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丹年紀(jì)已過80，大家都說她有老年癡呆。
　　她的房間有一面墻，歷經(jīng)滄桑的嗓音不穩(wěn)地道著，那里記錄了她的一生。

　　墻上有一張照片，是她小學(xué)的畢業(yè)照。但是她已經(jīng)找不出來自己在哪了。
　　她指著照片上的一個角落，口齒不清地說著什么，表情很焦急，最終還是放棄了。她嘆著氣搖著頭，不去看了。角落有些陰暗，但依稀有一個模糊的身影。
　　畢業(yè)照的旁邊印著她兒時寫的一篇作文，講的是她的媽媽。那時候幼稚的文筆，她會在搖椅上看時噗嗤笑。
　　阿丹的母親很早就離世了，一直是繼父撫養(yǎng)她長大。只是阿丹很少寫到她的繼父，反倒常寫早已記不清容貌的母親。大家傳聞她與她的父親關(guān)系不好，她也只是呆呆的，裝作沒有聽見。
　　那張作文旁邊，是她用釘子穿起來的一張張獎狀。問到這些，她就裂開牙都快要掉光的嘴笑，什么也不答。
　　獎狀下面壓著一幅畫。阿丹不讓動，像護(hù)雛一樣緊緊捂住那張畫，不許別人看。然后指著下一行的照片，想要跳過這張畫。
　　她指向的照片是她初中時第一次跟朋友去拍大頭貼，兩個人臉貼著臉，關(guān)系看起來很好。她已失去光澤的眼神看著那張照片，抬手想去撫摸，無奈夠不到，手停在半空中，緩緩放了下來。她眼角有些閃爍，大概那位朋友已經(jīng)與她陰陽相隔了。
　　連著幾張都是她當(dāng)時和朋友一起照的相，大多是初中時期的，她的面容也差不多長開了。
　　到了高中，她又情緒激動地指著黑白照片上的中間部分，那里一群男孩子抱著籃球，大概是剛打完比賽匆匆照的合照。她的鼻子紅了起來，開始嗚咽，努力想傳達(dá)著什么。
　　貼著那張照片的，是她和繼父的全家福。
　　那個時候，她終于開始跟繼父一起回家，一起去超市，一起逛街，一起做飯。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就像真正的父女，互相扶持著長大。
　　這張合照的旁邊，有一張寫滿文字的粉顏色彩紙。那是一封情書。
　　阿丹摩挲著那張情書，布滿皺紋的眼角笑得瞇成了一條縫，老花鏡起了些霧。她花了很長時間又把每個字讀了一遍，傻呵呵地笑，就像回到了當(dāng)年給那個男神一樣的他寫情書的時刻。
　　一直到她的高中時期，只用了兩行。
　　上了大學(xué)以后，她的照片多了起來。她到了愛美的年紀(jì)，像很多大學(xué)生一樣向往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
　　阿丹人生中的第一部小說就是出版在大一，那時候她交到了第一個男朋友。但是在這面墻上，她把合照的另一半撕掉了。
　　她的愛情沒有像書籍一樣順利。很快她就和男朋友分手了。
　　看著那半張合影，她的神色很淡然，沒有任何懷念。
　　旁邊是一片日本的櫻花瓣，被保存得非常完整，只是也脆得不堪一擊，被她用保鮮膜包上。看著那片花瓣，她眼里盈滿懷念，兩只手互相磨蹭，莫名忐忑起來。
　　她的兒子說，她與她的丈夫相遇在櫻花園里，一見鐘情。但那不是他們初次見面。
　　櫻花瓣旁邊有兩幅畫，一張有她的署名，一張并不是她畫的。但是她看著另一張畫，激動地指著自己。畫上的那個長發(fā)飄飄的背影，就是年少時的她。
　　畫上，她曾用秀麗的鋼筆字寫著，她人生最欣慰的事，就是遇見他的時候，是這么美麗的一面。
　　再接著，就是兩個人逐漸親密起來的合影，滿滿地貼了墻的一半還多。她靜靜地看著這些照片，嘴里嗯嗯地哼唧著，指著其中一張那個他的側(cè)顏，鼻頭都紅了。
　　她也許是想說，那個帥氣的家伙，是我的丈夫。
　　就這樣，照片從他們的相遇，直到倒數(shù)第二行，他們的棱角都變了，兩鬢也漸漸有了白發(fā)，沒有原來英俊精致的容貌，笑容卻還是溫暖的。
　　最后一行的第一章，已經(jīng)有了祖孫三代的全家福，他們牽著手，坐在正中間，耀眼的陽光從窗戶的后面透過來，撩起她已有青絲的劉海。
　　她給她的老伴拍了最后一張照片。
　　照片里的他摘下了呼吸機(jī)，叫她給自己化妝，用盡渾身的力氣讓自己笑得像多年以前的那個拿著畫筆的大男孩，沖她微笑。
　　她把這張照片擁在懷里，笑得嘴角抽搐，眼淚狂涌，弄濕了老花鏡。
　　墻上空出來了一角。
　　她把相機(jī)給了兒子，照著鏡子用顫抖的手化妝，祛不掉的皺紋讓她很著急，粉底打了厚厚一層。兒媳是化妝師，她終于看著鏡子笑了，握著兒媳的手模糊著說謝謝。
　　她找了一個灑滿陽光的地方，緊張地坐在輪椅上，不知道擺什么姿勢好。
　　她想到很久以前，和他一起照相時總在他頭上偷偷擺一個兔耳朵的造型。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身邊，好像他還在，笑得如少女般燦爛，抬起左手，擺在“他”的頭上。
　　相機(jī)的快門鍵按下了。
　　她最后的照片被粘貼在他的旁邊。
　　第一行，她曾努力護(hù)住的畫上，是站在雪中瑟瑟發(fā)抖卻敬著隊(duì)禮，剛?cè)肭嗄陥F(tuán)的她。落筆處寫著：天冷了，我陪你一起。
　　阿丹坐在輪椅上，看著窗外下雪了。
　　她輕輕地道：“天冷了�！�
　　你還陪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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