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龍馬低下了頭。好像有雙手輕輕撫摸自己的臉。

　　記憶中的夏天，有蟬鳴，有繁花，有煙火，有祭典。
　　龍馬乖乖張開雙臂，讓媽媽在他腰間系上長長的腰帶。媽媽總說他自己圍得不好看，總說他的結(jié)子打得歪歪扭扭。
　　他撇著嘴角抬頭，看見倚在門口的那個會走路的吊兒郎當。
　　“很配浴衣嘛，小鬼�！�
　　他想隨便抓起什么把那嘲笑似的嘴角砸爛；但身邊的是媽媽。
　　“你也不賴嘛，”他半沒好氣，“美佳子還是麻衣什么的，一定會撲上去�！�
　　對方愣了一下。
　　“這么小就介意這種事情可不是男人所為喲�！�
　　倫子呵呵笑了起來：“你們可別著急變成男人啊。”
　　然后她說：“男人啊，就是只會把爛攤子扔給女人嘴里還說著‘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的混蛋。”
　　年長哥哥龍雅不以為然的表情被抓個正著，倫子輕笑，說著你長大后會知道的。

　　第二次聽到倫子說那句品男人的言論，是在兩年之后。倫子默默地為龍馬系上腰帶。龍馬一聲不吭。
　　會走路的傷風敗俗背對著他們。
　　倫子輕聲說這句話的時候，龍馬的腳背被什么打濕了。他有些驚慌——甚至是驚恐；咬著下唇，忽然對“男人”這個詞涌起一陣抗拒。
　　“他現(xiàn)在在那邊的世界，應(yīng)該找到了新的夢想了吧……應(yīng)該……”
　　媽媽的低語是在對誰說呢。

　　龍馬穿上了素白的喪衣。

　　他看見原本擺著大幅全家照的地方，被一張黑白相片取代。
　　寺廟里的網(wǎng)球場上，還有煙頭。
　　高高的鐘臺上，好像還繞著一聲聲嬉笑怒罵的波動。
　　那個曾經(jīng)以為會一直在那里等著他來打敗的人。

　　龍馬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自以為是。

　　后來媽媽微笑著說，“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有這種事嗎？”她的微笑好像全世界的災(zāi)難都集中在一起也無所謂。
　　越前沒有說夜里聽到的抽泣聲。那不是鬼。

　　倫子每天早上起來為自己和孩子們做早餐。每天將孩子送到學(xué)校之后再去上班。去散步的時候把他們的手攥得緊緊的。
　　她說，“我只有你們了�！�

　　龍雅最終還是回了自己覺得最自在的地方。臨走的時候張揚的嘴角似乎帶上幾分猶豫。
　　他沒有留下話。

　　那天夜里夢中醒來，龍馬聽到斷續(xù)地呼吸。
　　她說“現(xiàn)在我只有你了”。
　　龍馬心說，對不起。

　　倫子每天早上起來做茶碗蒸。每天開車把龍馬送到學(xué)校再去上班。
　　她從不問網(wǎng)球打得怎么樣。她不會再在頻道調(diào)到播放網(wǎng)球比賽的節(jié)目的時候特意停下來。
　　她參加每一次的家長會。她都帶著菜菜子在學(xué)園祭的時候到學(xué)校游玩。她給穿著侍應(yīng)生衣服的龍馬拍很多照。她在他們班開的咖啡館里喝了兩杯咖啡。
　　她不提網(wǎng)球。

　　他們參加祭典。夏日的煙火點燃，其中是否有給戀人的愛語。
　　他張開手，讓媽媽纏上腰帶。一圈又一圈，一個個轉(zhuǎn)不開的圓。

　　他們回到家，看見電話上的留言提示燈閃爍。
　　兩人一起聽留言。
　　龍馬懷疑那懶洋洋的腔調(diào)是否真的會有改變的一天。
　　“嗨�！�
　　龍雅說。
　　“小鬼，不要再等了……”
　　龍馬不知道為什么按下停止鍵的會是他。
　　期待這句話的是他。早就下定決心的也是他。
　　他轉(zhuǎn)過頭。
　　倫子早就不年輕。丈夫死的時候，她便如老了十歲。菜菜子幫她拔白頭發(fā)；原來是一兩根，現(xiàn)在已不再去數(shù)。雖然為了工作而上輕妝，但眼角的皺紋已經(jīng)掩飾不了。
　　倫子艱難地微笑著。她的手指絞著和服的群擺。
　　她說餓嗎，我給你做烤魚。

