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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為什么我竟然能忍受這段婚姻長達(dá)五年之久呢?
當(dāng)一段婚姻里沒有了愛與溫情,只余下疲憊與恐懼時,連我自己亦不能明白為什么會堅(jiān)守這么久。
是因?yàn)榧拍瘑幔?br>
我已記不清十九歲初識鄭之硯時的感覺了,那時我正被父母的婚姻所困惑和苦惱著。
當(dāng)洛洛為我介紹:“這是我們鄭學(xué)長”時,我只是抬眼掃了一下面前的人,而后便一直處于沉默和自我意識中。
鄭之硯是我大學(xué)的直屬學(xué)長,在系里也算是個風(fēng)云人物;反觀我呢,相貌平凡,身材瘦小,性格內(nèi)向,成績一般,知心的也就洛洛這么一個朋友,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生?墒,被許多女孩子喜歡著的鄭之硯卻向好友說好追求我。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我的家也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父親在貿(mào)易公司里做著小職員,已經(jīng)20多年沒有變化了;母親是個家庭主婦,每天的生活都不離開油鹽;大姐結(jié)婚后,已少了和家里的來往,正處于婆媳關(guān)系最微妙的時候。
可是這樣平凡的生活也在一年前有了波瀾。先是父親提出了離婚,理由是感情不睦,而后便是一連串的冷戰(zhàn)熱吵,互相的攻殲也已開始逐步升級為手腳功夫,離異,似乎已成定局。這種時候,我怎么有心情理會學(xué)校里無聊的傳聞呢?
洛洛是我自小的好友,在我那永遠(yuǎn)嚴(yán)肅的家里,想起洛洛是我唯一的快樂。
洛洛家與我家相隔并不遠(yuǎn),她曾是我寂寞難受時唯一的傾訴對象。然而,雖然我多多少少講了一些家里的事給她聽,但寂寞感卻越來越重,洛洛畢竟和我生在不同的環(huán)境,我也不能一味地依靠她。
不只是寥寥幾個人在傳說鄭之硯在追求我的消息了。走在路上不時有人用怪異的眼光看我,甚至有人跑到跟前問我:“你就是許月紗?”
自小到大,我就從不是個會招人注目的女孩,突如其來的“出名”教我不安。但,鄭之硯并沒有說什么,更沒有做什么,我甚至很少,極少見到他。我不知道流言是怎么傳出來的,所以,我只能繼續(xù)不安下去。我并不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也不慣去解釋什么,十幾年的教養(yǎng)要我習(xí)慣于忍耐,不管是不安還是別的什么。
不論如何,鄭之硯仍分享了我部分的注意力。聽說,他成績不錯;聽說,他運(yùn)動在行;聽說,他家世不錯;聽說,他人緣不十分好,聽說是因?yàn)閭性暴躁而得罪了一些人;聽說,……
一切均止于聽說。鄭之硯仍是鄭之硯,我仍是我。
父母離婚了。不到一月,我父親又再婚,一個小了他近二十歲,大我十歲的鄉(xiāng)下女子是他的新妻子。
母親,在家里走來走去,歷數(shù)父親的種種劣跡,說到最后痛哭流涕并且告誡我,切不可早婚。聞訊回家的大姐已有了老態(tài),對母親的哭訴完全是一臉漠然,似乎她也并不好過——兒子完全被婆婆搶了去,老公常常不在家。并不大的家僅有她一個人也顯得空曠,肥皂劇和家務(wù)磨去了姐姐曾有的一切夢想。
一個平靜的午后,鄭之硯遞給我一封信要我看。
沒有什么新意,尋常的情書都這么寫。也許是經(jīng)過了這么長一段時間的緩沖吧,我并沒有吃驚,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把信給洛洛看,其實(shí)是因?yàn)椴恢涝撊绾位貞?yīng)。
“交往看看吧!”洛洛說,“也算是一種經(jīng)驗(yàn)。”
經(jīng)驗(yàn)嗎?我倒沒有想到過這個。
洛洛認(rèn)識了一個男孩子,對方已經(jīng)提出了交往的要求,洛洛也準(zhǔn)備答應(yīng)了。而我,怎么能夾在中間呢?
