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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嗎?
不,你不需要回答我,我知道,我能看見的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我能接觸的不是每個人都能接觸;同樣的道理,你的世界也有我所不能涉足的領(lǐng)域。
我來告訴你,如果你不相信有鬼魂,他們對你來說就是不存在的。而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和鬼魂打交道,我的世界里充滿那些流連不去的靈魂。我甚至覺得自己也許是他們中的一員,只是我找到了一條屬于我自己的路罷了。
經(jīng)常有人請我去驅(qū)鬼,或者是降鬼,其實這兩種說法都不對,我沒有把他們驅(qū)趕或者降伏,我所做的,只不過是和他們交談,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然后幫他們化解執(zhí)念而已。他們是我未曾相識的朋友,將來會在另一個輪回里與我相遇。
我的故事很多,你問我最值得說的是哪一個,我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每個鬼魂都有自己的故事,我記得所有的鬼魂和他們的故事。不過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幾天前我剛剛送走的那個鬼魂,倒是頗為值得一談。
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見過在這世界上留了千年不去的鬼。
你覺得很吃驚嗎?我其實也很吃驚,那鬼魂已經(jīng)有一千七百多年了。和這樣的鬼魂打交道并不容易,他們的執(zhí)念留在心里越久,就會變得越重,他們就會越發(fā)沉浸在自己的幻境里,迫使他們停留在這不屬于他們的世界上,永生永世不能逃脫。
我還是從頭說起吧,我一開始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地縛靈,你聽說過的那種,因為某些執(zhí)念而被留在某地一直不去的鬼魂。不過后來我才知道我一開始的想法大錯特錯了。
其實最早見到他已經(jīng)是一年前了。就是在成都,市區(qū)里面一個茶坊街,臨著錦江,一到了晚上滿街滿河的燈光。若是天氣好的時候,找一家茶館,要上一杯果茶,坐在古色古香的二樓陽臺里往下看河里的碎光,和人閑聊一陣,再打幾圈麻將,可是頂愜意的事情。不過你也知道,現(xiàn)在是冬天,我去的那時候剛過完元宵節(jié),有些燈還沒撤去。天氣冷,很多茶館都早早打烊了。我去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很久,街上沒什么行人,只有墻上一串串燈籠還亮著,在夜色里照出一片暖暖的紅。
我在那條街上慢慢地走,欣賞那一路的燈光。如果你見過那景象,就知道我的語言無法形容那種美的十分之一。怎么說呢,那條街布置得頗有古意,燈籠上都是隸書,看起來頗為講究。每一個燈籠的光都不是太亮,光線柔和溫暖,但那么多只燈籠串起來,柔和的光便成了一團耀眼的火。在那樣的街上走,感覺人的心都暖了,所有的熱情都會被那紅色點燃。
我就是在這樣的燈光里見到那個鬼魂。他身著一身戰(zhàn)甲,然而殘破不堪,看起來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鏖戰(zhàn),戰(zhàn)甲下露出青色布衫,也大半被血浸透。然而仔細(xì)看他模樣,又不像是習(xí)武之人——我見過古時戰(zhàn)將亡魂,和他大不相同。
他的身上察覺不出殺意或是怨氣,看起來與人無害,我便靠近了些。那戰(zhàn)甲樣式古樸,和我見過的那些明清時的大不相同,一看便知道此人已經(jīng)在此好些年歲了。
他坐在街邊的石沿上,靠著背后的金屬欄桿。欄桿后面是一棵高大無比的柏樹,上面還有標(biāo)牌,說是已經(jīng)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壽命了,因此才被保護起來。我走向欄桿,在他身邊坐下來,側(cè)過臉看著他。他的眼睛很亮,但眼神空洞,一路直直向著街道盡頭,盯著什么遙遠(yuǎn)不可見的地方。
“你等了多久了?”我問。
他不說話,甚至都沒有向我這邊看一眼。
“介意告訴我你在等誰嗎?”
