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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澈,等我回來
領了符節(jié),在仙童的帶領下,我來到天府宮。
一路上都在驚嘆感慨之中度過,雕梁畫棟樓閣宮闕疏落地立著,皆是靜默在一片云蒸霞蔚之中。
隔著濃濃淡淡的白霧,輪廓顯得不甚分明 ,卻從里到外透出天家的嚴整清寒,肅穆而渺遠。
剛到目的地,就有人迎了上來,領著我辦理交接儀式順便熟悉環(huán)境。
我恪守著一位新人應有的恭順謙遜,將他交待的事情盡數(shù)記下。
進了隔間,一抹白衣背影泄入眼簾,削肩細腰長挑身材,輕紗隨風擺動,身形卻似生了根毫無動搖。
她獨身站在觀星臺上仰觀天幕,以我的角度可見雪白潔凈的頸項。
只一眼,我便覺出了她似夜色般的離索落寞。
半晌,她啟唇淡道:“你便是那新來的屬官?”
聲音冷冽如水,身形仍未變移,直直站成了一朵寒梅。
問語打破了我無所適從的尷尬,不知為何,心里總有些惶恐,好似我的出現(xiàn)驚擾了別人的一廂清夢。
“屬下蘇臻見過司命星君!蔽掖故资塘⒂诤髠(cè)。
“蘇——臻?”她轉(zhuǎn)身看向我,一剪秋水中帶著猶疑和些許茫然,燃起了點點火星卻霎時湮滅成灰化進深潭里,波瀾不驚又無跡可尋。
眉目疏淡,寥寥幾筆勾勒寫意,拼合在一起,卻是格外魅麗動人。滿天星光倒映于眸里,浮了一層鏡花水月。
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又似穿透實體投向未知的虛空,尋尋覓覓沒有著落。
此刻,她并不需要回答,所以我等著接下來的話。
“你想聽故事么?”
她緩緩吐出幾個字,話到最后拖成微不可聞的嘆息。
“請講!
“太古世紀混沌既開,萬物尚處在蠻荒無序中,人類還只是一方弱小的生靈!
“天帝感于世道艱難,決心除邪佞申大義,遂率領徒眾四處征伐,意欲創(chuàng)建一個太平盛世!
“天帝座下的四大圣獸皆是英勇善戰(zhàn)的先鋒部隊,其中麒麟凰族兩脈更是出生入死。天帝贏得了最終的勝利,被擁立為仙界之主,跟隨他的功臣元老都位列仙班封侯拜將!
“其后數(shù)百年間,大小戰(zhàn)爭不斷,麒麟一族耽于享樂逐漸式微,其他兩族也不成氣候,唯有凰族仍是忠心效勞,成為軍隊主力!
“凰族第二十七任族長,也就是阿——”
說到這里,她忽然止住了話頭,略一停頓之后,繼續(xù)講下去:
“凰禎,一位空前絕后的軍事奇才,不僅自身天賦修為極高,而且能謀善斷智勇無雙,被尊稱為‘戰(zhàn)神’!
她的聲音有些低沉喑啞,敘事般將那段塵封的歷史展現(xiàn)在我面前。
凰禎坐在殿前漢白玉雕成的石階上不時拿細絹擦拭著歿。
天際似抹了一層血那般驚心動魄,美得不可方物,仿佛晝夜廝殺屠戮的疆場。
傳令官跑到跟前,站定行禮:“將軍,我們該出發(fā)了!
凰禎理了理有些發(fā)皺的邊角,起了身,順道把細絹扔在一處。
也罷,擦干凈了又如何,還不是要沾染鮮血,還不是殺人的兇器。
“走!
滄淵大陸,蠻族幾十萬大軍與仙界三萬開戰(zhàn)。
凰禎一襲白色盔甲馳騁縱橫在蠻族兵馬中,手起劍落之間收割數(shù)人性命,隨即又策馬深入敵軍,一路所向披靡。
她是赫赫有名的戰(zhàn)神,仙界子民心中的英雄。
同時,也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死神,蠻荒族人心中的世仇。
黎明時分,仙界大勝。
凰禎班師回朝,在無數(shù)人的熱切崇拜中回到凌霄寶殿述職,天帝當眾大大嘉獎了她,叩首謝恩時她感受到四面八方傳來的或艷羨或嫉妒的視線。
以及,籠罩在她脖頸上方意味深長的一道。
夜里,凰宮。
“高處不勝寒”,凰禎搖頭嘆道,手里一翻一揚,苦酒下了肚,灼熱的溫度燙得喉嚨直疼。
方欲舉杯又引,一只胖乎乎的手伸了過來想要拿下她酒杯:“你,不許再喝了!
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厲聲說道,唇際還有深深的酒窩,配上她故作嚴肅的命令,當真可愛極了。
凰禎手一松,酒杯輕巧地落在她手里:
“誰說我在喝酒?里面明明什么都沒有!
剛剛自己施了個小法術,將仙釀移到了別處。
天庭的杯子,可跟凡間俗物不同,滿滿一斟便是十斗,以自己的境界這點重量不算什么,但對小女孩來說——
好吧,凰禎承認,第一次見面就莫名對她有了好感。
以至于,一向寡言少語的自己,破天荒的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你……”小女孩知道她在戲耍自己,不滿地撅著嘴,“你是壞人!”
