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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與誰同
榕蓁一直記得,頭一回遇見方九闕那天,他大約是剛墮了修羅。
傍晚的夕陽映得忘憂山漫山的竹樹微微發(fā)紅,方九闕就倒在山麓一顆大榕樹下面,不省人事,手里卻還攥著劍,直用力得指尖發(fā)白。
想必是聽了忘憂池能治傷的傳言,尋來求醫(yī)的。
榕蓁是走到他跟前了,才發(fā)覺方九闕衣領里沿著脖頸漫出了一片血紅色的紋路,附在他頸間,還在慢悠悠地向上生長。
不由一驚。
確乎已好些年沒遇見墮入修羅道的人了。修羅不同妖魔精怪,一旦墮了修羅道,也便是墮了地獄,幾乎再無恢復心神的機會。
彼時方九闕著了一身玄色衣裳,身下血漬榕蓁細看了半晌才瞧見。又彎下腰微微瞇了眼——好長幾道傷口,平整得很,皮開肉綻的。
榕蓁嘆口氣,伸手捏了個訣往方九闕額間一按,清幽白光在他臉上轉過一轉,頸間血紋竟褪去些許。
可褪歸褪,卻不見消失的意思。
榕蓁又想嘆氣,一口氣還沒從嘴里出來,方九闕倒動了。也不見他睜眼,臉上卻全是戾氣,坐起來二話不說抬手就把劍往榕蓁身上招呼。榕蓁避之不及,只有拿胳膊擋了一擋,倒霉地受下一劍。
榕蓁還想阻止,結果那方九闕又往地上重重一倒,沒了動靜。
衣袖間立時就有血爭先恐后地涌出來。榕蓁一撇嘴,手輕輕往傷口一抹,再拿開時,連傷痕都不見了。
榕蓁又低頭細看方九闕脖頸間的紋路,半天,見它不再生長了,才直起身子,口中輕聲念叨:“這位兄弟,我榕蓁今日只能把你這戾氣阻上一阻,其余的,實在是愛莫能助了。”
言罷,榕蓁起身拍了拍沾著草葉的裙擺,回身走了。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榕蓁都沒再見過方九闕,一直到修羅王領著許多小修羅殺上忘憂山的那天。
修羅殺人害命從不需要理由。那晚榕蓁一直待在山頂負隅頑抗,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終于還是沒能擋住修羅王麾下所謂的三大護法,讓他們闖上了山頂。
一行人一踏足山頂就嚷嚷著要毀去忘憂山神的原身——世人皆以為忘憂山神榕蓁的原身是山頂那棵古榕,其實那古榕,還有榕蓁的名字,都是她的障眼法。
可古榕轟然倒下的時候,榕蓁還是心疼的要命。
山間一片火海,修羅戾氣已化作濃重的霧氣籠罩住忘憂山,榕蓁甚至還能聽見山中修得靈識的樹木在烈火中發(fā)出嘶啞的哀鳴。
不容多想,榕蓁迎上修羅,出了手。白光大盛,刺目銳芒夾雜其中,竟將一干修羅逼得退了一退。
可惜太晚了。修羅王已漫步踱到古榕殘骸掩著的忘憂池邊,側首朝榕蓁微微一笑,伸手,指尖在那池上一片蓮花間流轉而過,又頓住,手掌生生穿過泛著瑩瑩光華的結界,狠狠掐下一朵來。
榕蓁身形一震,用力將喉間腥甜抑了回去。
而后榕蓁看見了一個她萬萬沒想到的人。
方九闕。
他脖頸間的血紋已爬到頰邊,想是殺紅了眼,一雙墨瞳里沒有半點神采,隱隱透著血光。
四目相對,榕蓁覺得她似乎瞧見方九闕臉上露出一絲震驚來——那種墮了修羅、失去人性的人絕不可能有的震驚。
榕蓁還瞧見,方九闕于那千鈞一發(fā)之時,擊落了修羅王正欲將掌間蓮碾碎的手。
榕蓁幾乎是下意識地催動了一身修為,忘憂山頂一聲清嘯,山間無數(shù)修羅化為齏粉。
修羅王受了重創(chuàng),不及對方九闕有所作為,匆匆一旋身,化作黑光沒入夜色之中。
涼風吹在榕蓁臉上,摻著些血腥氣,讓她沒來由地感到幾分踏實。仿佛是有誰尖聲喊了一句“方九闕”,話音還未落,已消散在夜風里。再幾聲劍嘯,忘憂山頂歸于寂靜。
——原來你叫方九闕么。
失去意識之前,榕蓁竟是這樣想。
又幾年過去,榕蓁沒再見過方九闕,也無暇惦記。
彼時修羅一戰(zhàn),榕蓁原身險些被毀,本就受了重創(chuàng),以靈氣修復山間受損樹木,又是消耗,不過幾年功夫,已是強弩之末。