　　龍馬躺在床上，看自己的手，在昏暗的燈光下。
　　他想著，夏日赤金色的熱風，被熱空氣模糊了的綠色場地，燙手的黃色小球。
　　磨出繭的虎口。

　　每天夜里做的都是這樣的夢。

　　莫非要等到窒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身處水中？

　　他坐起身。搬來板凳，站在上面，踮起腳尖，去夠衣柜頂上的網(wǎng)球袋。
　　指尖，指腹，指根。熟悉的布料質(zhì)感。
　　不小心袋子掉了下來，在肩膀上重重砸了一下。落地的時候亦發(fā)出巨大聲響。
　　有沒有把倫子吵醒？
　　揉揉肩。如果倫子真的起來了，過來了，怎么辦？
　　龍馬猜想自己可能會愣在原地吧。什么也做不出來，什么也說不出來。
　　拉鏈茲啦響。他取出球拍。拍柄上吸汗帶的紋路貼合他的掌紋。輕拍拍面，他敏感地發(fā)現(xiàn)網(wǎng)線松了。

　　抱著被灰塵覆蓋的網(wǎng)球袋溜出家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偷了一大筆錢決心偷渡出國的銀行職員。
　　他很想罵，狗屎。

　　即使是夜間開放的街頭網(wǎng)球場，這個時候也已經(jīng)沒有照明了。
　　他便循著街道走。路邊涂鴉過的長長墻壁，慢慢卷動。

　　直到熟悉的寺廟門口。
　　那個吊兒郎當?shù)呐R時主持已經(jīng)不在�，F(xiàn)在的主持恐怕已經(jīng)睡了吧。龍馬只猶豫了一下，便把網(wǎng)球袋扔過了矮墻。幸好臂力不差，他才能把自己撐上墻頭。后面的翻墻動作，就容易多了。

　　球場旁南次郎親手安置的那盞燈還在。
　　那次龍馬夜里練習(xí)，一腳踩上腳邊不知何時滾過來的球，扭傷了腳。南次郎嘲諷了他好幾天。等傷好再來，這盞燈就在這了。

　　打開燈。
　　球場那一端輕輕吹來一陣風。灌木叢沙沙。地上有被煙頭燙過的痕跡。

　　紅色的拍子。黃色的網(wǎng)球。
　　他擺好姿勢，對矮墻狠狠擊出一球。

　　龍雅背著和走的時候一樣的登山包回來了。
　　那個登山包是龍馬在運動專賣店里望了好幾次，終于攢夠零用錢的時候被不良哥哥捷足先登的。
　　他把邊角上顏色已經(jīng)被磨淺的登山包放下。嘴里叼著的香煙一上一下。龍馬的眼珠就隨著上下。
　　龍雅訕笑兩下，把煙掐滅。
　　“干嘛不抽了？”
　　“小鬼就這么想吸二手煙啊？”
　　見面的招呼就是這么一個對話。

　　甚至沒有問為什么回來�？傊�，這個人無論來去，都是這么理所當然。

　　倫子笑著看哥哥故意和弟弟搶一個蘋果。當她說這里還有的時候哥哥會說就是那一個比較甜。
　　弟弟便反擊，說你這家伙是被老板炒魷魚了才屁滾尿流地回來的吧。
　　真?zhèn)�，一向都是我主動抄老板的魷魚啊。
　　所以全身上下一分錢也沒了？
　　其實還剩100美元的，不過變成機票飛走了嘛。

　　曾經(jīng)問龍雅在美國到底都干些什么。對方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
　　“只帶一個包裹，行走美國。很厲害吧？”
　　龍馬說他裝瀟灑；其實，心里覺得這家伙還真挺瀟灑。
　　其實龍雅就是在流浪。隨心而走，需要生活費的時候便停留在一個小鎮(zhèn)，打打工，賺夠生活費之后便離開。目的地或許有或許沒有。雖說愜意，苦頭也一定不少——但對龍雅這個人來說，卻十足適合。

