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有些事。
　　一旦相遇了，一旦經(jīng)歷了。
　　就再也沒了忘卻的可能性。
　　二十五歲的貝爾菲戈爾站在巴勒莫街角的樹蔭下，在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那一處枝杈時，忽然地，明白了這一點。

　　*

　　初夏的陽光穿不透油橄欖柔弱的枝葉，隨手打下的陰影落在了他的劉海上，擋住了他發(fā)絲的間隙中忽閃著的雙瞳，也擋住了他小小的皇冠上，有些刺眼的反光。
　　然而那燦爛的陽光卻那么輕易地就穿透了她的身體，連同她那姣麗的笑顏一同，仿佛隨時都會消失一般的模糊。
　　她的聲音溶化在了地中海氣候有些潮濕的空氣中，卻又像在品嘗阿芙佳朵（注一）一般，被香醇的Espresso（注二）所包裹著的清甜一點一點地奪走了注意，圍繞在他的耳際，無法消散。
　　“初次見面，我可愛的小小王子�！�

　　*

　　與她的初遇像是定格了時間的油畫，還帶著點文藝復(fù)興時特有的風(fēng)格。
　　他看見她坐在油橄欖的枝杈上，空蕩蕩的裙擺被微風(fēng)無拘無束地帶動著。
　　他甚至透過她半透明的手掌，看見了掩藏在葉片后的青澀果實。
　　然后，年僅五歲的天才王子扭過頭，離開了那里。
　　不曾回首。

　　*

　　第二天，在同樣的時間點，他扯著與他一向關(guān)系惡劣的雙胞胎哥哥來到了同一顆油橄欖樹下。
　　他抬起頭，看到了她同昨日一樣平靜的笑靨。
　　“貝爾，你把我拉到這里是想干嘛？啊，對了，今天家教布置的隨堂測驗，你分?jǐn)?shù)又比我低對吧？想來打架嗎？可惜你又要多一次敗績了，xiexiexiexie～”吉爾菲戈爾咧開嘴，笑容惡劣地嘲諷著他。
　　他什么都沒有看見。
　　貝爾側(cè)過頭，打量了一番他的雙胞胎哥哥，看得吉爾菲戈爾開始莫名其妙后，有點不屑地又轉(zhuǎn)了回去。
　　他又一次仰起頭，看到她柔和的笑意里，浸染上了不易察覺的憂傷。
　　吉爾菲戈爾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回應(yīng)，有點無趣。他也依樣抬起頭，看向了油橄欖的上端。
　　然后，他筆直的目光穿透了她的身子，和初夏的陽光一樣無情。
　　“你什么時候?qū)τ^察油橄欖有興趣了？算了，將來要成為王的王子才不像你一樣，閑到有空來這種地方發(fā)呆�！奔獱柗聘隊栍执塘素悹枎拙�，再一次沒有得到回應(yīng)后。抿著嘴，一臉不滿，卻又矜持著尊嚴(yán)地離開了這里。
　　“你是什么生物？幽靈？妖精？還是別的什么偽科學(xué)？”貝爾菲戈爾不情不愿地開口了。
　　他其實并不想承認(rèn)她的存在。要說為什么的話，那是因為，
　　貝爾菲戈爾，不信神。
　　從出生起就想要置對方于死地的雙胞胎兄弟，兩個同樣嗜血的王子。如果真的有神，真的有愛著世人，心懷慈悲的神，又怎么會創(chuàng)造出這樣一對畸形的天才？
　　然而倚在油橄欖的枝頭，輕盈地仿佛隨時都會飄走的她，那一天在他的面前，
　　笑如天使。

　　*

　　殺掉她。

　　*

　　“我嗎？”她撐著枝杈的右手用了點力，她從油橄欖上騰空而起，袖口邊繁復(fù)的蕾絲舒卷開來，近到下一秒就會觸碰到他的臉頰一般�！拔沂沁@個城堡里的人的守護靈�！�
　　“我的使命就是守護這個城堡里的每一個人�！�
　　她的指尖停留在他的嘴角，卻沒有一絲觸感。
　　“包括你，我可愛的小小王子�！�

　　*

　　那是真實。
　　那是訴說著真實的謊言。

　　*

　　“你要怎么樣才會死��？”貝爾菲戈爾躺在臥室的羊絨地毯上，把玩著小刀，有點百無聊賴地問著飄在他身側(cè)的她。
　　貝爾菲戈爾無法觸碰她，所有活著的生物都無法與她產(chǎn)生交集，她存在在這個世上，卻不存在于任何人的世界里。
　　但她能與沒有生命的無機物進行接觸。
　　她會因為頭發(fā)被樹枝纏住而疼得眼淚汪汪，也會因為打碎了花瓶而驚慌失措，還會在沒人的時候扯著他的衣袖，軟噥噥地向他撒嬌。
　　雖然她看上去已經(jīng)有十五、六歲就是了。
　　“誒？我不會死啊�！彼谕党耘投松蟻砗缶捅回悹柗旁谝贿叺恼汤揖恚ㄗ⑷蝗宦犚娯悹柕膯栐挘呕艔垙埖匕芽辛艘豢诘哪汤揖聿氐搅松砗�，一臉若無其事地回答�！耙驗槲沂沁@個城堡里的人的守護靈啊。”
　　“切�！钡玫搅嗽缇椭赖稽c破綻都沒有的答案，貝爾菲戈爾很不高興地將飛刀甩往了她的方向。
　　意料之中地，飛刀在撞上她后就反彈到了地上。
　　“好痛！”她一只手還拿著炸奶酪卷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捂著被飛刀射中的肩膀連連喊痛�！巴此览�！貝爾好過分！”
　　“閉嘴吃你的點心去，讓別人看見浮在空中的炸奶酪卷就成了靈異事件了！”五歲的貝爾菲戈爾很是煩躁地回答道。盡管他一點都不想去理會這個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半透明的身子，點心藏沒藏到身后都能看見的笨蛋。
　　不知不覺扮演著照顧人一方的角色可從來不是他的本意。
　　“守護靈什么的，就這么弱的你？”
　　“守護靈只要存在就足夠有用了！”
　　她手里拿著炸奶酪卷，一臉自豪地回答。
　　“簡而言之就是個什么用場都派不上的非人類�！必悹栃晾钡刂赋隽酥攸c。
　　“貝爾大壞蛋！我決定要討厭你了！”她氣哼哼地往嘴里塞了一個炸奶酪卷。
　　“……我去跟女仆說取消下午茶的點心了�！�
　　“你剛剛聽錯了。我是說貝爾最好了！是世上最棒的王子了！我最喜歡貝爾了！”
　　能夠被下午茶的點心收買的笨蛋守護靈。
　　貝爾菲戈爾開始懷疑起自己那一天的記憶。
　　那個笑起來仿佛會飄落無數(shù)純白羽翼的少女，和眼前這個兩頰都被點心塞得鼓鼓的笨蛋守護靈。
　　是同一個人？

　　*

　　“我說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地跟著我��！既是天才又是王子的我可是很忙的！要回那顆油橄欖你自己回，別扯著本王子的衣服！”
　　“不要！不要！不要！我就要貝爾陪著我！”
　　“因為我，最喜歡貝爾了嘛！”
　　這么說著的她，開心地笑了起來。
　　同相遇時一模一樣的笑容。
　　仿佛能拯救一切悲傷的，上天的使者。

　　*

　　“我討厭他�！�
　　又一次在打架時輸給了自己的雙胞胎哥哥。
　　貝爾菲戈爾執(zhí)拗地趕走了所有的仆人和醫(yī)生，自己咬著牙，給鮮血淋漓的右臂做著包扎。
　　他看到自己的血會陷入瘋狂，這一點他的雙胞胎哥哥吉爾也是一樣。
　　兩個瘋狂的人戰(zhàn)斗，最后就是這種結(jié)果。
　　盡管吉爾菲戈爾也失去了給他最后一擊的余力，然而先行倒下的人，的確是他沒錯。
　　“我討厭他。”
　　沒有得到回應(yīng)的她，坐在和他有一段距離的窗臺上，又一次重復(fù)。
　　“我討厭他�！�
　　“吶，你。”已經(jīng)恢復(fù)了理智的貝爾聽到這話，突然想到了什么�！澳闶沁@個城堡里的人的守護靈？”
　　“嗯，是的�！彼@然情緒不高，沒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你的使命是守護這里的所有人？”
　　貝爾的問題又一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那我和吉爾，只能守護一個人的話，你會守護誰？”
　　“貝爾�！彼幕卮饹]有一絲猶豫。
　　“我選擇貝爾！”
　　她的目光突然放低，落在了她因為沒有雙腿而顯得有些空蕩蕩的裙擺上。
　　“我討厭他。”
　　她扯了扯裙角，有些意味不明地重復(fù)道。
　　“我討厭他�！�

　　*

　　沒有人能看見她。
　　除了貝爾菲戈爾。
　　所以即使兩個王子之間的戰(zhàn)斗再激烈，再危險。
　　對她而言，要從背后下點黑手都簡單不過了。
　　遵循著“他”的吩咐，將銀色的小刀，從背后，插進了“他”的心臟。（注四）
　　因為，
　　“我討厭他�！�

　　*

　　她從人們的思念中誕生。
　　也許只是巧合。
　　城堡里人們雜亂無章的念頭匯聚在一起，流向了一顆普通的油橄欖樹。
　　在她睜開眼的剎那，他緊跟在他的雙胞胎哥哥之后，呱呱墜地。

　　*

　　她沒有雙腿，因為只有他，拒絕了將思念交出。
　　她討厭他。
　　盡管他還是個一天要睡二十小時的嬰兒，但她的實際年齡和他其實是一模一樣的。
　　所以對著和自己同齡的他任性也好，惡作劇也好，都是正常的。
　　她趁女仆走神的瞬間抽走了他的枕頭，偽造出他的雙胞胎哥哥把他的枕頭打掉的現(xiàn)場。
　　看著他哇哇大哭的場景，她得意洋洋地沖著他做了個鬼臉。
　　盡管他什么都看不到。
　　吃飯時把他那份泡好的奶粉倒掉，睡覺時把他的被子扯掉，玩耍時把他的積木拿走，然后全都推給了他的雙胞胎哥哥。
　　每次看著他受了委屈大哭的樣子，她都樂呵地手舞足蹈。
　　啊，她沒有腳。

　　*

　　漸漸地，他長大了。
　　也許是她栽贓的次數(shù)太多。
　　他和他的雙胞胎哥哥勢如水火，兩個人在什么事情上都針鋒相對，恨不得致對方于死地。
　　一開始她巴不得多一個人替她教訓(xùn)他。
　　反正他也從來沒贏過他的雙胞胎哥哥。
　　但是有一天，看見了他半夜里一個人咬著牙醒來，捂著白天受傷的地方疼得滿頭大汗卻一聲不吭的樣子。
　　她突然心疼了。
　　心疼地比起他，更討厭他的雙胞胎哥哥了。
　　為什么會這樣？

　　*

　　偶然碰上了在城堡的后院，為累得滿頭大汗的戀人擦汗的女仆。
　　那一瞬間流入她心間的思念。
　　和那一夜她的感覺，一模一樣。
　　只是單純地，注視著，注視著。
　　就喜歡上了而已。
　　她喜歡上了那個小小的王子。

　　*

　　想要被他注視。
　　她第一次動用了守護靈的能力，卻是為了自己。
　　自私的守護靈。
　　不也挺好的嘛。
　　反正他也不是個多么正直的人。

　　*

　　她坐在她誕生的那顆油橄欖的枝杈上，。
　　初夏的陽光照射在她戴了純白色長筒手套的雙臂上，落下的一片陰影卻透過她，停在了油橄欖的樹干上，就連蕾絲的袖邊都那么清晰。
　　濺滿了鮮血的王子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了這里。
　　他倚著樹干坐下，累到什么都不想說。
　　整座城堡上百個人，就算再是天才，也是超過了他負(fù)擔(dān)的人數(shù)。
　　“你要走了？”
　　她扯著自己空蕩蕩的裙角。
　　“你要走了�！�
　　“本王子已經(jīng)煩透了這里了�！�
　　他一邊笑，一邊喘著氣說道。
　　然后突然地沉默了片刻。
　　“……我要走了。”
　　“你愛去哪去哪，別來煩本王子就好。”
　　“本來想殺掉你的，現(xiàn)在本王子改主意了，只要你不出現(xiàn)在本王子面前，本王子也就當(dāng)你不存在了，趁本王子還沒改主意，趕緊走吧�！�
　　“我不走�！彼幕卮鹨齺砹素悹柌粷M的抬頭。她坐在被微風(fēng)吹動的枝頭，微笑著回答。
　　“我不走�！�
　　“我走不了啦，我可愛的王子殿下�！�
　　“我是城堡里的人的守護靈�！�
　　“因為我誕生自他們的思念，所以我是他們的守護靈�！�
　　“城堡里的人都死了的現(xiàn)在，他們的思念也該消散啦�！�
　　她從枝頭輕輕地躍下，飄在他面前，用食指戳了戳他被劉海覆蓋的額頭。
　　透過手套，他終于有了被她碰到所應(yīng)有的觸感。
　　“誰讓唯一活著的你，拒絕向我交出了思念呢�！�
　　“你這個害得我不能形成雙腿的大壞蛋�！�
　　“我討厭你�！�
　　她的笑容一點點模糊，連同她眼角閃爍的微光一起。
　　“但我最喜歡你了，貝爾。”
　　他抓住了她戴著手套的雙手，卻抓不住她被陽光模糊的笑容。
　　“再見了，我可愛的小小王子�！�
　　純白色的長筒手套被地球引力吸引著，癟癟地垂下。
　　城堡里，只有一個小小的王子還站在庭院中。
　　又過了一會。
　　城堡里，空無一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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