他還是不回答,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我釋放出靈力吸引他的注意,但他就是無動于衷。
那時候我意識到他已經(jīng)在這里太久了,久得被那執(zhí)念蒙蔽了雙眼,已經(jīng)無法注意到任何其他的事物。不過對付這種鬼魂倒也不難,只要能夠說和他的執(zhí)念有關(guān)之事,他便會回應(yīng)。
我決定使用法力回溯往事。我可以用法在自己的眼前回放這附近發(fā)生過的事件,只要追尋鬼魂生前的氣息,便可以看到他們經(jīng)歷過的事情。這是個頗為消耗的法術(shù),我輕易不使用,但是對待他,大概只能如此。
發(fā)動法術(shù)以后我才吃驚起來,因為這回溯似乎沒有盡頭。我眼前的景象不斷變幻,街道周圍的石墻開始迅速變幻,那些燈籠也消失不見,直到一切固定下來的時候,圍繞著我的是夯土泥墻,腳下也是最原始的土地街巷。
我覺得十分疲勞,整整穿梭了一千七百多年,對于昨日剛剛作過法事的我來說是頗大的消耗。我盡量穩(wěn)了穩(wěn)心神,定睛去看,只見我身旁張燈結(jié)彩,一派節(jié)日景象。那些彩燈樣式古樸但做工精巧。不過出乎我意料的是,周圍的人倒是不那么多,雖然也有人賞燈,但看起來都行色匆匆,似乎有什么擔(dān)憂似的。
“聽說皇宮那邊出亂子啦,我們要不要趕緊回去?”一個人對他的同伴說。
“這里遠(yuǎn)著呢,好不容易這幾天過節(jié),沒有宵禁,讓我快活快活還不行?”那人聽起來像是喝醉了,他的手里還抓著酒壇子。
就在這時從街道的一端傳來一陣腳步——便是我看到的那個鬼魂,那時候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身著殘破而滿是血跡的戰(zhàn)甲,頭盔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跌跌撞撞地跑來,被絆了一下,又爬起來,跑了幾步,跌倒在我腳邊。
人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談?wù)撝。我低頭去看,見那人臉色蒼白,看起來受了很重的傷,有些好心人上前想去救他,也有人去喊了醫(yī)生。我凝神看著,想看他說些什么,但就在這時我的法力即將耗盡,周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終于那些過去的景象成為煙塵散去,我又站在這現(xiàn)代都市的街道上,腳下是青石磚,周圍一串串的紅燈籠,光線溫柔地散在那鬼魂臉上。
看起來他是死在這地方了,然后便不再離去。不過這也很奇怪,地縛靈往往會留在和他們的執(zhí)念有關(guān)的地方,而不是身亡之地,除非他就要在這里等什么。
我還想繼續(xù)探索下去,然而過度的消耗讓我疲憊得走路都沒有力氣,我決定過幾天再來拜訪這個沉默的亡魂。
休養(yǎng)這幾天里我做了些功課。我回溯過去的法術(shù)無法定位具體的年份,但是大概能夠確定那是在三國末期。周圍有花燈,看起來是元宵節(jié)附近幾日,那么他們所說的亂子大概就是蜀漢剛滅亡以后發(fā)生的兵變。那一夜的確有許多人慘死,但不知到底是誰,跑到這與皇宮頗有些距離的街巷里,死后又不知為何一直苦苦等在這里,一千七百多年仍未能離去。
我有些苦惱。如果能夠知道他的身份,喊他的名字,還能夠和他對話。但那個年代沒有照片,自然沒有辦法留下任何線索讓我能夠?qū)λ谢镜牧私。我查看了一下?dāng)年盔甲的制式,看得出來此人是個身份不凡的人物,應(yīng)當(dāng)至少是個將軍。但那一夜身死之將又何止幾人而已?