　　那天龍雅拉著龍馬上街，說要給倫子買生日禮物。皺著眉一臉很想跟去的樣子，倫子最終還是抵不過“保持神秘才有趣”的理由。
　　“五點一定要回來哦�！�
　　倫子再三叮囑。

　　他們不會忘記南次郎死后，有一天龍馬不過是在學(xué)校圖書館多留了一會兒，倫子便焦慮得幾乎要找警察。

　　“果然，小鬼是不會放棄網(wǎng)球的�！饼堁判χ_場，“每天都睡眠不足對皮膚不好喲�！�
　　龍馬心中一凜，嘴上卻自動回話：“白天我都有睡回來�！�
　　不不，問題是他為什么要介意皮膚好壞——關(guān)鍵是為什么會知道那件事��！
　　每天半夜偷偷到寺院里打球的事。
　　然后在對方微苦的笑容中，找到更在意的事。
　　“媽媽她——”
　　也知道嗎？
　　龍雅便告訴他，每天夜里，倫子跟著龍馬，他跟著倫子。
　　這個小小的秘密早已不是秘密。
　　并不想傷害的；但是不知不覺卻傷害了還被原諒了。小孩子的自我滿足好像一場滑稽戲。

　　“�。　饼堁藕鋈恢钢懊�，“這棵樹還在。記得你被我騙到樹上然后下不來的事情嗎？”
　　哼。
　　“這里這里，記得你被狗咬傷的事嗎？”
　　何止記得，我還記得那時候你不停說著“你要死了，你會得狂犬病死的”。可是那時候你把我背回了家。你還說了“怎么辦，我不想小鬼死掉”。
　　“嗯，那時候我6歲吧？你哭腫了臉喲�！�
　　切，你的眼睛也是紅的。
　　“好想捏捏那時候你圓鼓鼓的臉啊～”
　　你敢！

　　小時候的記憶，一旦開閘，便流泄出來，收不住，止不了。

　　曾經(jīng)在日記里寫：“越前龍雅是個很壞很壞的人。我最最討厭他�！�
　　所以像現(xiàn)在這樣交談算是不可思議的吧。
　　龍馬很奇怪，這是否就是長大。

　　龍雅好像很高興，一樣一樣，把陳年舊事翻出來。想不到的是，那些記憶卻沒有發(fā)黃；淡淡的清澈五彩，也不知是不是大腦的美化。龍馬更郁悶地發(fā)現(xiàn)，他說的事，自己都能想起來。而曾經(jīng)充塞心中的強烈情緒，卻已經(jīng)淡了；一些被忽略的細節(jié)的意義，卻忽然被發(fā)掘。
　　“那么，還記得那個吧？”
　　聽者的漫不經(jīng)心造成了三秒的空白。龍馬后知后覺地開始探尋“那個”的意義，忽然找到一個最符合的對象。
　　“你的初吻喲。”
　　龍雅用最適合用“痞子”來形容的笑臉和聲調(diào)詮釋這句話，好像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某個在大街上偶然發(fā)現(xiàn)而前去搭訕的美女。
　　其實電視劇在上演kiss鏡頭之時實在應(yīng)該打上“危險動作請勿隨意模仿”的字。
　　受害者兩個在這里。
　　龍馬不知所措了半天，才吐了一句話：“反正那時候我們都小�！�
　　對方的反應(yīng)來得很慢。
　　“……嗯。的確。還很小嘛�！�
　　而且干巴巴的。

　　那天他們一個買了一條圍巾，一個買了一雙手套。

　　“龍馬……”
　　幸好他不知道有美女蛇。龍馬站在客廳，手里提著網(wǎng)球袋。
　　從他背后忽然出聲的，是倫子。
　　龍馬懷疑自己腳下的地面是不是還存在，還是已經(jīng)塌陷。如果沒有從龍雅口中聽說倫子已經(jīng)知道的話，或許天都要壓下來了吧。
　　他看看窗外。夜色深沉。轉(zhuǎn)身。
　　“媽媽……”
　　“對不起……”
　　倫子瘦小的身影輕輕發(fā)抖。和她的聲音一起發(fā)抖。龍馬甚至懷疑她是不是要摔下來。
　　“不用顧慮我的……去吧，龍馬�！�
　　是有抽泣的聲音嗎？龍馬仔細辨認著。
　　“從來沒有……離開了誰就活不下去這種事情，是吧？”
　　龍馬放下網(wǎng)球包。他輕輕抱住自己的媽媽。生了他養(yǎng)了他的媽媽。
　　他知道自己是要走的。早已下了決心的。他本來就該是自我的家伙，不是嗎？
　　他只是對自己說，會走的，但是時候還不到。
　　再等等吧。
　　可是要等到什么時候，他不知道答案。