家里母親的嘮叨使我懶于回去,我只是希望,在我寂寞時,能找個人說說話,偶爾也活動活動我那并不靈活的舌頭。
我開始常常和鄭之硯一起去看電影、逛書店,單純地看著、逛著,聽鄭之硯口若懸河地談?wù)摳鞣N事情,偶爾,也說上一兩句。但夠了,至少我的心不再那么空虛,不再那么渴望被什么填滿。
鄭之硯愛熱鬧的地方,我也是。嘈雜聲中有一種安定的感覺,噪音有時也被喜愛著。
可是鄭之硯說,他也喜歡我的寡言,我是他最佳的傾聽者。
我并不喜歡他。一點(diǎn)也不。曾經(jīng)有一個老乞丐向他討錢被他踢了一腳,只因?yàn)閾踝×怂娜ヂ。我被嚇了一跳,匆匆給了那老人一點(diǎn)錢然后匆匆逃開,鄭之硯在我心中的印象也差起來。
我喜歡花木,特別是花。蘭花、梔子、野姜、郁金香都愛,特別喜歡百合,它使我感覺到親切。在我看來,花就是花,無所謂花語不花語的。我也不喜歡有人將花兒摘下,插起來送人。我覺得疼。
似乎,我更應(yīng)該去學(xué)園林設(shè)計(jì)。
然而,認(rèn)為之美總不及自然之美,百花百草自有其美,人造布的景怎么比得上深山中的天然景色呢?
所以,我家沒有一朵鮮花。不用我抗議什么,誰也沒有那份閑情雅志。
母親死了。自殺。割腕而亡。
我記得她前一夜曾責(zé)備晚歸的我對她不聞不問!凹拍,我沒有想到母親會說出這樣一個詞。
每個人都寂寞,寂寞的又何止人。
剛滿二十,我嫁給了鄭之硯。
為什么?我到底是為什么而結(jié)婚?
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鄭之硯的家也并不幸福:貌合神離的父母,受寵的小弟。他得工作才能養(yǎng)活我們。
我父親,似乎是又離婚了。他年輕的妻子不能忍受枯燥的生活離開了他。
三個月以后,因?yàn)橐患苄〉氖虑,我已不記得到底是什么事了。我和鄭之硯吵了起來。拍桌子摔碗我不會,尋死覓活我也不會,我并不會吵架,我的教養(yǎng)里只有忍耐。
鄭之硯打了我。我的額頭撞到了床角上,流出血來。
鄭之硯愣了很久,然后,丟下我離開了。
當(dāng)我腫著半邊臉,額上包裹著紗布出現(xiàn)在洛洛面前時,她簡直驚呆了:“小紗?!”
我把一切告訴她,洛洛氣得直掉淚。結(jié)婚以后便失去的安定感似乎又恢復(fù)了一些。
洛洛極盡所能地安慰我,罵我為什么不反抗,在我的極力阻止下,才沒有去找鄭之硯理論。
我在洛洛家住了一個星期才又見到鄭之硯,他是來接我的。
他抽打自己的耳光,道歉個不停。洛洛甚至要他立下字據(jù)。我一周來已破壞了洛洛很多的約會,于是跟鄭之硯回了家。
俗話說:“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我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少次了,自己被鄭之硯打得遍體鱗傷。每一次他對我拳腳相向之后,又求我原諒,向我道歉……再然后,又故態(tài)復(fù)萌,不斷地周而復(fù)始著同樣的劇本。他簽下的字據(jù),也一張又一張地混進(jìn)廢紙簍里。
我究竟是為了什么而結(jié)婚?回想起來,我竟想不出理由來。是因?yàn)椤瓎幔?br>
如果說以前的我是內(nèi)向的話,現(xiàn)在的我就是自閉了。即使面對洛洛,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對我,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不容易把大學(xué)混畢業(yè),我曾經(jīng)試圖去找工作,可是我那看到男人便瑟瑟發(fā)抖的“恐男癥”使我不得不回到家,靜靜等待鄭之硯一次比一次厲害的拳腳,循環(huán)我們重復(fù)的劇本。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從不反抗。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要脫離這種生活,可是,永遠(yuǎn)沒有行動。洛洛的支持那么薄弱。我甚至想,至少我還覺得痛,至少我還有一個丈夫。
可是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有人向家庭暴力救助中心投訴了鄭之硯。我不知道是不是洛洛,也沒有問她。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離了婚,結(jié)束了我五年的苦難,留下的是滿身滿心的傷。
洛洛為了幫我散心,帶我到山區(qū)去渡假。
“哇!到了!這里的風(fēng)景好美哦!小紗,我說得沒錯吧!這個時節(jié)來這里玩最恰當(dāng)!”洛洛興奮地說。
的確,我已經(jīng)被周圍的密林吸引住了。蒼郁的林間投射進(jìn)幾縷淘氣的陽光,花香鳥語使我感覺到找到親人般的歡樂。
而森林,也透露著些許的喜悅。
我閉上眼,靜享這靜謐的片刻。
這會是我的錯覺嗎?這林間的喜悅?但是,這種感覺是如此的強(qiáng)烈,滲透進(jìn)我心靈的每一處,令我感到溫情。我想,我一定能在這里治好我心中的傷。一定!
