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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流霞傾覆,倦鳥歸去,林間光陰漸暗,草叢掩映間隱約是條羊腸小徑。少年沿著它往前走,穿過密林,路過繁盛的花蔭,最后站在一幢玲瓏的木屋前抬眼望去,檐下的燈已洇出一片暈黃。
他的師父執(zhí)一壺酒倚在門前,笑吟吟地看他,似乎已經(jīng)喝了不少,眼底卻沒有絲毫醉意:“徒弟啊,今天回來得可有些遲了!彼呓巧倌辏址魅ニ陆笊系耐砺,做出一派為人師表的莊重模樣:“入秋了,天黑得早,早些回來,莫讓為師著急!比粵]理少年眼里明明白白地寫著“你滾蛋!又沒煮飯是吧!”,轉(zhuǎn)身進屋輕飄飄丟下一句:“啊,徒弟,最近好像特別想吃烤得香香的灑了孜然的兔腿呢。”只到她肩膀高的少年簡直想朝她扔出手里的那只白兔,喊一聲:“休走,吃我一記!”
小屋闔上了門,依稀能聽見那不靠譜的師父纏著自己的徒弟行酒令,熱熱鬧鬧,歡歡喜喜。
他在院子里聽著他們吵鬧,心里只覺得安寧,今夜的月亮似乎較昨晚又圓了些。
日子從來都是這樣過,歡喜是一天,哭泣也是一天,反正在這人煙稀少的空山上,沒人會在意。
只有他這枝丹桂樹上的木枝,一聽,就聽了那么多年。
許多年前,這山只是一座普通的山,沒有絲毫靈力,F(xiàn)如今也是如此,卻不知為何滿山的草木動物沒有一個能化靈的,單單只他一根樹枝能聞人聲,識人心,甚至在月圓之夜能化出人形隨意走動。他不知為何,也不曾有人能告訴他。有時也想問問他棲生的那株老桂樹,它卻只懂花開花落,與其他生靈并無任何分別。
這樣的獨一無二并未讓他欣喜不已,反而茫然到不知所措。
是啊,他只是一枝木枝,本應(yīng)安安靜靜地開上幾朵花,然后枯去,即使無人來賞,這樣也算一生圓滿。
而如今,他成精百載,卻也寂寞了百載。
這一夜,徒弟不行下山采購在鎮(zhèn)子里住,明天才回山。太行一個人坐在小院里,自得其樂地對月獨酌,四周寂靜得只剩蟬鳴。她樂呵呵地拿起兩只酒杯碰了碰,說了聲“干!”,自己一口一杯,兩杯全下了她的肚里。
“喂,”太行手撐在桌上,支著下巴瞧著老桂樹,“今天是十五了啊,月圓之夜,你不出來陪我喝一杯說的過去嗎?”
木枝本來想著今夜天涼宜眠,等她小酌完便睡,看她這樣子,怕是陪她酒過三巡也不肯放下酒壇子了。好好的一個姑娘家,怎么就這么貪杯呢,他有些郁悶不解。
化了人形,坐在她對面,聞著那濃郁的酒香,木枝皺眉道:“這酒埋了這么多年,烈著呢。”言下之意是提醒她,你師父當(dāng)年埋這壇子酒可不是讓你這么糟蹋的,少喝點吧姑娘。太行哈哈一笑,歪著頭看著他道:“你個老妖精,是不是我?guī)煾父阏f了什么,讓你這么管著我不讓我盡興?”
他一怔,我在管著你嗎?
當(dāng)年那老道人領(lǐng)著一個小小的女娃來到這深山老林的情景仍舊歷歷在目,轉(zhuǎn)眼間愛爬樹的小鬼已經(jīng)做了他人的師父了。原來,也過了這么多年,他竟絲毫沒有察覺到歲月在她身上走得這般快。
他答非所問:“今年你二十又四,八字是何?”她這歲數(shù),按人間普通人家的女子也是宜室宜家的年紀(jì)了。
她酒喝多了,似是酒意上了臉,雙頰微醺:“不知,師父不曾告訴我生辰!
