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巫山之中，幽篁深處，他見到了她。
　　山泉淌過石罅，杜若臨水叢生。落花墜于柔軟的蘼蕪之上，無聲無息。松柏之下，她素衣如雪，綰起青絲的薜荔葉色如玉。杜衡綻放于肩，有清潤的芬芳。石蘭大朵大朵地盛開。開到極致，仿佛即將凋謝�；▍仓�，一只赤豹蜷臥于她身側(cè)，琥珀色的眼靜靜凝望著他。①
　　那一刻，他為這美麗而屏息，竟不覺得害怕。如同初見《九歌》時，他驚艷于世間竟有這樣的文辭。原來美到極致，會令人敬畏。
　　她嫣然而笑，聲音清越如水：“你的身上有香茅酒②的香味和漆器③的氣息。你是楚國的貴族？”
　　他整了整衣冠，頷首道：“我來自羋姓昭氏④，是火神祝融⑤的子孫�！表嵚砂愕某�，不卑不亢的語氣，是一種近乎虔誠的驕傲。
　　她的聲音低如呢喃：“祝融么，他不再庇護這片土地與信仰他的子民，已經(jīng)很久了……”不待他出言，她已笑問：“那么，郢都的客人，你為何而來？”
　　“王派我前來，尋訪傳說中的山鬼�！�
　　“王？哪一位王？”她淡淡笑著，“請原諒我的唐突。那些世上之事，我不太留心。”
　　葉底漏下的陽光，細碎晶瑩。幽微的光影中，她仿佛隨時會消失在風(fēng)中，這令他無端擔(dān)憂。而她的神貌，他隱約覺得似曾相識。微微恍惚中，他答：“懷王陛下�！�
　　“哦，是他。”風(fēng)清云淡地說著，眉目間微露清倦之意。
　　“懷王陛下看了左徒大人所寫的《九歌》，命我前來尋訪山鬼�！�
　　“左徒大人？”她似乎終于有了一絲興致，微微側(cè)頭，若有所思。
　　“你知道么，就是文辭出眾、才冠郢都的屈氏大人�！彼难劬Ρ挥洃淈c亮，有毫不掩飾的欽慕，以及一絲不自覺的孩子似的笑意。
　　但他與那人僅有一面之緣。
　　那時，他仍是王宮中的一名文職小吏，每天抱著大疊的竹簡，埋頭穿行于王宮內(nèi)宛轉(zhuǎn)相連的曲屋⑥之間。年少的他，于詩書之外不懂得人情世故，廟堂之上的云詭波譎對他而言更仿佛遠在天邊。那日，他抱著初刻的書簡獨自走過邃宇，懷中的簡冊還散發(fā)著竹的清香，那份沉實的厚重令他莫名喜悅，以至于忘了留心看路，冒失地撞到旁人。
　　竹簡散落滿地，他一邊忙不迭地道歉一邊彎腰去拾。但在他觸及之前，已有另一只手先于他拾起了竹簡。寬大的衣袖覆著纖白的手指，襯著青碧如玉的竹簡，有一種難言的美。他愣愣地抬起頭，這才看清了面前之人。峨冠博帶，曲裾的墨錦深衣，其上朱紅的鳳紋輕靈飄逸。絲絳結(jié)組上，系云紋玉璜，貫淺碧琉璃珠。穿堂而過的風(fēng)中，衣袂飄舉，環(huán)佩琤瑽，浮香氤氳。那不是熏香，而是自然的香草的氣息。江離、白芷、澤蘭、蕙、杜若、蘘荷、甘棠……令他恍惚置身山中，種種花魂倘佯自在，形成一片外人無法進入的天地。⑦
　　那人整理竹簡的手忽然頓住，目光落于簡上文字。
　　“這篇《九歌》，寫得很好吧？”他回過神來，試探著問。
　　那人并未回答，垂眸靜靜微笑：“沒想到你錄有這篇文章�！�
　　他亦不曾料到，這風(fēng)儀清美的少年竟有與自己相似的愛好。他喜出望外道：“我整理文庫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左徒大人呈獻給陛下的帛書，便忍不住偷偷錄存了一份。這篇《九歌》，實在寫得太好，太好�！睂τ趽磹鄣氖挛�，反而容易詞窮，況且他本不擅言辭。嫻于辭令的左徒大人，永遠是他只能敬仰的高度。
　　眼前的少年依然淡淡笑著，目光沉靜如水：“有人喜歡，也會有人厭棄。也許，文辭是最為無用之物，有何意義……”聲音輕緩，似喃喃自問。
　　他一時語塞，無法回答，卻莫名地想起洞庭清秋的煙波，曠遠蒼涼。
　　那時，他尚不知，他偶遇的，正是他所傾慕的年輕的左徒大人。再未等到第二次與左徒大人相見的機會，他便接到楚王的詔令。此后他迢遙萬里來到巫山，尋訪傳說中虛無縹緲的山鬼。
　　肌膚上濕潤的涼意令他自回憶中醒來。恍惚中抬頭，只見一只毛色雪白的文貍趴在頭頂?shù)闹裰ι稀ＸS盈的露水從輕顫的竹葉上滴落，順著垂綏的葛蔓，濺落在他的額頭上，無聲微涼。
　　他還來不及看清，文貍已躍入竹下之人的懷抱。循著它，他的目光再次被她吸引，卻不再是因為她的美貌——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與那個記憶中的身影有三分神似。尤其是那雙含笑的眸，笑影深處有他不能理解的寂寥。
　　恍惚中，他聽見她的聲音：“你可知，為何楚王會獨獨派你前來此地？”
