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蕭蕭，給綿延的山峰畫上幾筆墨色；秋風(fēng)瑟瑟，揭開谷底溪流的神秘面紗，遠(yuǎn)遠(yuǎn)看去，薄云下的終南山如同一幅淡遠(yuǎn)的水墨畫。山腳處的蓮池畔，重樓復(fù)殿的觀音禪寺隱于叢林間，宛如一座世外仙都，遠(yuǎn)離了塵世間的一切喧囂。
　　這座禪寺本已廢舊，聽聞武德末文德皇后不豫，時為秦王的圣人去太原抵御突厥路過玄中寺時，特為解珍寶供養(yǎng)啟愿。后來皇后玉體康復(fù)，圣人登基后便詔天下名山形勝，皆表剎以報護力，終南山的各處佛塔皆表剎莊嚴(yán)。而此寺卻蒙紫禁之恩，修繕于貞觀二年。為皇后抄寫供養(yǎng)經(jīng)時，聽寺里的小尼姑說，貞觀二年皇后因誕皇九子大傷元氣，圣人效法前例建寺祈福，觀音寺便是其中之一；然而老尼師聞言后卻搖頭，說觀音寺本為隋朝舊寺，原名蓮凈寺，為北周皇后入隋后的清修之地，帝后年少時曾游于此，因而圣人特別賜福，又因文德皇后小字“觀音婢”，更名為觀音寺。
　　要說這觀音寺，也無甚特別，與師傅京中將住持的擁有十三庭院、一千八百馀間房舍的慈恩寺規(guī)模自難同日而語，然圣人自駕幸翠微宮后，便不顧近臣的勸阻，拖著病體專程移駕至寺中。小沙彌原以為陛下意欲禮佛，卻見圣人常常獨往后院，偶爾亦會帶上東宮及近臣。
　　因了師傅的緣故，他亦幸運地有次同往，小沙彌清楚地記得那日踏入院中的驚詫之情。方闊的后院卻并無云閣香榭、奇花異草等景致，只在入門對角立有一座四角涼亭，與院正中的一株銀杏樹遙相對望，四周還零星地散落著幾塊造型各異的文石。
　　不過，小沙彌卻來不及納罕，因為他的目光早已被那株碗口粗的銀杏樹吸引。只見一地金黃熠熠，陽光灑落在上面，如金佛放光。順著筆直銀灰的樹干往上看，瘦長的枝干如千只修長的佛手，向四周振臂張開。樹枝上，長柄蝴蝶形銀杏葉如萬只金黃色的蝴蝶，呈螺旋狀朝枝頭疾飛而去。層層疊疊，圈圈點點，似光似霞又似火，熱烈耀眼，富麗圣潔，宛若一尊千手觀音臨凡，金座輝煌，佛光萬丈，給沉寂的山野帶來一片福澤。
　　其實前院亦有幾株更為高壯的銀杏，因時常清掃并無此壯觀之景，難怪圣人獨愛此樹�？蔀楹嗡�(fù)手凝望的眼神中偶爾閃過一絲落莫呢？竟與平日所見高談闊論、爽聲大笑的天可汗君威截然不同。
　　在隨侍之眾中，小沙彌注意到一人。聽宮人喚她“阿梨娘子”，開始小沙彌以為她是六局女官，可似乎又不是，但總見她在隨侍之列，或偶爾提點眾女官注意事項，或與藥材為伴，煎煎炒炒。
　　一日，小沙彌見她在廊下沙窗前搗藥，走過去跪坐于一旁，想起陛下之于那株銀杏樹，便問起了緣由。
　　“陛下是在思念我家娘子�！卑⒗婺镒舆呂罩状设圃诎子源芍牙飳Ｗ⒌�?fù)v著藥，邊答。忽的手又一頓，抬首望向愈加迷惑的小沙彌，無奈地苦笑道，“我家娘子便是文德皇后，你未曾見過……”