他想了想,說:“伸手!彼行⿻灪鹾醯模壑杏秤忻髟乱惠,朝他伸出雙手。
他按下她的左手,“一只便好,”一邊細(xì)細(xì)看她的掌紋,一邊跟她解釋,“我從前遇見過一位真人,他曾教我如何看手相,十分靈驗。”她不甚在意地又飲一杯,笑道:“你倒懂得不少,”過了片刻,復(fù)又對他說道:“不如,你且?guī)臀仪魄莆覊勖鼛缀!?br> 木枝正握著她的掌心細(xì)看,聽她這樣淡然一說,便抬頭直直地對上她的雙眼。
她很年輕,容顏姣好,青絲濃密,眼角張揚,嘴里卻從容地問著“我何時會死去”這樣教人心顫的話。他聽懂了她在問什么,卻沒能懂此刻她在心里想著什么。
他斂下眼眸,放開她的手:“我學(xué)藝不精,沒學(xué)過怎么看人陽壽!
太行笑了笑,沒說話,自顧自又倒了一杯酒,邊喝邊唱了起來:“解我繁華,解我一世清寒......舊日桃花.....不知人面已散!彼,眼睛亮亮的問他:“好聽不?我自己編的!”沒等他回答,她又高興地自己答了:“真好聽呀,回頭我得教會徒弟唱給我聽。”
太行喝醉了,他起身扶她進屋,夜里更深露重的,可千萬不能讓她再像從前那次在院里醉得睡死過去。她嘴里嘟嘟囔囔著“好香啊,想吃.....”。今年的桂花花事異常繁盛,香氣入夜更重,呼吸間全是甘甜馨香的味道,怪不得她喊著“好香啊”。
也不知她想吃什么,他心想,有這么個貪嘴的師父,小徒弟不行也是受罪了啊。
替她脫靴蓋被,以為她睡著了,沒料到她卻忽然睜開眼一把抓住他的手,快樂地叫了一聲:“抓到你了!”像個高興極了的小孩子。他無奈地笑了,這回可真是醉慘了,平日里總愛端著一副隱居高人的架子,只在這樣的時刻才露出幾分無賴的模樣!澳惆,”他俯下身,指尖輕輕戳了戳她的額頭,一如太行小時候做了壞事那樣,他總是拿她無可奈何的。
太行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微微嘟著唇,嚷著:“要吃木枝做的桂花糕”,仿佛那年還未及笄的少女,心性頑劣又任性。
他想起了什么,溫聲道:“好,但你要乖,不許喝酒了!闭Z氣竟也是依著她將她當(dāng)成小孩子哄了。
本就是這樣,他長了她幾百歲,怎么哄著她也是不過分的。
只是山中不知甲子,而他的容貌又從未老去,這年歲上的差距也就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第二天一大早,不行背著個大籮筐趕回來給他師傅做早飯,推門進去卻看見桌上擺了一小碟精致的桂花糕。他訝異地挑了眉,問:“師父,這該不是你做的吧?”
太行酒意還未醒盡,衣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正倚在窗前吹著風(fēng),哈欠不斷:“我哪兒會?”,轉(zhuǎn)頭又對徒弟調(diào)笑道:“該不是這山上也有個溫柔善良的田螺姑娘吧?誒,不對,應(yīng)該是田螺漢子!辈恍泻喼辈幌肜硭,不能好好討論一下偶爾出現(xiàn)的奇怪事情是無法讓青少年茁壯成長的!他想起以前廚房里也莫名其妙出現(xiàn)過做好的飯菜,問了師父也是十句里九句是假,到后來問得她煩了直接就是一句:“愛吃吃,不吃滾滾滾....滾回來!”
不行淡定地略過她不著調(diào)的回答,直接去后院練功了。
太行望著桌上的桂花糕發(fā)了會兒呆,手指無意識地纏著未梳起的長發(fā)卷成一個個圈,放下,又散開。
她輕笑:“還是那么聽話啊,”也不知說的是誰。搖搖頭,起身收起了那壇沒喝完的女兒紅。酒可是好東西,要是毀了她得心疼死,只能再重新埋回樹底下了。
太行來到這山上時才不到五歲,那時還成天跟在白眉白須的老道人身后亦步亦趨的,圓圓的臉上寫滿了好奇。她的師父是個心地很好的老人,云游四方的時候遇到一對貧苦夫妻正要將小女兒送去大戶人家做丫鬟,便一時好心收留了她。從此尋了這么一處清凈之地安定下來,日日教她識字念書,傳授她一身武藝。
木枝還記得他以人形第一次與她相見時,她沒有絲毫訝異,仰著張小臉單純地問他:“哥哥,你怎么長得這么好看?”他竟然語噎了半響,也不知是不是該先說聲“謝謝”,還是該稱贊她“小妹妹你眼光不錯哦”。
他看著她一點點地長大,從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慢慢成長為手刃一只成年大野豬也毫不費力的女子。等待她長大的每一刻,他從沒有錯過,即使大部分時間他都只能以一根不能言語的樹枝的姿態(tài),靜靜旁觀著。
春去春又來,歲月一走,遙不可憶。
十五歲那年,老道人為她舉行了及笄禮,告訴她,“你長大了,該去尋你的道了!