　　他懵懂地搖頭。身份卑微的他，甚至不曾有幸見過楚王，更無從猜測那道突兀的詔令的由來。遠離郢都，孤身跋涉，輾轉(zhuǎn)千里，他卻毫無怨懟。因為，在內(nèi)心深處，他亦迫切渴望著能尋到山鬼。不，不只是山鬼，還有云中君、河伯、大司命、少司命、湘君、湘夫人，甚至東皇太一。那個人在文辭上的高度，他自知無法企及，但他希望能通過傳說，與他接近。哪怕這可能微乎其微，他亦甘之如飴。
　　她的聲音仿佛從極遠處傳來，輕如嘆息：“是他向楚王舉薦了你。他說，若世上真有山鬼，唯有你能見到。他是對的。只有相信傳說的人，才可能進入傳說�？上郎现�，皆因名利而障目，不再相信其他……你太過單純，不適合呆在王宮，那個終會吞噬一切的華美的墓穴。況且，也許他已預(yù)料到楚國的結(jié)局……”
　　雖未聽清她后面的話語，他已不能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你為何……”
　　她輕撫著蜷臥于膝上的文貍，幽幽的聲音似巫覡占卜時的讖言：“你傾慕于他的才華，卻不知他亦羨慕著你。他羨慕你能單純地專注于真正熱愛的東西。才華不過是上天拋落人間的玩物。一切皆有代價，既有如斯才華，必然背負更沉重的命運。”
　　不待他追問，她已將目光轉(zhuǎn)向山泉旁臨水叢生的芳花：“你喜歡杜若么？”
　　花色潔白的杜若，如晨光中即將消融的冰雪，水中倒影清絕。
　　他頷首：“這是左徒大人經(jīng)常寫到的花�！�
　　“你猜，為何杜若多生于水畔？”
　　他遲疑：“也許，它性喜水澤？”
　　“又或許，它并非愛水，而是戀慕于水中自己的倒影。杜若其花，水越清則越馥郁，卻不知水至清則無魚。它不能忍受任何玷污，一旦水濁，便會迅速萎謝。它亦不能被移植，最初扎根的地方，就是它最終的萎滅之地�！雹�
　　深林杳冥，山風(fēng)穿林而來，她的聲音如煙散去。頭頂?shù)乃蓾g，隱約聞得遠處山鳥啼囀、猨狖幽鳴。偶有露水自松杪垂落，打在輕軟的女蘿上。近乎虛無的空寂中，連時光都淡去，唯一清晰的是她的聲音：“你前來尋訪山鬼，但你可知山鬼的形貌？”
　　他只能搖頭。在她面前，他似蒙昧的幼童。
　　“也許山鬼是害人性命的鬼魅，你獨自尋找，不覺得害怕？”
　　他不假思索：“山鬼不是那樣的。”
　　“為何如此篤定？僅是因為在他的文字中，山鬼是含睇宜笑的美人么？”她微笑起來的樣子，似歡欣，又似悲憫，與某個記憶中的影像重合，“也許，這就是文字的作用吧。最無用的是文字，最能改變?nèi)诵囊嗍俏淖帧Ｈf物由心而生，心念未絕，則魂魄永不消亡�！�
　　她折下一朵杜若，朝它輕輕呵口氣。嬌花瞬間枯萎，化為塵埃。風(fēng)過處，輕塵散去，了無遺痕。越是美的，越是脆弱。抵得過時光侵蝕的，唯有以命運換得的文字。
　　他目光微微茫然，似懂非懂。但不曾懂得，才是幸運。
　　臥于松下的赤豹站起身來，抖擻毛發(fā)。她攬著文貍，側(cè)坐其上：“再見了，郢都來的客人�！�
　　他立于原地，目送她漸漸遠去。一瓣石蘭因風(fēng)飄落于他的肩上，仿佛久遠的記憶。似被什么觸動，他忽然揚聲道：“請問，你是……”
　　遠處樹影依稀，她驀然回首，含睇而笑：“你聽說過靈山十巫的傳說么？”
　　他當然知道。在古老的傳說中，靈山十巫被楚人作為神靈般的存在而崇拜。
　　“那你可知，十巫是何樣貌？”
　　他搖頭。古籍上對于十巫的記載，不過寥寥數(shù)語：有靈山，巫咸、巫即、巫朗、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⑨
　　“實際上，十巫并無固定的形貌。極少的有緣見到十巫的人，所見的模樣，不過是自己心中生出的幻影。至于我，似乎，你們稱我為巫姑。”她的背影飄如浮羽，消失在森森幽篁間，杜蘅的香氣同她的聲音一道飄遠，“你知道么，若生前仍有執(zhí)念未絕，死后魂魄不肯隨鳳凰歸去，則將化為山鬼，帶著生前最深的那段記憶，流連于故土山河……”
　　渺茫的山風(fēng)中，泉水潺湲之音，竹葉窸窣之聲，露水滴落的聲音，群鳥掠過林樾時振翅的微聲……萬籟合鳴，大音希聲。似乎，還有青銅編鐘的叮咚之音，自遙遠記憶中的郢都傳來。⑩
　　那一年，建元元年。中原大地上，楚人子孫建立的廣袤帝國方興未艾。⑾
　　離懷王死、郢都破、屈子沉江，已逾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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