　　小沙彌“哦”了一聲，仔細(xì)打量起這位宮人。她衣飾簡潔，發(fā)髻間只插著一支梅花木簪。眼睛里卻總是似笑非笑的，使得眼角的細(xì)紋若隱若現(xiàn)。偶爾捂著胸口微微喘著，似乎有些不足之癥。望著自己的目光異常柔和，一如印象中那張慈愛地注視著自己的模糊面容。聽聞她曾是文德皇后隨侍，二人同食一母之乳。如若皇后尚在世，應(yīng)是她這般年紀(jì)罷。小沙彌忽地有一瞬遺憾，感慨著與文德皇后的生不同時。而自己即將遷居的慈恩寺正是太子感念母恩請為所建，平日侍奉師傅造的供養(yǎng)經(jīng)多是為皇后祈福，偶爾陪同師傅進宮面圣，常能聽人提及她……如此想來，他的生活似與這位傳聞中的賢后聯(lián)系起來，而他竟從未一睹其風(fēng)采！
　　“那株銀杏曾是大家為娘子手植，”就在小沙彌發(fā)愣之際，阿梨娘子回憶著往事，停下手中的活兒，緩緩道，“大家曾許諾娘子一生，娘子反問他一生為多久，大家便移來這株銀杏，說，久到那株銀杏開花結(jié)果，他們攜孫來采摘；久到他們白發(fā)蒼蒼，執(zhí)手共看老銀杏搖落滿樹金華……”
　　聽聞銀杏樹二十年開花，四十年結(jié)果，所謂“公種樹而孫得果”，亦稱“公孫樹”，要等得銀杏開花結(jié)果，還真須一生的守望。小沙彌無奈地嘆息一聲，一生，多么可怕的一句執(zhí)念。
　　“瞧我這張碎嘴，總也把不了門！”阿梨娘子并不知他心中所思，輕拍一記腦門，懊惱道，“我怎跟你這沙門中人講起人間情愛之事，休要記掛！”
　　小沙彌見狀笑了笑：“眾生‘有情’，佛門中人自能理解世間的七情六欲。只因在我們看來，一切皆起于緣，緣生則聚，緣滅則散。釋懷，方得內(nèi)心清凈�！庇浀脛�?cè)胨履悄辏Ｒ蛳肫鸩」实哪赣H，躲在角落里哭泣，師傅勸慰他時亦說“釋懷”。果然，當(dāng)他有一日悟出這一切皆為母子之緣已盡時，心里的哀痛便逐漸淡去。不過他修行尚淺，仍未達到無情無心的境界。
　　阿梨娘子含笑望著他，半晌微微點頭：“你雖年只七歲，慧根卻是不淺，難怪玄奘法師收你為弟子。那依你所見，該如何釋懷？”
　　“佛門流傳有一首婦孺皆知的《石橋禪》，”見她點頭，小沙彌頓了頓，只念了其中幾句，“‘阿難曰：我愿化身石橋，受那五百年風(fēng)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她從橋上經(jīng)過’ 。佛說人生有八苦，其一便是‘放不下’，阿難與那女子僅有‘一面’之緣，若能看淡、放下，斷不會受這千年情劫之苦�！闭f罷合掌輕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你們六根清凈，又怎切身體會那種苦澀落在心底，化開的卻是甜蜜的牽掛？或許他們并未覺得苦，反而‘樂’在其中呢！”阿梨娘子抬首望向墻外金燦燦的銀杏樹，半晌嘆道：“就如這片金黃，在你的眼里或是佛光普照，而在我眼里，這火烈般的顏色卻是那熱烈的思念染成的啊……”
　　小沙彌一時怔住，竟無言對答。
　　再次見到那株銀杏已是一年以后，不過那已是初夏季節(jié)，青翠欲滴的葉子下，掛著小小的卵圓形花簇。那日，圣人依舊來觀音寺賞樹，只是他的身子越發(fā)消瘦，深陷的眼眶雖略帶倦色，卻仍蓋不住昔日的神采。
　　“你且去譯經(jīng)罷，留他在此煎茶即可。”圣人與師傅在亭中對坐，忽指著他對師傅道。
　　師傅起身施禮離去后，圣人凝望著滿樹的銀杏花，似在問他：“今年應(yīng)會結(jié)果罷……”