我忽然有些感慨,歷史距離我們太過遙遠(yuǎn),但這些人對于世間不可磨滅的執(zhí)念,讓我能夠有幸了解到那湮滅在時間洪流中的些許往事。我們?nèi)耘f銘記著他們,他們也總是有一部分——不管是靈魂,還是事跡功業(yè),或者別的什么——存留于世間,這樣這個世界全部的過去和未來,都被串聯(lián)起來,成為一個整體。這其實是一件非常神奇而值得珍視的事情。
我決定這天天不黑就去找他,先試著跟他聊聊成都之亂的事情,說不定他聽到熟悉的事情,可以對我吐露心聲。
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那鬼魂并不在我之前見他的位置。我轉(zhuǎn)悠了幾圈,天色漸漸晚了,他仍未出現(xiàn),我終于可以確定這不是普通的地縛靈。心中的疑惑愈發(fā)堆積起來,我漫無目的地在那條街上散步,看著墻上那一串串紅燈籠漸次亮起來,燈光從溫暖轉(zhuǎn)向熱烈。
這時我在墻邊看到那個鬼魂。其實說看到不如說是我感受到了他的能量,因為他站在兩棟房子之間的狹窄空隙里,那里燈光昏暗,黑漆漆的看不見人影。我走上前去,發(fā)現(xiàn)他直愣愣地沖著墻壁發(fā)呆,嘴角帶著笑意,但眼神仍舊空洞,仿佛那墻的后面有著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只有他可以從中看見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切。
想來這里也有他的記憶。我再次使用回溯時空的法術(shù),這一次我養(yǎng)精蓄銳已足,大概應(yīng)該可以看到足夠的信息。
周圍的場景再次泛起漣漪,當(dāng)一切都固定下來以后,我又看到滿目的彩燈,這一次比上次還要熱鬧,街上人頭攢動,笑聲陣陣。聽人們說話,應(yīng)當(dāng)此時是上元節(jié)當(dāng)晚。
忽然背后一陣馬蹄聲,不算急促,但人們還是紛紛閃避,我回過頭去,看到遠(yuǎn)遠(yuǎn)有兩人騎馬而來,其中一個便是我所見之鬼魂。
那時的他和后來的狼狽模樣完全不同,衣裝錦繡,腰佩寶劍,一雙眸子明亮有神,清秀的臉上滿是志得意滿之情。另一匹馬慢他的馬半步,上坐一位較他年長之人,衣裝比他樸素得多,面容俊朗,棱角分明,從氣質(zhì)看得出來是一位武將——馬頭上的箭袋和弓也能證明我的猜測。
“看到成都城內(nèi)一切安定,我就放心了,看起來我們的計劃會十分順利。”
那武將點點頭:“沒錯,這還多虧了士季及時擒獲鄧艾。城中百姓說,前些日子成都還因鄧艾為非作歹而人心惶惶,這沒幾天的功夫,百姓們也能在這上元佳節(jié)賞燈游玩了!
士季……難道此人就是成都之亂的主角鐘會?我心中暗自揣度。那么另一人……
“今天本是出來巡查的,但是走到這里,我也忍不住想要與民同樂了。”鐘會說著,翻身下馬,“伯約也跟我一同徒步而行,賞燈游玩片刻如何?”
果然是他,我凝視著那人雙目,感覺自己仿佛看著深不見底的湖水——看似波瀾不驚,其下洶涌澎湃。
“若是士季有這雅興,我也求之不得!苯S也下了馬。
接下來他們的對話便換作耳語,看表情似乎在商量什么重要之事。我聽不真切,只是隱約聽到“明日起事”等只言片語。我剛剛上前幾步留神細(xì)聽,他們卻已經(jīng)到了我的眼前——那一切本來就是幻像,我從他們之間穿過的時候,看到他們兩人的手握在一起。
回過頭去再看,鐘會已拉著姜維到了那窄巷入口處。他一只手搭在姜維肩膀上,半個身子靠了過去,臉頰有些紅暈。
“這等美景,有士季與我共賞,真是我莫大之幸。”姜維輕聲道,伸手將鐘會攬在懷里。
我看著他的眼睛,居然從那淡然的目光中看出幾分悲戚。
他對鐘會的溫柔不像是假的,然而青史卷冊當(dāng)中早已銘刻他與鐘會的情愛甚密之下,掩藏著如何的刀光血影。
兩人的身影已經(jīng)沒入那無光的窄巷的陰影當(dāng)中,我看到姜維低下頭去親吻鐘會,他的手在微微顫抖。鐘會拉著他往里走了幾步,兩匹馬立在巷子入口,正好把他們兩人擋在黑暗之中。我站在那里,聽他們低聲細(xì)語。
“我忽然覺得,若是能夠每日與你共享此樂,便是拋卻功名,似乎也不是遺憾之事!