壞人?
她心里一凜,神色卻是未變,笑盈盈道:“你是哪家的小孩啊,怎么一個人跑出來玩,還有,為什么叫我壞人?”
前面兩個問題只是尋常的問話,最后的便是試探,如果她是蠻族潛進仙界的余孽……
殺。
“我生下來就不知父母是誰,所以也不知家在哪……上次在失得崖看見你,不知為何就覺得你是好人,所以跟著你到了這兒,沒想到你竟然騙我,哼,大壞蛋!”
她一板一眼地答著,小臉還氣呼呼地鼓成一團。
原來是個小妖,凰禎恍然記起回程經(jīng)過失得崖時衣服上附上了一株綠草,想必就是她本體。
“哦,既然如此,我道歉便是了。對不起。”凰禎誠懇道,心里有些慶幸。
“作為補償,你要保證以后再也不騙我!
“好,我保證!
“還有,”她有些難為情地低頭:“我餓了……”
“咕——”胃應景地發(fā)出抗議。
餐桌上,凰禎問起:“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什么,好吃的東西么?”塞滿食物的嘴里含糊不清地擠出幾個字。
“……名字,是一個代號和身份的象征!被说澯行┖诡,想不到貫來發(fā)號施令的自己竟會跟一個三四歲的小孩解釋“名字”之意。
見她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凰禎再次妥協(xié):“那我替你取一個,可好?”
“好呀!迸⒎畔率种械碾u腿,抬袖擦了擦沾滿油膩的小嘴,明亮的眼睛里滿是期待。
看著她黑白分明,清澈得能映出世間萬物的眸子,凰禎心下一動:
“是時寒光澈,萬境澄以凈……就叫小澈,如何?”
澄之以澈,清凈本源。
保持一顆赤子之心,是夙愿,也是虛妄。自己未實現(xiàn)的心愿,現(xiàn)在,交由她完成。
“小——澈?”女孩一遍一遍模仿凰禎的發(fā)音,然后開心地歡呼:“我有名字了,我叫小澈,小澈!”
凰禎淡笑看她的反應,可在女孩猝不及防的一抱后愣住了,小身體溫溫軟軟地躺在懷里,仰頭吧唧一口親在臉上:
“阿禎,我好喜歡你!
阿禎,許是聽別人稱她凰禎將軍,自己現(xiàn)取的罷。
凰禎身體陡然一僵,年幼如她,怎會說出這般示愛情話?轉(zhuǎn)念一想,不過是尚小無知,出于一種對喜愛之物的直白表達罷了,隨即伸手摸摸小腦袋:“我也喜歡你。”
之后的漫長歲月,小澈都在凰宮里度過,二人相處得十分融洽。
看著小澈一點點長大,凰禎既喜又憂,喜自是不必說,生活中的細碎小事皆是美好可貴,至于憂……
伴隨著她的成長,更為迫切地需要相應的知識教育和人際交往,自己總不能一輩子把她藏在凰宮,所以出面示人是不可避免的。
而天庭戒律森嚴,決不會允許妖物進入,一旦發(fā)現(xiàn),格殺勿論,又讓凰禎望而卻步。
以前的自己有實力與天帝斡旋,尚能覓得良機,在重重條律之下護她周全。
可近來天帝對自己越發(fā)忌憚戒備,明面上是賢君良臣其樂融融,暗地里殺心漸生。
先是封她鎮(zhèn)關大元帥的虛名掩人耳目,以免落下嫉才不仁的口實;然后在軍隊里安插保皇一黨,不露痕跡地將她權力分割架空;同時以勞苦功高為名,賜她無需上朝的特權,防止她與別人交往過密結(jié)黨營私。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縱使赴湯蹈火謹慎處事,還是抵不過善變的人心,自私的人性。
功高震主,一片冰心換來的卻是無休止的猜忌懷疑,讓凰禎意冷。同僚們的爭權傾軋,糜爛淫逸更讓她心寒。
若要兵權,拿去便是。若要尊崇,讓你如何。
可是小澈,是萬萬不能放手的。
山雨欲來風滿樓 ,幾日來外面已經(jīng)有了流言,說是凰禎豢養(yǎng)妖獸圖謀不軌,已有數(shù)位仙卿聯(lián)名上奏要求徹查清宮,理由不過八字。
“非我族類,其心必誅!
人妖殊途,何至于神,字字滴血,筆筆作孽。
是與非,正與邪,善與惡的界限到底如何劃分?
即是非、邪、惡,定有是、正、善證之,然而絕對的是、正、善又于何處尋?
聽其一口所言?列其一目所見?
不過矯飾偽行,故作姿態(tài)罷了。
聽聞此事,凰禎不想深究那幾位上奏的是不是布的棋子,也無心應付天帝似有若無的試探,只是取了清酒在失得崖上對月獨酌。
這廣闊的九重天,終于連自己都容不下了嗎?