那時正逢三月,桃花開遍了春山,木枝分不清究竟是花映人面紅,還是人勝花一籌。他只覺得,就算太行只挽了一支木簪子,身上穿著的還是平常那件藍(lán)色的道袍,他的目光也只能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們對坐著,在月下喝了一夜的酒。誰也沒有說話,喝到興頭上,兩個人就望著對方傻傻地笑。
好像有什么情愫隨著月光悄悄地,爬了一地,無人知曉。
天一亮,太行背著行囊下了山,老道沒有送她,院子里的桂木掛了一樹的晨露。整座山都靜悄悄的,仿佛無人離去。
當(dāng)木枝再看見太行時,已是兩年后的事了。回來時,她一身縞衣,手里還握著離開時帶走的劍,另一只手牽了一個約莫四六七歲的小男孩。他看著她,好像又看到了當(dāng)年那對一老一少的師徒,冥冥中歲月又走了一個輪回。而這期間,老道已經(jīng)仙去,是木枝親手立的墓冢。
兩個人同桌共飲,再次在山中月下,一壺酒,一束桂花,千風(fēng)過盡,心空如鏡,屋里燭光溫暖,守著熟睡的不行。
誰也沒提太行離開的那兩年去了哪里,經(jīng)歷了什么,像是被偷走了的時光,散了就是散了,多說也是無益。
然而木枝再怎么遲鈍,也能輕易覺察到太行的變化。她的雙眼里不再清澈無物,有時好像裝滿了不可言說的情緒,有時又好像只是他的錯覺,轉(zhuǎn)眼又是空空如也。
回來后太行每日便坐在院子里,有時拎個酒壇子,有時只持一卷書,半真半假地教著不行,“吶,徒弟,書上講要尊師重道,意思就是說做徒弟的呢,要孝敬師父,給師父做做飯啊洗洗衣服啊,為師就很欣慰了。”她認(rèn)真的模樣讓素來純良溫和的木枝都忍不住想套個麻袋打她,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過,女禽獸!
有時又看她笑嘻嘻地,用著無半分嚴(yán)肅的語氣說:“徒弟啊,疼了要說,不在意你的人是分不出你是逞強還是真不疼的。必要時撒撒嬌,也是可以的嘛,師父愛聽。”這種時候,木枝又很欣慰,這么些年沒白教她啊,孺子不負(fù)師之教導(dǎo)也。
不行小的時候還沒現(xiàn)在這么精明,也曾經(jīng)十分天真可愛地問過太行:“師父師父,我為什么叫不行。磕局Ω绺缃踢^我說人如其名的,我是不是真的不行?”太行楞了下,隨后立即誠懇道:“啊,這是師門傳統(tǒng)啊。我?guī)煾冈谔猩较聯(lián)斓轿,我就叫太行了。你么,是我在寡婦村收下的,我一看叫你寡婦這顯然不行啊,于是你就叫不行了!辈恍行∧X袋瓜子一時轉(zhuǎn)不過來,被她忽悠了半天竟然得到了種幸免于難的巨大安慰感。
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外人來過了,太行不會想到,對這群不速之客的一時仁善險些毀了她的所有。
一番纏斗之后,只剩她一人站著,衣裙蕭颯,劍下躺了一群殘兵敗將。領(lǐng)頭的賊人不肯求饒,還在兀自叫囂著要燒了這屋子和樹。太行似笑非笑:“你若是喜歡,倒不妨試上一試,不過—”她話鋒一轉(zhuǎn),剎那間劍光一閃,那匪頭措手不及臉上霎時現(xiàn)出一道血痕,橫過鼻目,痛得他捂著臉大喊。太行本就生得極張揚的眉目此刻更似飲了血般艷麗:“你若是摘了我這樹一片葉子,我便在你臉上劃一道口子。若是傷了它的樹皮,我便撕了你的臉皮。但若是你敢折了它的枝,我立刻砍斷你的四肢,放血抽筋,叫你不得好死!彼談厍,居高臨下地看著嚇得瑟瑟發(fā)抖的匪頭,漠然道:“你最好不要動什么壞心思,我不開心的時候,可是連人心都能親手挖出來的,滾。”
木枝疼得不能自已,心里卻還是忍不住笑,撒謊,明明還是不肯傷人的,不然怎么會放那些人離去。未到月圓之時,他還不能化人,也不能親口告訴太行他很好,不要擔(dān)心。只是看著她一身染血的白衣站在晚風(fēng)中,神情恍惚地望向自己呆的這棵樹,心里疼。
太行一動不動地從夕照站到皎月升起,卻沒能等到那個人眉眼溫柔,笑意淺淺地出現(xiàn),像從前那樣對她說一句:“今后可不許再喝酒了!