　　新年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活動。
　　龍雅在衣柜里翻找的時候，拿出了一件浴衣，在低頭寫作業(yè)的龍馬身后比劃。
　　忍無可忍。
　　“干嘛？”
　　“果然果然，”龍雅放聲大笑，“果然去年的衣服你還穿得下的�！�
　　……有這樣拐著彎子說別人生長發(fā)育慢的嗎！

　　最后倫子給兩人都做了新的浴衣。

　　試穿的時候，龍雅嘲笑著龍馬打的腰帶還是歪歪扭扭完全不能看。說著他彎下腰去。
　　“沒辦法，只好我來幫你咯。手舉起來�！�
　　這家伙，真的單膝跪在自己面前？心里咋舌，龍馬不自覺照做。
　　把亂七八糟的腰帶卸下來，再一圈圈繞上。手臂的溫度不時輕觸腰間。
　　安靜得有些讓人無所適從。

　　“好了�！�
　　一語仿似驚醒夢中人。腦子有些震。
　　龍雅卻還跪著。龍馬有些疑惑。
　　緩緩抬起頭來，一口白牙。
　　“像不像在給你求婚，龍馬？”
　　一腳踢飛。

　　莫非只有半真半假這家伙才活得下去？

　　雖然龍馬一點也不認為這句話中有真的成分。

　　龍雅卻執(zhí)意要改變他的觀點——針對上上一句話的。
　　正襟危坐這個詞應(yīng)該不適合這家伙的。但是，他現(xiàn)在就擺出了這樣的姿態(tài)。龍馬心想，這是又一個玩笑的序幕呢，還是……真的有話要說。
　　所說的話。
　　“小鬼，你還在等什么？”
　　“我是你的話，早就逃啦�！�
　　“男人么，不就是該說著‘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而拋棄女人的混蛋嗎。我做夠混蛋啦，所以現(xiàn)在輪到你了。”
　　龍馬被哽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直到龍雅自己給下了結(jié)論。
　　“媽媽就放心交給我吧。”
　　X的。龍馬郁悶地想。
　　你這家伙就吊兒郎當下去不好嗎。
　　“唉？哭了？”
　　“混蛋，誰哭了！”
　　根本就不想在你這家伙面前哭啊。

　　到寺廟里拜拜，求簽。把自己的愿望寫下來，折成紙條，綁到樹枝上去。
　　“媽媽許的愿望，是你們平平安安的，娶個好女孩，有可愛的孩子喲�！�
　　倫子微笑著對孩子說。
　　“這樣去見你們爸爸的時候，我就能好好數(shù)落他了。”
　　對著樹上的簽子又拜了拜。
　　她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不太自然的安靜。
　　平�？傇谶@時候插科打諢的龍雅，笑容漸漸帶了些苦味。
　　然后他開口：“是啊。這樣大家都好啊�！�
　　大家都好。

　　給龍馬送行的場面既不文藝也不憂傷。
　　倫子終于忍不住一件一件注意事項地細說；愛把瑣碎繁雜的事掛在嘴邊難道是天下媽媽的共性？
　　龍馬最后便忍不住說，當年龍雅走的時候，比我還小。
　　看到那氣鼓鼓的樣子，龍雅想原來他一直介意著這個。
　　實在是可愛到不行。

　　目送龍馬通過安全門的時候還什么事也沒有。
　　出了機場下了地鐵，也沒有異樣。
　　走進家門的時候，仍然沒有問題。
　　倫子一切如常。她說該煮飯了吧，于是走進廚房。
　　龍雅亦跟著走進。
　　“切菜的事讓我來吧。我可是在餐館打工過的喲。”
　　倫子便點點頭。

