照顧�！�
　　“這便是了。那么，”李懷思笑道，“請公孫大家轉(zhuǎn)告孫云，讓他等著我李十二！”

　　其實(shí)圣人也已不寵愛李懷思了。她記得有一日，圣人大發(fā)雷霆：“她根本不像一個(gè)公主！”
　　也許她的確不適合宮廷吧，她一直不是柔順溫和的金絲雀，而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鷹��！

　　【四】
　　秋去春來，幾位公主到了適婚之齡，宮中張燈結(jié)彩，禮部官員忙著為咸宜公主大婚制定章程。
　　咸宜拉著幾個(gè)姐妹在某個(gè)偏殿里閑聊，公主們坐在一起，無非就是討論未來的生活，自己喜歡的人，要嫁的人。
　　“那個(gè)楊家子，我還沒見過他呢……"咸宜公主有嬌羞之態(tài)，"也不知道他是個(gè)什么樣的人�！�
　　十一公主滿不在乎地說：“父皇這么喜歡惠妃娘娘和你，為你找的必定是個(gè)如意郎君�！�
　　李懷思也拍拍咸宜的肩：“出宮后你便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這么多約束，不是很好嗎？”
　　咸宜公主蹙眉笑了：“小十二啊，你想的太好了。你怎知出宮后的生活就比在宮里自在？”
　　“就是，萬一公婆難伺候，還不知道要遭多少罪�！笔还鞲胶�。
　　“所以說，搬出宮但不嫁人才能過最自在的生活�！庇泄髋恼瓶偨Y(jié)。
　　李懷思又暗下決心，一定要詐死出宮。

　　咸宜公主的婚禮不可不謂之盛大，可見圣人與武惠妃對愛女的一片愛護(hù)之心。
　　看著舞伎們翩然的身影，李懷思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個(gè)人，那個(gè)人，他本可以執(zhí)劍而舞，驚若飛鴻。
　　李懷思的母妃病得越發(fā)地重了，觀禮之后，她便匆匆趕去照顧母妃。
　　“咸宜公主的婚禮好看嗎？”母妃問道。
　　“好看的緊�！崩顟阉夹α诵�，“其間楊氏有位娘子可漂亮了，若是再過幾年長開了，惠妃娘娘都不及她五分顏色。瑁哥哥還偷偷托人打聽她的事兒呢！”
　　“世間竟有如此女子？”母妃微微地驚訝一番，又將話題轉(zhuǎn)到李懷思身上，“明年十二娘也該及笄了，不知會嫁給哪家的公子……娘還看得到那一天嗎……”
　　“我……”
　　“娘知道，你還在想著那個(gè)孫云�！辈￠缴系呐雨H了闔眼，“你偷偷做的那些事，圣人無暇顧及你，娘還不知道？”
　　李懷思心頭一跳，想是籌劃出宮的事被母妃發(fā)現(xiàn)了，連忙跪下：“求母妃成全！”
　　女子長嘆道：“曾有高陽公主為一個(gè)和尚折腰求全，如今你倒更好，為了和一介舞伎在一起，連公主的身份都不要了�！�
　　“可兒臣是真的喜歡他啊！”
　　“你喜歡他什么？喜歡他的容貌嗎？”
　　“誠然兒臣喜歡他的容貌，”李懷思坦然承認(rèn)，“然而還有比容貌更重要的，兒臣喜歡他的人，他的心……”
　　說到后面，聲音越來越低，李懷思感覺到自己的兩頰似有紅云燃燒。她從未這樣向人坦誠過對孫云的好感，就算是和孫云在一起，他們之間的情意也是暗暗的，浮現(xiàn)在空氣里，流轉(zhuǎn)在目光中。
　　母妃這才舒展開眉頭：“十二娘的心意娘已知曉，這皇宮從來不是你的金絲籠……我的時(shí)日也不多了，不能保護(hù)你一輩子，若是要去追求什么東西，就放手去干吧……”
　　“母妃……”
　　“傻孩子，你行事從來不細(xì)致，若非娘一直幫你善后，你以為圣人如今還能讓你做著你的出宮大夢？”
　　“兒臣無以為報(bào)……”
　　“母妃就你這么一個(gè)孩子，只希望你過的快樂，便是最大的回報(bào)。”