　　因陛下第一次對他開金口，又不確定是否在問他話，小沙彌竟緊張得一時不知言語，只小心地垂眸點頭，腦海中浮現(xiàn)出銀杏葉垂落一地金黃的景致。再抬眼望去，圣人已閉眼靠著憑幾小寐，故小心翼翼地放輕動作，以防驚擾到陛下。
　　陛下這一覺竟睡得有些沉，茶已換下幾盅他仍未醒來。因擔(dān)心陛下醒來要吃茶，每涼了一海茶，小沙彌重又煎起新茶。
　　“起風(fēng)了……”
　　正輕扇著茶爐里的火，圣人忽低哼了一句。小沙彌望去，他仍深閉著眼睛，或許是在囈語，嘴角還隱約彎起一弧微笑。環(huán)視一圈，竟果見滿樹枝葉漸漸搖擺起來，亭梁下懸掛的銅鈴也隨之發(fā)出叮叮之音。
　　“她來了……”
　　風(fēng)聲漸起，不時夾著蠶食般的雨聲。一樹金黃的銀杏葉隨風(fēng)翻涌，在深山古剎中如一道佛光，似一團烈焰，壯麗絕侖。一片片黃葉宛如一只只金色蝴蝶旋風(fēng)起舞，落下一地繁華。
　　因預(yù)報有雨，今日院中并無游客，千年古寺外籠一層薄紗，宛如仙境。
　　“噔——噔——”，一陣清脆的高跟鞋擲地之聲漸傳漸近。女子一身大紅長呢衣，舉著長柄黑傘，踩著一地金黃款款而來，在樹下凝神仰望，絕世而立，任及腰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曳擺著。
　　“……此樹為李世民親手所種�！蓖蝗�，身后傳來一句人聲。
　　女子驚了一下，回眸看去，不知何時，一男子布衣斗笠，立于身后。斗笠低壓下的一側(cè)，不時滴落下幾顆晶瑩，半遮住了他的面容。
　　這棵銀杏樹在網(wǎng)上傳得非�；�，想他同是吸引而來，女子懸著的心放下，朝他笑道：“嗯！聽說為太宗皇帝親種，我便來瞧一瞧。”
　　“你是為銀杏而來？”聲音略顯嘶啞，帶著遲疑。
　　雖疑惑于他此問，女子想了想，嘴角隱現(xiàn)一抹笑意：“不盡然，確切地說我是為太宗皇帝而來�！�
　　“為何？”許欲確定她的答案，聲音洪亮了幾分。
　　女子望著一身金裝的銀杏樹，嘴角含笑，目光專注：“這等霸氣繁華的景象也只當(dāng)屬貞觀，太宗皇帝文治武功，任賢納諫，是為一代圣主�！闭f著聲音又突地傷感，眸子里的光澤逐漸黯淡，“只可惜貞觀二十三年五月的那個夏夜，他便去了……”
　　她喜愛看史，卻獨愛貞觀。自青春年少起，當(dāng)同齡人瘋狂地追著花紅柳綠的明星時，她卻自顧翻著厚厚的歷史書，安靜地讀著每一個有關(guān)他的故事�？上В麄冎g有著不可逾越的千年鴻溝，她也只能透過文字去走近他。
　　“人總有一死……”男子倒是十分淡然，又似乎轉(zhuǎn)而安慰她，“或許他從未死去……”
　　回頭看向男子，細(xì)思之下，似乎在理，墨玉般的眸子又明亮起來：“也對，太宗皇帝的功績永載青史，盡管有些人士各懷目的地詆毀于他。但我始終堅信，他將永遠(yuǎn)被人銘記并崇拜著……”望著煙雨中的銀杏縹緲迷人，秀逸的杏眼異常靈動，“就如這棵銀杏，一千四百年前，他親手在此栽下。而此時此地，我站在他曾站過的地方，看著已經(jīng)長了一千四百個年輪的滿樹繁華。這一刻，我仿佛與他同在……”