　　洋蔥下鍋的時候，龍雅忽然問：“我不行嗎？”
　　倫子愣了：“什么？”
　　“我不可以代替他嗎？代替龍馬……”
　　似乎嘲笑自己異于平常的認真語氣，他勾起嘴角。
　　“雖然我不是您的親生兒子……”
　　“唉，傻孩子，”倫子轉(zhuǎn)頭面向菜鍋，“你和龍馬都是我的兒子�！�
　　不是只有洋蔥可以使人落淚。
　　龍雅放下刀子，從背后給媽媽一個擁抱。
　　“嘿，這件事我早就知道啦�！�

　　龍馬很少打電話回去。主因是每天一通從日本打來的電話。倫子來來回回地叮嚀著龍馬可以聽出繭的話。龍雅說得不多，但常是把龍馬氣得想抽球。只是，偶爾透露的一些信息，卻是讓他在意極了——
　　“半夜還要爬起來幫老媽弄錄像機。她非要把你每場比賽都錄下來不可；當年老爸都沒有這種待遇啊。”
　　“那時候老媽實在睡得太香，完全不知道這件事。當然在我的英勇表現(xiàn)下小偷是——”
　　“上次送老媽回來的歐吉桑絕對有問題。那眼神就像許多少女看見我時候一樣。”
　　所以說誰管誰新交了個女朋友誰又管誰在涉谷街頭被中年大叔搭訕啊。

　　某一天倫子的話題變了。做好接受耳朵和心靈的雙重洗禮準備的龍馬，詫異地聽到話筒里傳來“龍雅他終于要結(jié)婚了”的句子。
　　接下來的連串話就沒進腦子里，沉沉地想著那家伙怎么完全沒有提過。這還是哥們嗎。太不講義氣了。搜尋記憶中那家伙提過的名字，卻沒有找到一個被龍雅強調(diào)過的。
　　話筒換手的時候，龍馬劈頭就問是麻美子還是由佳。龍雅在那頭低低地笑。
　　“那時候就想提醒了。你的記性還是那么差。是麻佳子和由衣�！�
　　龍馬的腦袋空了三秒，才明白自己被忽悠了。聽著放肆的笑聲，卻不知道能說些什么。
　　然后才近乎自言自語：“你要結(jié)婚了�！�
　　笑聲停了下來。龍馬沒想到對方大笑中還能聽到這么小聲的話。
　　“嗯�！�
　　好像千斤重的一聲肯定之后，又是輕快的聲調(diào)。
　　“要回來參加哥哥的婚禮哦！”
　　“誰要去！”
　　“好傷心呀～好冷血的弟弟！哦，我該拿你怎么辦？”
　　“哼�！蹦翘讓ξ覜]用，“不去就是不去�！�

　　誰知他后來鬼使神差地買了回日本的機票。還特意請假了。那時言之鑿鑿信誓旦旦堅定不移毫不動搖地說了不去的人是誰，他不知道。

　　只是，他真的很想看一看，能讓那個龍雅認真地結(jié)婚的人。

　　飛去日本前一個晚上他滿臉是汗地醒過來。
　　做了個夢。夢里的女人看不清臉孔，龍雅把戒指往她手指上套。龍馬心里忍不住感嘆好細的手指，一點也不適合打網(wǎng)球。然后征婚人說親吻新娘吧，龍馬看見會走路的吊兒郎當?shù)拖铝祟^。然后眼前一黑，自己的唇上一片溫暖。好像記憶中那個吻。
　　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看到的會是龍雅。不過，也只有窗外獨自亮著的路燈。
　　龍馬起身，發(fā)著呆，然后在房間里東打量西打量。瞅著床頭柜的空調(diào)遙控器，才硬生生恍然大悟：做惡夢原來是因為空調(diào)的溫度調(diào)高了。怪不得那么熱呢。
　　網(wǎng)球少年便拿起遙控器胡亂按幾下，放回去，倒頭又睡。
　　在被窩里鼓搗了一宿，天魚肚白亮的時候才模糊了意識。

　　那天差點趕不上航班。

　　到日本的時候是大清早。龍雅頂著睡臉來開門，一頭亂發(fā)。
　　他詫異了。
　　“小鬼不是不回來嗎？”
　　“來看未來的龍雅克星。”
　　龍馬早就認定，龍雅就該是那種會被女人管得服服帖帖的人；雖然他本人一向強調(diào)女性對他總是言聽計從；一定是這個沙文主義者的自大宣傳。

