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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短篇完)
明月升空,某處山林中的古老村莊也蘇醒了過來。
閉鎖的家家戶戶驕傲地將門敞開,女人抱著孩子出來,破天荒地給孩子喂了幾抹油腥,她們?nèi)莨鉄òl(fā),似是在鬢角臉頰都抹上了豬油。男人們共同往村中一棟廟宇形的建筑昂揚走去,它的墻體如干涸的血跡暗紅,靜靜地矗立在月光下,其富麗與村中簡陋粗鄙的一切形成對比。被圈養(yǎng)的家畜們卻并沒沾上這異常興奮的氣息,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腦袋,紛紛躲開人氣,好似村里的人們是什么妖魔鬼怪。
男人們從廟宇中背出各型各色的刑具,婦女們抱著孩子,步履輕快,哼著歌。兩撥人默契地往村中相傳月光最盛的一處聚集——處刑臺。
處刑臺上有一根大柱,上面有顆碩大的釘狀物,一口大缸靠在柱子旁。
人們扭捏的姿態(tài)如肉蟲子一般,蠕動著團(tuán)團(tuán)圍住處刑臺。
缸子里蜷縮著兩個男人,月光灑下來,碎碎的,銀亮柔和。
一人無眼,一人已聾。
瞎子的雙眼是被活活剜去的,他痛心,因為聾子能瞧見他失去雙眼的苦態(tài)。
聾子的耳朵是被藥水灌聾的,他痛心,因為他聽不見瞎子想對他說些什么。
二人本面容清秀,四肢修長健康,此時卻如被惡意碾碎的花葉,遍體鱗傷,體無完膚。即便如此,他們毫不在乎地觸摸著對方,全身赤裸,手腳交纏。
他們感覺自己像是風(fēng)箏,飄在一場夢里,牽線的人已不知何處。痛已至此,多清醒一分便愈是絕望。二人卻仍不斷低喃,說一些渾渾噩噩的話語。
瞎子在說話,因為他想讓聾子看到自己一張一合的唇,知道自己在同他說話,興許聾子能覺得安心。瞎子憑著手上的觸感,撫摸著聾子的胸口說著什么,他盡量將笑容放大,讓聾子看得清楚些。
聾子讀不出他在說些什么,只能亂猜,假裝自己是懂了,點點頭。
只有月亮聽懂了。
哄鬧的村民們仿佛等到了某個時間點,一下子全都肅靜下來,面帶祥和的微笑。
這是處決即將開始的信號。
村中胡子最長的老者登上處刑臺,一系列古怪的儀式后,老者鏗鏘有力地控訴著缸中二人滔天罪孽。
同性茍且,逆天而行!
長篇大論后,老人望了一眼月亮,高聲道:“我們是替天行道!”
村民們跪拜在地,滿眼蓄滿淚水,為此“真言真語”而感動。如此正義的一幕,可謂是聞?wù)弑撬,見者落淚。
聾子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瞎子卻聽見了。
聾子見瞎子面色一變,如陰云遮月,立馬開口說話,想努力當(dāng)他的眼睛。他想告訴瞎子,這雖是人間地獄,但世間……也許仍有殘留的好。他也便微笑著,即使瞎子看不見,告訴瞎子:“今天月亮非常特別,很美!
他有預(yù)感,這句話,也許是此生最后一句了。
語罷,聾子雙手籠住瞎子的雙耳,恍然他眼前一暗,瞎子也用手蓋住了他的眼。
缸內(nèi)真正無聲,無影了。連月亮的蹤跡也隱沒了去。
一缸之外卻有突變。
正在跪拜著月亮的村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月亮似乎有些不對勁。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天上有什么東西試圖遮住它,明晃晃的圓月像被偷啃了一口。
“上天發(fā)怒了!”