“士季莫出此言。等大功告成,我們便可以與天下同樂。”
“呵……伯約……借你吉言了。然而若是不成,至少有今夜良辰美景,至死難忘!
“你又在胡思亂想了……”
“就算我胡思亂想也罷。可若萬一天不遂人愿,伯約可愿意與我浪跡天涯?”
姜維輕輕笑出聲來:“我與士季相伴,共創(chuàng)大業(yè),萬死尚且不辭。更何況此等樂事,求之不得!
“伯約可要記得今日之言!
說話聲音輕下去,隨著一陣悉悉簌簌的布料摩擦聲,兩人沉重的呼吸聲愈發(fā)急促起來。
若不是我的力量即將耗盡,還真有些想要進入那巷子里,看看他們的情事。不過這總歸是該避諱的東西,我便沒有繼續(xù)在這上浪費法力。
一切恢復(fù)如常以后,我發(fā)現(xiàn)鐘會之魂已經(jīng)不在這里。我覺得疲憊,于是坐下來閉目凝神,但心里還想著剛才只事——我隱約覺得,鐘會并不是對姜維的計劃一無所知,他那看似過慮的揣測,和不切實際的妄念,大概其實反而是他能預(yù)料到的結(jié)局,以及一心向往的結(jié)果。
而姜維眼神和話語中難以掩飾的苦澀,大概也注定了他的結(jié)局。我忽然在想,是否他們的失敗,其實反而是他們內(nèi)心深處真正的期待?
不管怎么說,他們的結(jié)果,其實反而是一種安慰。我知道那段歷史,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姜維的復(fù)國之計要如何成功。然而如果他真的走上那條路,鐘會便注定是第一個祭品。等到他最后再次經(jīng)歷失敗的時候,回頭看這段往事,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莫不如兩人在幻夢破滅之前共死。至少他們還有所期待,有所安慰。
當(dāng)然這些也不過是我自己的胡思亂想罷了。說不定姜維從頭到尾不過逢場作戲,只有鐘會一人一廂情愿,寧可假作盲目,不愿面對真相而已。
我沿著街道走下去,一路遐想著,終于又在上次那里看到了他坐在路邊的身影。
“你在等姜伯約,因為他許諾在此和你相見。”我走到他面前,停下來,說道。
他終于抬頭看了看我,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他不會來的。”
“那你在等什么?”
“每到掌燈時分,他便出現(xiàn)在我面前,和我一同游賞街上美景,直到天亮。他從不對我說一句話,但這已經(jīng)足夠了!
我轉(zhuǎn)過臉去,但是他面前除了我,便再無他人。
“你知道……”我有些猶豫,小心地琢磨著措辭,這種時候如果刺激到亡魂,他們很可能會被怨氣沖心,便更難以化解了,“他對你……其實……”
“之前總有人勸我想開,對我說姜伯約不過虛情假意!彼任蚁氲玫辉S多,微微笑道,“但這一切我又何嘗不知道?”
“那時的你和現(xiàn)在的你也并無區(qū)別,都是對著一個幻象,一廂情愿地獲得虛假的滿足!
“他并不是幻象。就算那只是一部分的他,但那也是他的真心!彼f,“我不需要完整的他,我知道我不是他心里的全部,但至少現(xiàn)在和我在一起的伯約,是我想要的!
“你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份嗎?”我本以為他知道自己的處境,但是聽他這么說,我又不確定起來了。
“大概等了好長時間了!彼f,“我不知道,我也不介意!
“但你已非人間之人!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但這并不重要!