　　日本之行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龍馬回來之后，被勒令幫忙準備婚事——雖然那時候已經(jīng)準備得差不多了。而發(fā)出命令的倫子，樂呵呵的表情好像抹了蜜。
　　她說，就等龍馬了。就等抱個孫子了。
　　她笑著說最好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然后她傷腦筋這男孩該像龍雅好還是該像龍馬好。末了她補充，只要不像我老公，一切都好。
　　龍雅便說：“老媽是在考慮沒開的花結(jié)出來的果子是圓還是皺呀�！�
　　一旁聽著的準新娘，忽然叫著“龍雅你好色”地臉紅起來，罰龍雅廚房里削蘋果去。
　　“我是冤枉的——小鬼，至少你要相信哥哥，我沒那意思的呀�！�
　　龍馬扔了個鄙視的白眼。
　　龍雅便被準新娘攆進了廚房。

　　那新娘本來是此行的目的，后來卻發(fā)覺那張清秀干凈的臉沒留下很深印象。只記得是個利落的女性。
　　還記得她對龍馬說：“請放心，伯母和龍雅我都會照顧好的�！�
　　笑容燦爛得讓龍馬開始討厭東京的太陽。

　　回到讓自己心安理得的紐約，他鎖上房門。
　　忽然想嘗試抽煙的滋味。

　　揪著頭發(fā)，他不知道自己懂還是不懂。這莫名的煩躁。莫名的失落。莫名的不知所措。
　　全似他還沒有嘗過的煙，嗆人。

　　若是早點懂，是不是會好。
　　若還有時間，是不是會好。

　　再次回到日本，是在龍馬完全料想不到的情況下。
　　他扯著哥哥的領(lǐng)口喊：“不是叫我放心交給你嗎！”
　　低下頭的龍雅，沒有說話。
　　張皇失措的越前夫人，插不了話。

　　龍馬沒有來得及見最后一面。
　　龍雅說倫子最后也許是做了一個好夢。夢里面綻放的花朵結(jié)出了果實。
　　所以夢中的她說，孩子們的名字已經(jīng)起好了。龍雅湊上耳朵想要去聽，卻已經(jīng)什么也捕捉不到。

　　轉(zhuǎn)述完畢，龍雅忽然跪下。
　　對不起。對不起。
　　倫子阿姨……沒有照顧好……

　　龍馬忽然打斷，“她也是你媽媽。她是我們的媽媽�！�
　　龍雅愣了一下，苦笑。
　　“真的，我早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啦�！�

　　安葬完倫子之后，按照法律把倫子的遺產(chǎn)平分。龍雅的妻子提出，他們夫婦不拿存款和證券，只要現(xiàn)在居住的那套房子。龍馬同意之后，恍惚地想那個越前龍雅，曾經(jīng)流浪美國的越前龍雅，是真的定下來了啊。
　　然后便覺得龍雅的夫妻生活充滿了不可思議。因為，難以想像。
　　“當然，我們隨時歡迎龍馬君過來住的。”
　　妻子面帶微笑地說。
　　這屋子，便真的不再是他的家了？
　　龍馬忽然覺得心里堵得慌。透不過氣來。

　　商量妥當，龍馬便回自己的房間，打算收拾行李。
　　注意到的時候，不知道龍雅在門邊已經(jīng)站了多久。
　　“干嘛？”
　　龍雅這時竟然有些猶豫。然后恢復(fù)自己風格地笑了。
　　“小鬼，若是有機會，不如像我一樣走遍美國吧�！�
　　龍馬卻問：“你走遍美國了？”
　　他強調(diào)的是“遍”字。
　　龍雅的眼神，光芒閃過似的動了動。
　　龍馬確定，這家伙總有一天，又會丟下女人去做自己“更重要的事”的。
　　而他自己，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深呼吸。赤熱的網(wǎng)球和夏天。

　　如果那年夏天，如果南次郎沒有去世，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也許他們會有時間去懂。
　　但是，誰叫他們都是男人。

　　總想著要去做重要的事的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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