哭鬧聲不絕于耳,婦女們撕扯著周圍人的頭發(fā),擁擠著對方逃離此處,唯恐自己留下成為上天的祭品。匆忙逃跑間,有不少人的嬰孩被擠落在地,也無人理睬,只管用力踩碾上去。風(fēng)未起,村中哭聲嚎聲更盛,恰似那凄風(fēng)慘雨的悲鳴。
處刑臺上的大缸,也被眾人無意間撞翻在地。缸一倒下,有人發(fā)現(xiàn)月亮的缺口似乎更大,村民們像辟邪物般,不再嘗試接近那口缸,自然也無人去抓捕關(guān)押他們。
瞎子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陣巨疼,頭狠狠地磕在缸上。缸子倒下后,聾子從缸口望見的月亮,變成了四處逃竄的人們。
很快,人們都逃盡了,村落又變成了沉睡的模樣,家戶鎖門點燈,恐陷在夢魘里。
聾子拖著瞎子從缸中爬出來。
聽見方才的連綿慘叫,當(dāng)下的寂靜無聲,瞎子皺起眉,用那空蕩蕩的眼眶望著聾子。
聾子說:“惡鬼們都散了,咱們可以逃走了!”
瞎子聽完,心中一喜,只覺得眼眶有種熱乎乎的錯覺,似是要淌下淚來。
那么又該逃去哪了?
聾子說:“我們……又能去哪?這世間煉獄苦難,怕是大多相同!
“我們?nèi)ズ_叀!毕棺油蝗坏馈?br>
聾子沒聽見,瞎子就在他手心上寫上——海。
聾子問:“為什么想去海邊?”
瞎子答:“因為你說今天月亮很特別,我想去看看!
這句話,聾子當(dāng)然也是聽不到的,但他毅然決然地背起來瞎子,往海的方向前進(jìn),不問緣由。
二人全身赤裸相疊,在這秋夜中,只覺溫暖,便貼得越來越緊,恨不能每一寸都契合。
一路上白月都被陰云籠罩,連月亮的衣角都看不見。滿天星河似是走向模糊的棋局。聾子背著瞎子,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來到了海邊。
抬頭一看,陰云居然散了。
天上的月亮已經(jīng)被“紅霧”啃食掉了三分之二,天下奇觀,聾子不禁駐足驚嘆,但一點都不感恐懼。
他跟瞎子細(xì)細(xì)描述這月亮的樣子——白月的邊緣的缺口非常整齊,隱隱發(fā)紅,又似有幾絲烏線纏繞在月亮上,美得不似人間物。月中似乎還有海水,燈火明明滅滅,海浪漲漲退退,那樣的波光粼粼,勝過一切凡物。他望著那月,慢慢將后下腰,星星很多,夜空爛漫而寂靜,聾子大聲笑著,非?鞓。
瞎子什么也看不到,聽了聾子的描述,努力在腦海中構(gòu)想月亮美麗的樣子。此時聽見了聾子的笑聲,他才終于相信,這月亮定是極美的。
村民們一向認(rèn)為,天降異端必定引來災(zāi)禍。聾子想,這大概就是他們倉皇逃竄的原因。
將自己所想告訴瞎子后,聾子問:“你怕這月嗎?”
他自己是不怕的,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而他們倆,也正像這月般。因為與眾不同,被大眾當(dāng)作淫邪鬼怪來唾棄,恥笑,懼怕。
瞎子搖搖頭,說:“它定有自己的原因,就像我們一樣。它從未侵犯他人,為何要懼?為何要說三道四?我們靜靜看著它就好。”
一時間,二人都同時想到彼此的事情。
那么在這“異”月下,他們可否又真正解放一回,假裝這世界對他們毫不稱奇。
不,他們本來就不奇。
就如這月,它依然只是月而已。月亮其實怎樣都是美的,畢竟,你看著它的時候,想起的都是那些最美的人。
如果說只有當(dāng)月被遮蔽,他們才不是唯一的“異端”,那么他們愿傾盡所有,只愿圓自己這一輪明月。最后他們纏綿著,浸在海邊淺淺海水處,他們想著,是否有可能,千百年后人們不再畏懼這血月,而自己這般的異類,也能找到真正的自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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