第三次見到方九闕的時候,榕蓁不禁覺得他們倆大概是命里欠了對方好大一筆債。
方九闕形容很是狼狽,顯然受了重傷,幾年前已及兩頰的血紋卻幾乎沒再蔓延。那天方九闕是強行闖進榕蓁屋子里,才沒了氣力,倒在地上,榕蓁一瞧方九闕那副氣息紊亂的模樣,便曉得他大概是有心制著戾氣不胡亂生長。
榕蓁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方九闕身邊蹲下,衣袂拂過他臉頰,微微的涼意讓他睜了睜眼。
“我有個餿主意,”榕蓁伸手碰了碰方九闕的臉,朝他微笑,“不過你如今也無法反駁,我便擅自做主啦。”
“我呢,全是憑你當年出手,才保住一條性命,茍活到今日。如今這忘憂山萬物都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倒不行了。我老想著,我這一身靈氣修為白白棄了也是浪費,不如渡給你,蓮花清氣或許能制你身上戾氣。”
榕蓁自顧自說了一堆,有意不去看方九闕反應,待說完了,便握住他的手,將一身修為緩緩渡了過去。
待修為渡完了,榕蓁額間隱隱浮出小小一團白光來。
榕蓁抬手將那白光送進方九闕額間,一邊低聲道:“這個……也送你罷。我這便轉世去過過凡間的日子。你若好了,便替我做這忘憂山神!
榕蓁一直覺著忘憂山的風大概都是有靈性的,因她闔眼時,清風徐徐、好不舒宜,仿佛是知曉她不喜哀喪,便這般送她走。
忘憂池上一片蓮花,自那以后再沒開過。
二十年后。下界,人魔交界之處,青城。
小小的茶館外頭放了幾張木桌木椅,這天天兒好,便圍了不少人,中間一個化了人身的小兔子精,正眉飛色舞地說書。
路邊經過一個天青裙衫、背上一筐子藥草的姑娘,在人群外頓足,側耳聽了一會兒,忽搖頭笑笑,又走了。
——忘憂山神榕蓁?都說過多少遍了,這些聽客也不膩歪。
姑娘慢慢向前走,一會兒功夫,朝巷子里一拐,進到醫(yī)館模樣的屋子里便要落鎖。
門外卻站了個男子,長身玉立,眉眼清淡,背著手,正朝姑娘看。
姑娘一愣,倒是男子先開了口:“請問,姑娘這可是忘憂醫(yī)館?”
“啊,是。公子這是……?”姑娘回身擱下背上的竹筐,將男子請進屋。
“我就是瞧著姑娘的醫(yī)館名字有趣,前來問上一問。”男子邁步進屋,笑意盈盈的。
“哦,忘憂?是隔壁茶館外頭老有說書的說那忘憂山神榕蓁的故事,我不過是為了生意投機取巧罷了!惫媚镄Φ糜行┎缓靡馑迹皖^挽了挽鬢邊碎發(fā)。
男子卻只是笑,渾不在意的樣子,還饒有興致四處打量一番。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看向姑娘。
姑娘只當他是要說話,便安靜等著,這一等卻等了半晌。男子清亮的眼直看得姑娘心里發(fā)毛。
正要開口,男子卻回過神來,話語間似乎有些猶豫:“在下……”又搖了搖頭,復道,“敢問姑娘名諱?”
姑娘松了口氣,朝他友好地笑笑,“我叫蓮生!
男子一怔。蓮生……蓮生。
“叨擾了,蓮生姑娘,在下方九闕。”男子面容里似乎凝了一層隱約的怔忡,卻很快不見了,“日后要是有什么病痛,可還得麻煩姑娘!
蓮生笑得歡快,大氣地朝方九闕揮揮手:“沒問題,方公子只管來找我!
方九闕含笑頷首,仍是背著手,指尖一點白光閃了閃,又不見了。
那日方九闕踏暮色而來,乘夜風而歸。
蓮生倒是對他頗有些一見如故之感,瞧著天色晚了,還想留方九闕吃頓飯。方九闕卻不愿久留,匆匆告辭,弄得蓮生一頭霧水。
又或許是不敢久留,怕生了眷戀?方九闕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只覺得,這性命本是她給的,再等百年又如何?
卻不由嘆了口氣。
——我這半吊子的山神,如今看來,是騎虎難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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