　　女子兀自感慨著，絲毫未覺傘外的紛紛細(xì)雨。回過心神后，白玉般的臉頰卻泛起紅暈，心想：他不會以為我花癡一個作古之人吧？半晌他未接話，轉(zhuǎn)身看過去，呆住了。
　　碩大的斗笠終被抬起，是一張俊朗堅毅的男子容顏，似曾相識，卻似蒙了千年的風(fēng)霜；隔著雨幕，如畫的鳳眸凝著自己，仿佛傾注了十幾世紀(jì)的深情；秋雨迷蒙了他的雙眼，兩顆晶瑩瞬間定格在深眸里，令她莫名一陣心疼；伸出的手被雨點無情地肆打著，緩緩攤開，竟是一把早已風(fēng)干的銀杏果……

　　古寺的暮鐘悠悠敲響，回蕩在山間，好似一個聲音穿過千年的歷史煙云，在低聲淺唱著：
　　我，靜靜地立在深山古剎，
　　愿受一千四百年的風(fēng)吹雨打，
　　只為等你來到樹下。
　　看那一樹黃金甲，
　　遙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
　　看那滿地的繁華，
　　是我們曾經(jīng)指點的天下。
　　可是，心愛的人啊，
　　你是否記得那句兒女情話？
　　等到我們一頭白發(fā)，
　　我仍會為你，將白果摘下。
　　哪怕，
　　你早已忘了它，
　　而我，卻固執(zhí)地，不愿放下……

　　注：
　　1.《鐵彌勒像頌并序碑》：太宗昔幸北京，文德皇后不豫，輦過蘭若，禮謁禪師綽公，便解眾寶名珍，供養(yǎng)啟愿。玉衣旋復(fù)金榜遂開，因詔天下名山形勝，皆表剎焉。所以報護力廣真諦也。特起紺臺之制，頗余紫禁之恩。（貞觀元年到十年二鳳沒去過太原應(yīng)該在武德六到八年之間，親王應(yīng)該沒權(quán)利下召，所以是貞觀年間“表剎”的）
　　2.文德皇后：長孫氏，小字觀音婢，貞觀十年去世。有關(guān)于她生皇子生病的傳說，皇子李治出生于貞觀二年六月。
　　3.銀杏樹：最近終南山觀音禪寺傳說為李世民種的銀杏樹很火吧，因為把它和俺文里的蓮凈寺聯(lián)系起來，所以更名一說完全是某水的腦補哈。
　　4.翠微宮：原名太和宮，武德八年建于終南山，貞觀十年廢，二十一年重修，改名翠微宮。同年五月，李世民來此避暑，二十三年五月崩于翠微宮含風(fēng)殿。
　　5.慈恩寺：現(xiàn)名大慈恩寺，貞觀二十二年太子李治為報母恩請為所建，在皇帝的支持下，規(guī)模宏大，被玄奘贊為“壯麗輪奐，今古莫儔”。
　　6.終南山：中國名山，道教圣地。高舅舅曾隱居于此，皇后八歲喪父后被異母兄趕出家門，被舅舅收養(yǎng)。
　　7.黃金甲：（武德四年）六月，凱旋。太宗親披黃金甲，陳鐵馬一萬騎，甲士三萬人，前后部鼓吹，俘二偽主及隋氏器物輦輅獻于太廟。高祖大悅，行飲至禮以享焉。
　　8.鄭重提示：此番外純粹是響應(yīng)李吧的腦洞召喚帖，好吧，也是某水口無遮攔說要開腦洞，臨時逃脫怕被鄙視，哈哈[表情]。結(jié)局與《月白》結(jié)局并無聯(lián)系哈，正文肯定按史實基調(diào)。至于結(jié)尾處那對人是否為前世今生，某水也不確定，自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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