今日,是小澈及笄之禮。
清晨房間,凰禎取了云篦細細給小澈梳頭綰髻,三千青絲柔順地傾瀉而下,光滑油亮,末了插.上一支木簪。
銅鏡映著小澈清麗嫣然的臉,隱隱可見傾城絕色之姿。
先前凰禎允諾,等小澈及笄之后帶她下凡游玩,凰宮雖大,拘久了難免枯燥無味。
是以小澈此刻極為興奮,原本就多的話今日更多了。
到底是小孩心性,凰禎搖頭,無奈地笑笑。
屏蔽天帝對自己的監(jiān)視后,凰禎又施法匿了行蹤氣息,幾刻之后順利達到凡間。
正值廟會時節(jié),長街上游人如織熱鬧不堪,倆人作凡人打扮混跡其中。
市道兩側(cè)皆是販賣小吃零嘴,手工玩物的攤點,讓人眼花繚亂,響亮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沿路小澈把所有感興趣地都摸了一遭,吃了個遍,玩得很是盡興,走到最后手里還拿著一只硬翅蝴蝶風箏。
她亦步亦趨地跟在凰禎身后,行人實在太多,好幾次都差點被沖散,腳步也漸漸變得凌亂駁雜。
“手給我!被说濐D住腳步,轉(zhuǎn)身向后伸手。
小澈的柔荑被凰禎緊緊牽著,長期練劍造成的薄繭有一下沒一下地刮過掌心,里面的力道使其冒出一層細密的汗,黏津津的。
饒是有些不適,小澈心里卻極為受用。
進了廟里,小澈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叩拜行禮。
佛祖以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yǎng),寶相莊嚴地端坐上方,奈何不肯心存悲憫地看底下人一眼。
誤了燃燈,卻是關于眾生的光明。
凰禎站立在側(cè),默默看著她訟念,一言不發(fā)。
出了廟門,一陣人潮猛地推搡過來,凰禎眼疾手快攬了小澈護在懷里,卻不小心讓風箏落地,在行人的踩踏下斷了翅膀。
小澈心疼地撿起面目全非的風箏,啪嗒嗒直掉眼淚。
見此情景,一股悶氣自胸中涌上,凰禎冷了臉,伸手奪過風箏狠狠地擲在地上:
“這種東西,不要也罷!”
說完,決然離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從初次見著她,心中便種下了執(zhí)念。
原本無牽無掛,一身自由的凰禎變了,變得有血有肉。有了依歸,不再是仙蠻戰(zhàn)場上冷冰冰的殺人機器。
但是,同歿一樣,一柄劍如果有了感情,便失了生存的資格,遲早會被主人遺棄。她之于天帝不僅于此,畢竟,天帝早已把她視作威脅帝位的唯一敵人。
折翼,折的究竟是誰翼,現(xiàn)在線斷了,情如何能了?
我許你,一世無憂,到頭卻,半生潦倒。自己還能這般護你多久,小澈……
次日,天帝傳令召見鎮(zhèn)關大元帥。
“小澈,等我回來!彼溃罾飺砹藬(shù)十重甲接送的天兵天將。
天之于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
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
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天庭,天帝怒斥凰禎行事乖張,私藏妖物,革了她現(xiàn)有職位,候?qū)m待審。
地府,小澈被關押在見愁獄,身上盡是玄鐵精鋼鑄成的銬鏈。
是夜,一抹黑色身影潛進幽冥之境。
見愁獄,鬼見愁,神魔押之,不消三日便會魄散魂飛。
凰禎料到天帝會以小澈身份做文章壓制自己,卻沒猜中他會使如此卑劣手段,還真是用心良苦。
“別過來!”小澈見著熟悉的身影,急切地喊著。
凰禎不為所動,一步雷,一步火,一步心劫,一念成魔。
“我回來了!彼,眼里星光璀璨,唇邊勾起醉人的弧度。
翌日凌霄,凰禎當著眾神的面親手處決了小澈,并且向天帝請愿除出仙籍,自毀根骨。
天帝準允。
惠風和暢,晴空萬里,凡間的天空,定是飄蕩著各色的風箏罷,凰禎想著,看了天庭最后一眼。
越明年,蠻族卷土重來,一路攻城掠地,如若無人之境。
仙界大亂,天帝調(diào)遣將領應戰(zhàn),卻因軍備廢弛朝無良將,屢戰(zhàn)屢敗。
戰(zhàn)況傳入仙界,眾神驚疑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如此熟悉己方戰(zhàn)略布局,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
數(shù)月后,九重天,凌霄殿前。
隱遁已久的凰禎持歿,指揮數(shù)萬蠻族將士,攻破了仙界最后一道防線。
欠你的,已讓他們償還。
司命星君眼里鋪出繁華落盡曲終人散的悲愴凄傷,望向天幕的視線卻又純粹簡凈至極,一如當年,她對上凰禎的徹亮明眸。
觀星臺的玉柱上懸掛著一只殘破泛黃的蝴蝶風箏,我問道:“ 既然壞了,為何不拿去補?”
司命星君道:“她說過會回來,所以我一直在等。”
“等她回來補!
命盤里,無數(shù)繁星閃爍,我知道,她在等凰禎的那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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