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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生
棋差一著。
他盯著面前的棋盤,極難得地皺起了眉頭。本想隨便應(yīng)付過去的棋局,現(xiàn)在卻將自己逼得焦頭爛額,明明剛開局時他還盤算著如何不著痕跡地讓上幾子,好讓對方別輸?shù)锰珱]面子?砂船F(xiàn)在的情形來看,終局之時輸?shù)脕G盔棄甲的,恐怕是自己才對。
反觀棋盤對面,她面上不作聲色,手里卻已拈起下一顆棋,只等他落子。見他猶豫不決,她又將棋子放下,轉(zhuǎn)而觀察起他的表情來,仿佛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為有趣的事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試想,還有什么東西能比對手絕望的表情更加賞心悅目呢?要是雙方處境互換,他也會跟她一樣落井下石。
可惜可惜。
他一手支著下巴,一手輕點棋盤。黑白縱橫漸漸在眼前洇散開去,驀地化成西涼的蒼茫夜月,霎時又變作宛城的滔天大火,倏忽間有銅雀從火中翩然而出,俄而終歸于白狼山的滾滾黃沙。
清脆的落子聲響將他從幻境中喚回,他一抬眼便看到她取走了他所執(zhí)的白子,又自顧自地將它擺在棋盤上。
他忙伸手護住自己的棋罐。
她將方才的那顆白子拋回給他,看他狼狽地接住,而后又心有余悸般地將它放回棋罐里。
她見狀,笑說:“軍師大人若是無心下棋,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旋即她起身告辭,他只來得及看清她一晃而過的耳珰,而后便只剩一個背影。
空余一桌江山再無人指點,冷冷清清。
他復(fù)又盤腿坐下,擰著眉毛細(xì)細(xì)端詳起棋局,卻再也看不出那些夜月大火飛沙銅雀了。他輕嘆一氣,捧起棋盤放到一旁,想著等戰(zhàn)事結(jié)束,或許還有機會與她對弈。
只可惜。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候的情狀——那時她在戰(zhàn)場上殺紅了眼,不顧身上累累傷痕,一心只想著取下敵將的首級。若不是己方的旗手及時趕到,恐怕連他都要被手起刀落斬于馬下。
“你要攔我!彼e劍直指向他。
他不動聲色地用手指將劍尖推開。劍身上沾著血,順著手背淌進他的袖管里。
還是溫的。
他干笑幾聲,道明來意,感到手邊的兵刃撤去才松了口氣。下一瞬間她便打馬與他擦肩而過,撩起一陣帶著血腥氣的風(fēng),裹著沙塵撲到他臉上,嗆得他忍不住咳嗽。身邊的副官見新來的軍師吃癟,立馬露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糾結(jié)表情來,被嘲笑對象狠狠瞪了一眼方才作罷。
雖說她未能如愿提敵方大將的首級去見主公,但好歹也是打了一場勝仗。
然而慶功宴上未能見到她卻是在他的計算之外。
他并非不喜喝酒,奈何不勝酒力,才幾杯就被灌得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半推半就恍恍惚惚,杯子剛喝得見底就又被斟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到后來他連空酒杯都拿不住了,只好把它擱在了桌上,誰知轉(zhuǎn)眼又被人往懷里摜了一個酒壺。他勉強接住,卻是再不敢逗留。趁著幾步開外的武將們正挽著袖子劃拳,他趕緊拿酒壺?fù)踔樀沧裁隽藸I帳。
剛推開布簾他就被迎面而來的夜風(fēng)刮得暈頭轉(zhuǎn)向,他咬咬牙走進肆虐的寒風(fēng)里,另一個帳中的侍者見了他,忙提起燈籠小跑到他身旁。他自侍者手中接過燈籠,將對方打發(fā)了,獨自一人走回府去。
他走了好一陣,等酒醒得差不多了才感到寒冷,連入肺的空氣都快凝結(jié)成冰。樹木的枝椏如爪般向他伸展而來,似是在跟他索取些什么,斑駁的樹影在他眼前鋪展開來。峭楞楞的,像鬼。
對了,今日是冬至。他心虛起來,后悔自己方才將那侍者遣走。
“誰?!”他猛地停下腳步,將燈籠舉到身前。他瞪大了眼睛盯著面前緩步走來的人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息。
來人一手擎著燭臺,另一手捻了紙錢,借了火,又將被點著的紙錢拋入空中,一簇簇明滅的火光映著對方煞白的臉孔和華麗的錦衣——像鬼。
“原來是將軍。”他松了一口氣,抹掉額上的冷汗,“將軍就不怕碰到……碰到鬼么?”
她聞言,止了手上的動作,笑說:“難道你怕?”
他摸摸鼻子,沒有回答。
他的確該怕——想當(dāng)初洛陽城里一句話說得山河破碎民生涂炭,所有的在那一場浩劫中死去的兵卒百姓,都應(yīng)該是來怨他的,他已經(jīng)忘記自己為此做了多少回噩夢了。
不過噩夢經(jīng)歷得多了,也就習(xí)慣了。
“要是能碰到鬼,那才好呢!彼龔乃砼宰哌^,繼續(xù)拋她的紙錢。
“不如……我送您回去?”他轉(zhuǎn)身望向她,看她在斑駁的樹影里衣錦夜行。
“不了,”她駐足,回頭道,“陽氣太重的話,就遇不見鬼了!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聽她唱起葛生的時候他驀地想起,自己其實曾聽部下講過她的故事:好像是說她青梅竹馬的戀人……
怎么了來著?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歌聲漸遠(yuǎn)之后他才開始懷疑,自己剛剛在路上遇見的或許不是她,只是長得很像她的女鬼罷了。不過這世上又哪來的鬼魅妖怪呢?說到底,還是自己酒沒醒才對……
他想起來了。她那相好是在戰(zhàn)事中丟了性命,被砍下了首級,懸在洛陽城的城樓上邊。
他忍不住縮起脖子打了個寒顫,更冷了。
她是病死的。
他去看望過她一回,那時她已經(jīng)看不清了。她模糊地見到一個人影走近,便向他伸出手,問:“你是來接我走的嗎?”
他答:“不是!
她聽出是他的聲音,笑道:“那你過來干什么!
“來送你!
“我可不用你送!
“這樣啊!彼T诰嗨宀竭h(yuǎn)的地方,“也挺好!
“我就要回到他身邊去了!
他說:“好!
她死時,他西面而立,酹一樽好酒;而后又將盤上的黑白棋分開,歸入棋罐里。
而后他稱病隱退,頤養(yǎng)天年。
而后他子嗣滿堂,長命百歲。
明明時值盛夏,他卻覺得寒冷——冷得連入肺的空氣都快要凝結(jié)成冰。
恍惚間,他看見一個身著錦衣的女子站在他的床邊,朱唇輕啟,卻聽不見她的聲音,衣擺裙裾無風(fēng)自舞,翩翩然宛若鬼魅。
你是來接我走的嗎?
他想問,話語卻梗死在喉嚨里。
“我就要到你身邊來了!
她說:“好!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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