我不清楚現(xiàn)在的鐘會是什么狀態(tài),他似乎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似乎又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以后說服自己其實并不知道。但大概正如他所說,這一切對他都不重要。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在失去一切以后,還剩下什么回憶的斷片,可以讓他獲得滿足。
我有些想要放棄了,這些年來沒有我不能送走的亡魂,但是這一個,大概是我也無能為力的了。
只是我還有些疑惑沒有消除——鐘會說自己看得到姜維,但是我看不到,卻又隱約覺得有另一個亡魂的氣息在附近。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通。但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無計可施,又有人找我到別處驅(qū)鬼。所以就算心中有無奈,也只好暫且離開。
不,這件事到這里沒有結(jié)束,但是讓我先喝口水再接著說,這故事實在有些長……當(dāng)然了,那天我離開那巷子的時候我也以為這一切就該結(jié)束了。再過一千七百年,我的不知第幾此轉(zhuǎn)世到了這個地方,大概還能見到那靠著記憶留在這世界上的鐘會的亡魂,我大概還會和他有這樣的對話,然后再無奈地離去——說起來,之前勸他離開的人里面,有沒有我的前世呢?
不過一年后,差不多同樣的日子,我又見到了他。說來大概是緣分,因為我并不是因為工作回到成都的,而是有多年不見的老友從國外回來過春節(jié),打了好幾個電話,一定要請我去見他一面,于是我便去了。那一夜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我的酒量還好,但也是暈頭轉(zhuǎn)向,索性興致大發(fā),出了飯店吹風(fēng)散心。那時天色已晚,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覺得這地方眼熟得很——青石的街道,墻上一串串的紅燈籠,那樣溫暖的光。
然后我看到一個鬼魂,跌跌撞撞地沿著街道跑下去——我認(rèn)出那就是鐘會。
當(dāng)時酒醒了一半,跟了上去,看他跑到那大樹附近,踉蹌幾步,跌倒在地。我意識到他還在一次次經(jīng)歷臨死之時所經(jīng)歷之事。然而這根本說不通。我還記得他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如果他留在這里的原因是他能看到姜維,那么臨死前有什么讓他記掛之事,令他每夜都要反復(fù)經(jīng)歷這樣的痛苦呢?
我看著躺在地上的鐘會,正如我那日我回溯往事時看到的一般,他躺在地上,眼神漸漸渙散下來,口中喃喃地念著什么,然后慢慢閉上眼。然而此時,他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容,竭盡全力伸出手來。
“伯約……”他輕聲道,然后閉上了眼。
緊接著他的魂消失了一瞬間,然后便出現(xiàn)在原地,定定地站著,眼神望向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我忽然眼前靈光一現(xiàn),酒意消了九成。老天保佑,這時候我還知道怎么念咒施法。我來到這條街的盡頭,再次使用了那回溯往事的法術(shù)。
我看到鐘會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臉色蒼白如紙。這里燈光稀少,我看得真切,他的面前有一顆如豆的火光,引著他,一直飄向那街巷深處。
一進入滿是燈光的街內(nèi),那細(xì)小的火光便看不清楚了,但是鐘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腳步已經(jīng)亂了,一路留下斑駁血跡,每一次喘息嘴角也滲出絲絲血沫,但他還在追著那燈火跑下去。
我跟在他身后,一路跑向他倒下的地點。我看到那細(xì)小的火光停在他額頭上,上下轉(zhuǎn)了幾個圈。鐘會的眼神散亂,口中喃喃念著的——這次我聽到了——是姜維的名字。
鐘會慢慢閉上眼,胸口的起伏也越來越微弱。然而就在這時我看到那火光一閃,姜維的身影忽而一現(xiàn),鐘會的靈魂離體,對著他伸出手來,姜維也探手出去,拉住了鐘會。
然后他們?nèi)繌奈业囊暰里消失了。
法術(shù)解除的一刻我?guī)缀醯乖诘,這次的消耗真的太大,加上那酒勁又返上來,眼前金星直冒。模模糊糊之間我看到鐘會坐在路邊,呆呆地看向只有他能看得見的姜維。
不,這一次我也看得見他——不過不是鐘會所看到的樣子,而是一星點幾不可見的火光。
“是他引你來此!蔽铱粗姇,也不管他聽沒聽進去,“是他……”
“他對我說,”鐘會打斷了我的話,“讓我往這邊逃,因為這里兵少,百姓多,容易脫身!
“他什么時候?qū)δ阏f的?”
“從皇宮里……分開之前!辩姇拖骂^去,“他……”
他的身子蜷起來,雙手抱著頭,好像在回避什么似的,不肯再說下去。我用靈力罩住了那火光,那一瞬間他有些慌神。我知道不管他看到了什么,這樣一來,都會從他眼前消失。
“伯約!”他驚叫著站起身來,渾身顫抖著,眼睛死死盯著地面。
“那之后,他怎么樣了?”
