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熱午后，日頭當(dāng)空。一尋常人家院落，三五個半大孩童齊聚濃蔭樹下，圍繞石桌坐了一圈。
　　眾人視線盡處，一說書人坐於石桌一端，手執(zhí)折扇輕敲，搖頭晃腦。捻一盞清茶，潤喉輕咳，揚聲拍桌一喝，娓述起一段平淡雋永的故事……

　　※

　　偏遠(yuǎn)鄉(xiāng)野村鎮(zhèn)，悄無聲息出現(xiàn)了一處茶舍。
　　茶舍不大，甚至它何時出現(xiàn)，無人能夠說清。如寒夜墜雪，待人們發(fā)覺這間茶舍時，它已開張數(shù)日。
　　它所處方位并不顯眼，臨近村口一隅。往內(nèi)里探去，桌椅兩三張，裝置簡單。旦見一素色深衣之人靜坐其間，墨發(fā)輕挽，幾縷長發(fā)垂至頰側(cè)，稍稍轉(zhuǎn)頭，窺得其膚如玉。
　　有好奇之人進(jìn)屋，隨意點了一盞清茶。舉杯細(xì)品，不禁贊不絕口，直道此茗入口香馥，實為佳品。語落，引得后方觀望之人紛然入座。
　　茶舍無名，因掌柜姓拂，故稱此為『福茶』，取諧音之意。
　　時日漸移，眾人口耳相傳，茶舍聲名鵲起。村鎮(zhèn)居民閑暇之時，無不樂于來此品上一杯福茶，與友共話桑麻。
　　掌柜并非當(dāng)?shù)卮迦�，卻因著泡得一手好茶，做得數(shù)款可口點心，而廣為鎮(zhèn)上村民所知。茶余飯后，免不了成為口中八卦之人。不及數(shù)句，又紛紛為其惋惜。
　　凡見過掌柜本人，無不驚嘆其相貌非凡，可嘆本該風(fēng)華正茂，卻身患沉痼，口不能語，行動有所不便，每日僅能招待十人�？v不乏熱心村民毛遂自薦，欲為之幫忙，初始一一婉拒，最終收留一無家女童，名喚小羽，算作添了人手。
　　拂掌柜開店，不為錢財，茶費全憑心意。便是過路乞客，欲討杯茶水止渴，亦能大方施與。無客時，拂掌柜則門邊靜立，遠(yuǎn)眺重山云靄，久思不動。
　　曾有人不明所以，循目望去，山巒疊起，云霧深處，隱見嫣紅之色。當(dāng)下恍悟，時值深秋，該是紅葉繁茂之際。問及緣由，只得抿唇搖首，眸色愈加深遠(yuǎn)。故游人外出返程，攜了數(shù)片紅楓，贈予拂掌柜。后者神色不變，卻是謹(jǐn)慎收納入懷，躬身答謝。
　　孩童小羽天資聰穎，跟著拂掌柜些時日，識了不少新詞，辨得后者大略意思。知其喜楓，偶執(zhí)手玩賞，視之神遠(yuǎn)。數(shù)聲不應(yīng)，便已了然于心。
　　日月如梭，寒暑更替。當(dāng)年黃口小兒，已至及笄之年。
　　日子平淡如水，茶舍生意如舊。依著慣例，酉時將近，茶舍關(guān)門謝客。小羽收罷桌椅，忽聞外頭傳來人聲。
　　匆忙走出，觀來者身著紫衣長衫，手執(zhí)竹杖，語緩音潤，氣質(zhì)泊雅。來人闔目淺笑，啟唇做聲，「吾行游至此，聞得此舍茶馥，不知吾可有幸一品？」
　　小羽循聲側(cè)目，見拂掌柜倚門而立，手攥門框神容有異，眸色沉黯，竟是未曾見過之貌，不免暗自憂心。
　　「望先生見諒，茶舍逾時打烊，明日辰時開張，屆時恭候先生再臨�！�
　　小羽彎身一揖，語帶歉意。來人微笑頷首，道聲，「如此，吾改日再來�！拐Z罷，背身而行，竹杖點地，扣聲如音律，輕巧悠然，隨來人行遠(yuǎn)，漸隱于日墜暮色。
　　搔首回眸，卻驚見拂掌柜以掌掩口，蹙眉身顫，低咳不止。小羽伸手，忙穩(wěn)住其身，連聲追問，「掌柜無恙否？」
　　拂掌柜緩搖首，又一陣急咳，不多時，一絲殷紅滲出指縫，蜿蜒而下。小羽大駭，欲奔走尋醫(yī)，卻被拂掌柜抬手制止，不由急紅雙眸，泫然欲泣。
　　——無妨。
　　拂掌柜喘止，拭去唇邊血跡，輕按其肩以示安撫，轉(zhuǎn)眸遙望來人消失方向，心神恍惚。
　　小羽怔住，目視之，拂掌柜素來不形于色，當(dāng)際手揪襟口，指尖泛白似苦痛甚劇，眉梢卻是盡染喜色，粲目生輝。
　　莫名，小羽期待次日來臨。
　　翌日，旭日初升，茶舍方開不足半時辰，忽見一人手執(zhí)竹杖，信步而來。小羽眼前一亮，忙疾步上前。
　　「先生來得可早。」
　　將人引至店內(nèi)入座，爾后趕至內(nèi)室，欲扣門喚人，門已自內(nèi)打開。拂掌柜一臉倦色，似昨日入寢不佳，搖首示意無需過憂，便由著小羽攙至前堂。
　　啜飲杯中熱茶，來人斂目低眉，半晌無語�；剡^神，遂笑問，「此茶何人所泡？」小羽如實作答，來人沉吟，「恕吾冒昧，可否引吾與掌柜一會？」
　　未料拂掌柜不允，望向來人，眸色似悲又喜。來人亦不為難，輕嗟嘆，「煩請你再為吾斟上一杯�！�
　　來人飲罷起身告辭，小羽隨同拂掌柜目送前者離去，不禁問出心中疑惑。拂掌柜唇淡抿，舉手細(xì)撫其發(fā)，小羽未得解答，卻首見拂掌柜綻笑，欣喜之余，似又隱察某許別樣深意。
　　隔日，來人踏曦而至。拂掌柜面色如常，命小羽為其奉上清茶一壺，自簾后入座，目視后者與之相談甚歡。
　　小羽好奇心重，得知來人博學(xué)多聞，言談間，不由向其諸多提問。來人一一詳解，語帶笑意，未見不耐之色。所幸時辰尚早，茶舍人客不多，拂掌柜未做干預(yù)，垂眸兀自翻看賬冊。
　　如此接連數(shù)日，來人皆如期而至，飲罷一壺清茶，隨之起身告辭。期間，與小羽論及丹楓，不禁笑問，「小友亦喜楓紅？」
　　小羽笑而搖首，喜楓之人，乃拂掌柜也。得一紅葉如獲無上至寶，置于匣間妥善收藏，偶得閑賞之，長睫微動，久久輕撫。小羽不解，世間紅葉無數(shù)，何以如斯珍藏？拂掌柜難得回應(yīng)，卻是寫出簡單一句——此葉非彼葉，物是而人非。
　　「先生，掌柜此言何意？」
　　來人笑曰，「哈，不過睹物思人罷了�！拐Z罷斟茶，姿態(tài)優(yōu)雅。卻聽小羽一聲驚呼——先生，茶滿了。
　　逗留半月有余，某日，來人飲罷一杯，忽問，「可否為吾上盤點心？」糕點上桌，來人則遲遲未動，爾后稍稍側(cè)首，「掌柜可愿一同品嘗？」
　　半晌無聲，正待放棄，卻聞得衣物窸窣，人已至對面輕緩入座。
　　拂掌柜口不能言，來人目不能視，小羽本欲幫忙，于一旁靜觀二人，一人以指代筆，一人以掌作紙，無礙交流，氣氛美好，終含笑悄然退下。
　　直至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今日與拂掌柜相談甚歡，楓岫確不枉此行。望有緣再聚，你吾得以論交為知己�！顾涂椭畷r，來人輕頷首，語帶臨別之意。小羽不舍，來人只道聚散本無常，忽而右臂前伸，半途又止，終低嘆背身，足踏月色，漸行漸遠(yuǎn)。
　　當(dāng)晚，拂掌柜乍然舊疾發(fā)作，嘔血不止，肢寒如冰面色如雪，氣若游絲。大夫束手無策，小羽哭至聲嘶，拂掌柜卻微露笑意，似生死已置度外。唯彌留之際，嘴唇嗡動，小羽湊前細(xì)聽，只依稀辨得嘶啞氣音，喚出『楓、岫』二字。