“小紗!快來看!”洛洛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在那樹下的那個少年!長發(fā)……”
我遁聲望去,果然看見一名長發(fā)及腰的少年親昵地依偎在樹下。是的,像孩子依在母親的懷中一樣依偎在那巨樹下。
生平第一次,我為一個少年而臉紅了,而他,甚至比我年少很多。
他是誰?那個男孩……好美!
“哇!是個男孩子耶!長得好漂亮,是不是?”洛洛低聲問我。
的確,好漂亮!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朝他走過去而對洛洛的呼喚置若罔聞。
當(dāng)少年微閉的雙眼詫異地張開并且用澄凈的眸子看向我時,我方才驚詫自己剛才做了什么——我竟然用相機(jī)拍下了那少年!
他的雙眼看向我,純凈的雙目使我有一種落淚的沖動——感動得落淚。
“小……紗……”洛洛顯然已經(jīng)不能夠接受我的行為了,語無倫次地向少年道歉:“對……對……不起!不是有意的!她……對不起!還不快走!”
洛洛拉起我的手,匆忙地逃開了。
我被動地跑著,眼中只剩下了那少年,和,他看我的眼光。
“小紗!你怎么回事?突然跑去給人家拍照!把我嚇了一跳!”洛洛問著。
“唔……”我不知道該怎樣訴說我的心情。
所幸洛洛也并不追究:“到了!我們的渡假小木屋!租金很便宜,環(huán)境又好,不錯吧?”
不知道為什么,那個男孩的身影一直在我心中徘徊。怎么辦?我?guī)缀醪荒芸刂频叵朐僖娝淮巍?br>
“小紗!我先去洗澡咯!你先整理衣服吧,那邊有衣櫥!”
“哦!”我順口答應(yīng)著洛洛,仍想著那少年。
他捧著花朵的樣子……雙手珍惜地捧著花朵……好像……在和花朵談戀愛……那種溫柔……
“洛洛,門上的留言板上有紙條耶!”
“真的?寫些什么呢,小紗?”
“說,可以到附近的活動中心吃晚餐!
“太好了!小紗,你可要好好玩,把那些煩人的事情都拋開!”
當(dāng)我們慢慢地步行在通向活動中心的林蔭道時,竟又意外地遇到了那個少年。
他站在一棵樹下,看著我,就那么看著,而我的目光也不受控制地與他對視。他的目光……就像能看透我的內(nèi)心。
“喂!綠色你回來了?快來吃晚飯!小鬼們一直吵著要找你!”一個男子的聲音從我們身后響起。
少年應(yīng)聲奔向遠(yuǎn)處的一群孩子,開始和他們玩。
原來,他叫綠色。多么奇怪的一個名字,可是,多么合適他。
“你們上山來玩嗎?這個季節(jié)可很少有人上山玩呢!快來吃飯吧!”男子輕快地對我們說。
隨著他朝活動中心走去,我轉(zhuǎn)頭看向少年,他也正看著我們,那目光……
男子把我們送到活動中心門口,準(zhǔn)備離去,我突然開口:“請……等一下!先生!”這是我?guī)啄陙眍^一次肯跟陌生的男人講話,連我自己也很驚訝。為了一個少年,我竟克服了心中深沉的恐懼。
“你是說綠色?”男子憨厚地搔著后腦勺說:“綠色是孤兒,是村長在一棵巨樹下面揀到的,小時候就很漂亮了呢!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樹的孩子’。說起來不可思議,他……好像聽得見山林的聲音哦!”