“我……我看到他……”鐘會再次坐下來,滿眼都是淚水,“他被亂刀砍死……我不敢回頭……然后我便看到一點火光,有個聲音告訴我,跟著它跑……它帶我走了一個秘道一樣的地方……離開了皇宮……”
“從這里往北走就可以出城門,還差一點,你就可以活著逃出去了!蔽覈@道,“他即使自己身死以后,也想要讓你活下去。”
“可是……”
我把那火光托起在手心里,遞上他眼前。
“你仔細(xì)看看,這其實是兩點光,一大一小。這是他的一魂一魄——如果我猜的沒錯,他身死后,靈魂不得不往陰間而去,但心里又舍不下你,便分了一魂一魄為引路之燈,想引你逃離此地。”
鐘會定定地看著我:“這么說我也已經(jīng)不是人間之人……但為何我沒有到陰間去……”
“大概因為你當(dāng)時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或者因為你的執(zhí)念太深,被你看到的姜維的幻像束縛人間;或者因為這里人氣太旺,你便借此處陽氣留了下來……其實我也不清楚其中原委,我只知道這種事不是你的意志決定的。而是生時的念想,會在你死去那一刻,決定你的歸宿。這是世間極為玄妙之事,大概除了你自己,也沒人能夠說清。”
鐘會愣了半晌,再次低頭看向我的手心;他向我伸出手來,我小心翼翼地將那一魂一魄放入他的掌心。他的眼淚落下來,滴在那如豆的火光之中。
“可是他其余的靈魂,現(xiàn)在在哪里呢……”
“少一魄不能轉(zhuǎn)世為人,再少一魂不能轉(zhuǎn)世為鳥獸魚蟲,可是靈魂又不能停留在陰間太久……很有可能他已經(jīng)轉(zhuǎn)為草木之類,不過這件事恕我確實不知……”我從未遇到過這種事,一時茫然,不知如何應(yīng)答。
“說起來,距離我們死,已經(jīng)過去多久了?”
“一千七百多年。”
鐘會忽然笑了,他點點頭,輕輕將手里的一魂一魄拋向空中。
“伯約,你隨我流連人間,時日已久,該是離去之時了。此生雖盡,緣分未斷,來世還當(dāng)相見,勿要失約!
我抬起頭,見那光圍著鐘會繞了幾圈,逐漸升起,向著那顆參天古柏而去,終于沒入樹冠,消失不見了。
那一刻那柏樹居然瑟瑟發(fā)出聲響,仿佛被狂風(fēng)卷過,滿樹的葉瞬間枯黃,凋落滿地。它的枝干變得枯干脆弱,開始從樹干上脫落。最后那參天巨干竟發(fā)出一聲巨響,從中裂為兩半。
我光顧著驚訝,再回頭,發(fā)現(xiàn)身邊的鐘會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我沒有再去找他,我知道,經(jīng)過了一千七百多年,他和姜維的故事,到今天才終于落幕。
這便是這個故事的全部了。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東邊天空顯出魚肚白,我才給朋友打了電話。因為這個我被好一頓埋怨,說以為我失蹤了差點報警。我本想對他們說說這件事,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打了個馬虎眼蒙混了過去。當(dāng)時的我心緒煩雜,居然不知如何講述那一切。
如果你看這幾天的當(dāng)?shù)匦侣劊瑧?yīng)該會看到報道里提到那棵一夜之間死去的老柏樹。兩天前,我看著報紙上的照片,淚水后知后覺地流了出來,情不自禁地哭了很久。那天送走二人之時,我只覺得欣慰,又覺得莫名失落,到了今天才徹底理清了和那一切有關(guān)的全部情感,但居然不能說清。所以我才把這個故事的全部細(xì)節(jié)說給你聽,至于能夠體會到什么,那邊是完全屬于你自己的領(lǐng)悟了。
順便,萬一哪天你也看到鬼魂的話,別害怕,對他們也溫和一些。說不定他們也有這樣的故事,等著你去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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