　　◇

　　◇

　　◇

　　尾聲

　　故事戛然而止，四周一陣靜默。
　　片刻后，一稚嫩童聲響起，語帶泣音，「拂掌柜是不是死了？」
　　「呵呵，他還活得好好的喔——」
　　「那，拂掌柜跟喝茶先生能成為好友嗎？」
　　「他們本來就是好友�！�
　　「可他們是好友的話，為什么拂掌柜不說呢？」
　　「這嘛……」
　　「為什么拂掌柜最后會喚喝茶先生的名字呢？」
　　「喝茶先生回去找拂掌柜了嗎？」
　　「那拂掌柜現(xiàn)在在哪里？」
　　「拂掌柜叫什么呀？」
　　「……」
　　孩子們七嘴八舌的提問不絕于耳，被圍繞在中間的小羽哭笑不得，唯有耐心地安撫著，為其一一解釋。
　　遠(yuǎn)處樹下，一紫一粉人影并肩而立，遙望此番情景，不禁低笑出聲。
　　——你笑什么？
　　腰間被人不輕不重捏了一記，隨即掌心微癢，引得紫衣人更多笑聲，順勢攬腰抱住身旁粉衣之人，語帶調(diào)侃�！阜髡乒衤铩F(xiàn)在自然是跟喝茶先生在一起了�！�
　　此話一出，理所當(dāng)然換來粉衣人一記白眼。驀然想起什么，抓過紫衣人的手掌，不解地寫下數(shù)字。
　　——你何時察覺是吾？
　　紫衣人故作沉吟，卻耳尖聽出懷中人磨牙聲響，不由笑道，「好友，你的泡茶手藝，吾可是念念不忘�！�
　　嗯？
　　「泡茶時慣放幾瓣櫻花添味，放眼吾只知好友你一人如此�。≡捳f回來，好友的櫻花都去哪兒摘的？存貨必定不少——」
　　額……
　　「不過得知好友對吾如此掛念傷懷，吾做人真是太成功了……」
　　�。�
　　粉衣人羞窘得耳根發(fā)熱，不禁惱羞成怒，掙扎著欲脫出懷抱，楓岫用了點勁笑著將粉衣人重新攬入懷里。雙臂收緊，楓岫把臉埋入后者頸窩，輕嗅屬于此人獨特的雅香，溫聲低語，「吾真的很慶幸，沒有再錯過你。」
　　屬于吾的，拂櫻。
　　十指相扣，彼此交心。從今而后，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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