　　出宮后的李懷思每每想到此事，總會暗暗垂淚，這時(shí)候?qū)O云就會抱著她，一如那一年在皇宮里，輕聲安慰。

　　宮里的人說，十二公主暴斃身亡，其母妃傷心過度，不久隨之仙去。
　　圣人追封十二公主為懷思公主，筑登真臺以葬之。從此，李懷思便用懷思二字當(dāng)了名字，在人前依然自稱十二娘。
　　公孫大娘把李懷思領(lǐng)到自己的住處，為解她愁思，又與她對飲，酒意漸濃時(shí)，錦衣玉面的女子醉醺醺地嘆道：“十二公主為了孫云竟能拋棄了身份，與那個(gè)負(fù)心郎果然不同……”
　　【五】
　　及笄那一年，公孫大娘正式將李懷思收為正式弟子。
　　孫云因?yàn)橥炔环奖�，只能轉(zhuǎn)為執(zhí)教琴理。李懷思也想在外獻(xiàn)舞賺點(diǎn)貼補(bǔ)家用的銀子，公孫大娘和孫云都極力反對，他們說李懷思出身高貴，不宜拋投露面。
　　李懷思微怒：“不就是跳個(gè)舞嗎？我才不在乎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事，干自己喜歡的事，從來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我會養(yǎng)著你�！睂O云低聲道，“你為我付出的已經(jīng)足夠，我不忍心看你繼續(xù)放低自己。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李懷思聽了，頓時(shí)轉(zhuǎn)怒為喜，抱著孫云便不放手：“你說的，要照顧我一輩子……”
　　孫云忍不住微笑起來，他回抱李懷思：“也不知道你是中了什么魔障，放下錦衣玉食的生活來和我過這種窮日子。”
　　李懷思用手指描著孫云的面容，是眉如墨畫，是鼻若秀峰：“便是你這個(gè)魔障了……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初你是猜到了我是誰的。知道我是公主還敢招惹我，現(xiàn)在卻問起我為什么要出宮了？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孫云側(cè)頭輕咬她的指尖，李懷思驚呼一聲，連忙縮回手，又笑罵孫云混賬。
　　不知圣人如果看見這個(gè)場景，會不會大怒云“有辱皇室顏面”。
　　反正，她也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了。

　　天寶四年，那個(gè)咸宜公主大婚時(shí)相貌最出眾的楊家女子被封為貴妃。
　　李懷思聽到消息后冷笑一聲：“他可以做這等奪人所愛之事，當(dāng)初又有什么臉來教訓(xùn)我？”
　　那一年李懷思已經(jīng)二十五歲，為孫云育有一子一女。雖為人母，性子卻還是像當(dāng)年任性的十二公主那般。
　　他們的日子過得也算是有了起色，平日里懷思也會在民間擔(dān)任歌舞教習(xí)。公孫大娘聽聞楊氏升為貴妃的消息后決定離開長安，臨行前，她說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李懷思與孫云也勸不住她，只能忍淚由著她去了。
　　“你們都是好孩子，在這里扎了根，便不要再走了。可長安是我的傷心之地，”公孫大娘笑了笑，“我將我的大好年華都留在這兒了，卻不想一輩子都待在這里�！�
　　本來天下是這般太平，李懷思怎么也料不到，有一天安祿山居然反了。
　　從此便是動蕩的年代，大唐的盛世被打破，一切都不再安詳。人們紛紛收拾著行囊準(zhǔn)備逃難。流離失所的日子里，李懷思就在這樣的動亂中與一家走散了。
　　她只好一個(gè)人踏上尋找他們的路途。
　　后來她去了很多地方，找了很久很久，遇見過很多的人。直到聽說有人曾在臨潁一帶看見一個(gè)會吹笛子的中年男子，微微跛腳，還帶著兩個(gè)孩子，她便決定在臨潁停留下來。
　　李懷思想：應(yīng)該會是他的吧。
　　她不得不獻(xiàn)舞以維持生計(jì)，漸漸地，李十二娘的名號也傳開了。越來越多的人慕名前來觀看她的劍舞。李懷思每舞完一場，都要向臺下仔細(xì)望過去，看孫云是否在其中。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在夔府舞畢，她忽然有些累了，好像所有的精力都在這個(gè)時(shí)候用完。
　　如果……如果再也找不到孫云了呢？
　　李懷思想，她并不后悔放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和孫云在一起的日子她都是無比快樂，就算真的再也找不到孫云了，李懷思還是希望，他們還活著，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也好，只要活著，她就滿足了。
　　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想著，一邊被請至一位老者面前。沒有想到那位老者竟能識出公孫大娘之遺風(fēng)，李懷思的思緒瞬間就回到了多年以前，初見公孫大娘的時(shí)光。
　　現(xiàn)如今，滄海桑田。
　　【尾聲】
　　老者得知李懷思的名字后微微一愣，李懷思的身份盤旋在腦海中，呼之欲出。他捋捋胡須，卻只是問道：“老朽可否一問，李大家方才為何嘆氣？”
　　女子蹙眉：“實(shí)不相瞞，我在找一位走散的故人，本以為會在這里遇見他，可……”
　　曾經(jīng)也見過盛唐氣象，光華燦爛。梨園春日里的舞姿妙曼，樓船畫舫中的歌聲悠揚(yáng)。當(dāng)她還是公主時(shí)，也曾為旭日初升時(shí)重重宮殿恢弘的景象震撼過�？扇缃翊筇埔殉深j勢，雖望山河猶在，不見國泰民安。
　　就算是年少時(shí)期日日思念的那個(gè)少年，現(xiàn)在也與自己走散，她走過一個(gè)又一個(gè)城，卻還是不曾見過他的身影。
　　數(shù)十年來，似夢一場。
　　有熟悉的聲音驀然響起：“……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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