她撫過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枝葉,手還是顫抖的,仿若無人地說著話:“下山那兩年,我去了很多地方,看過許多風(fēng)景,心里卻一點開心的感覺都沒有。有一回我去戲院里聽?wèi)颍裁赐鹾顚⑾啵裁床抛蛹讶,臺上的人卿卿我我你儂我儂,臺下的我看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人問我,你的家鄉(xiāng)在哪兒?我想了半天,記不得小時候住的是哪里了,師父帶我落腳的山又沒有名字。但后來我還是想起來了,我是有故鄉(xiāng)的,不管我身處何方,我最想且終將老去的地方,永遠(yuǎn)都是木枝你的身旁啊。”
這樣的情話既不纏綿,也不熱烈,卻足夠木枝落淚了。
他有些歡喜,有些悲哀,你將這一顆心放在我身上做什么呢?我甚至不能像尋常人家的夫妻那樣,陪你看山看水。我哪兒也去不了,哪兒也不能陪你去。
他本就是依附于丹桂樹上的一抹精魄,如今樹身被毀壞,怕是大限將至。他甚至能感覺到身體一點點失去力氣,慢慢死去的樣子。
也許是上天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這伙賊人不過是道聽途說了一個故事,說這座山里長了一棵神樹,樹下埋了價值連城的寶貝。趁著太行攜著徒弟外出的機會下手,沒曾想寶貝沒找到,一怒之下便毀了這樹。
荒誕至極,也可悲至極。世人癡迷于傳世之寶,卻始終不能明白,心頭寶怎么會是那些俗之又俗的身外之物呢?
太行是恨那些人的,她恨不得將他們推入十八層地獄永受輪回之苦。因著那些人的貪欲與愚蠢,幾乎毀掉了她的一顆心!
那可是木枝啊,是活生生的,陪伴了她那么久的木枝啊。
可是她也能想到,那些人只知道他們毀了她的樹,卻不知木枝的存在。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木枝,你看,我說起師父,他們會點頭應(yīng)著‘真人慈悲心腸’。我說起不行時,也會有人說‘對對,那小子真皮’?晌矣幸惶烊粽f起你呢,空蕩蕩的無人應(yīng)答。
我甚至不能和別人說起,我喜歡過你啊!
從前他怕人妖殊途,不肯與她再走近一步,便把自己放在長輩的位置待她,安全得很,也妥帖得很。
他無端地想起很久的從前,無人知曉他存在的百年以前。那些日子他等在山里,看歲月走來又走開,從來沒人為他停留過。
可是太行啊,只有你,只有你看到我,抓住了我,不讓我被塵土淹沒。
及至此刻,木枝總算懂了,他本就不該識得人心。世間愛恨情仇又干他什么事呢,只當(dāng)是紅塵白雪里走了一遭,最后都成了空空如也四個字。
但愿你無情啊,太行。
老樹轟然倒下的那一刻,木枝化出人形,容顏如昔。
他擁抱著太行,微笑著對她說了最后一句話。
“你比歲月還要好啊!
當(dāng)很久很久之后,已經(jīng)長大的不行背上行囊離開了他們住的家,一如那一年的太行。他回頭望,萬千流云下孤獨的小木屋,再也看不見他的師父守著黃昏等他歸家的身影,方知浮生盡歡,全是她賦予的錦瑟華年。
山間小屋猶在,只是飲酒的那一位卻再不會回來了。
山有木枝,誤投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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