聽著男子的訴說,我仿佛已停止了很久的心跳似乎恢復(fù)了過來:樹的孩子……孤兒……可是,為什么他的身上散發(fā)著寧靜的氣息?那是我一直追尋著的……一種安詳?shù)穆曇!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我總覺得他,總覺得他應(yīng)該會了解我要說的。
快快地吃過晚餐,我一個人在林中找到了綠色。
可是天啊……要從何說起呢?我的感受……對方又是一個比我小的少年……
“呃……綠色……我可以……找你談?wù)剢?”我鼓足勇氣對坐在樹下的少年說,“我從一位先生那里聽說了你的事情……”怎么辦,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然而少年的回答卻使我震驚:“怎么回事?你為什么遍體是傷?好可憐!幸好你脫離那種生活了……”少年的雙目像先知般看著我。
他懂!他真的知道!我的一切一切……
“啊——綠色……”我飛撲進(jìn)少年帶著綠葉青草氣息的懷里,失聲痛哭。
綠色輕輕地安慰我,直到我略微平靜下來,邊落淚邊訴說:“我不知道為什么結(jié)婚,也不知道為什么在那種暴力的日子里……一直忍耐……我完全搞不懂自己……我想不起來……一點(diǎn)也想不起來當(dāng)時的想法跟心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明知他……卻仍然嫁給了一個這么糟的人……”說完了這一段幾年來最長的話,我泣不成聲,同時心里也松了一口氣,明白綠色,他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
“你只是太寂寞而已……”我聽見綠色的話,驚訝地抬起頭,看向少年。
“怕寂寞怕得糊里糊涂嫁人,對暴力也不敢反抗……然而……花兒,你何必變成人呢?”綠色靈透的雙眼看向我……那么澄亮……
“怕寂寞怕到變成人類,還嫁給人類……你難道不知道人類是最寂寞的生物嗎?”
我的心被綠色重重地?fù)袅艘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卻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花……綠色……你是說……”
“怎么了?”綠色訝然地望著我,“你不會是……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吧?”
洛洛提著包從活動中心走出來,走向我跟綠色:“小紗!你來找綠色聊天?我可以加入嗎?”
怕寂寞怕到忘了自己是誰……我……我想起來了。∥蚁肫饋砹恕
我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變化……
我想起來了……因?yàn)榧拍浴浴晕摇驗(yàn)榧拍,所以幻化成人類……沒想到卻因此而更寂寞……
洛洛的提包落到地上,發(fā)出了一聲悶響:“小紗?!”她的聲音……吃驚,不信,更多的是恐懼……
原來我……并不屬于這個世界,所以才得不到幸!瓉怼沂恰
我怎么會忘了呢?我是……
我不再寂寞,因?yàn)橛芯G色每天坐在我身邊,雖然并不久,但已足夠。
“綠哥哥!綠哥哥!”孩子們奔向我們,興高采烈的。
“你們怎么來這里?”綠色轉(zhuǎn)頭問著。
“村長說你在這兒,我們就跑來找你!
孩子們圍在我身邊問著:“綠哥哥!是這株百合花嗎?好美哦!”
“是啊……”綠色的聲音若有所思,是想起了我曾經(jīng)的遭遇嗎?
“這株花真的是人變的嗎?好美哦!”
“為什么人會變成花?”
“綠哥哥綠哥哥……”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著。
“因?yàn)榧拍!寂寞才會變成花……”綠色既像在回答孩子們的問題,也像是在自語。
“真的?綠哥哥也會寂寞嗎?”
“會啊……大家都會寂寞啊……”
因?yàn)槿f物都寂寞,所以需要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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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yīng)該來說,萬物當(dāng)中,最寂寞的,應(yīng)該就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