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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樂
1°●看不見的方向●━━━━━━━
然而,有時候,
日常生活的外殼仿佛突然破裂了,
熟悉的環(huán)境變得陌生,
我的存在失去了參照系,
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處,
我是誰,世上究竟有沒有一個我。
━━━━━━━━━━━●周國平●
今天又被社長罵慘了呢。
公交車沉沉地停在了站臺前,車門哐當一聲敞開,濕熱的暖氣包裹著復(fù)雜難聞的氣味噴薄而出,渾濁油膩,令人作嘔。駕駛位上的司機微側(cè)過臉,投來冷淡的一瞥。穿過形形色||色陌生疏離的目光,中澤杏奈隨便找了個附近的空位坐下,抱著包蜷縮在座位上,面無表情地望著車窗外。
望著望著,眼底就有了淚意。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滿街的霓虹燈亮起,在車窗上映出斑駁的光影。似乎滿世界的人們都在下班的途中,人潮涌動,車水馬龍,所有人都匆匆忙忙,仿佛一群急于奔波過冬的候鳥。勾肩搭背的上班族逗留在居酒屋門口,賣力吆喝的小販忙著和主婦討價還價,背著書包的孩子們啃著冰激凌笑鬧,年輕的情侶手挽著手甜蜜地壓著馬路……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多奇怪啊,好像每一天都看到的是完全一樣的景色。
樂此不疲地重復(fù)著同樣的模式,日復(fù)一日地做相同的事,就像一種通行的規(guī)則鐵律,雖然無形,卻暗中主宰著這世界。公雞在天亮前打鳴,豬玀因饑餓而入槽,狗犬舔食著糞便屢屢不改,說到底,人類和他們并無二致。這對于整日宣揚著比動物高貴的人類而言,是多可笑的一件事啊。
杏奈勾了勾嘴角,卻紅了眼眶。
灼燙的眼淚把她的視野切割為支離破碎的碎片,霓虹燈模糊成一個個冰冷刺眼的光點。耳邊是一些亂七八糟嘈雜的回音,抑或是什么都沒有的空白,就像上個世紀的黑白默片,拼命嘶吼掙扎也喊不出哪怕一個字。胸口悶痛,窒息般的感覺,想要用力地呼吸,卻覺得心肺一起抽搐,一種說不清的痛苦漸漸蔓延。
她什么都沒有想,也什么都不愿意想。
茫茫然跟隨報站聲下了車,擦干了眼淚走進樓道。裝作若無其事地跟房東歐巴桑打了個招呼,取走了新收到的信件。
照常掏出鑰匙打開家門,沒有人,燈也是黑的。她不想吃飯,也不想做飯,坐在沙發(fā)上發(fā)了一會呆。想起剛剛?cè)淼男偶,毫無期待地拆開,不出意料又是銀行寄來的信用卡賬單。
「跟我聯(lián)絡(luò)的最勤快的,也就只有你了……」
杏奈牽動唇角想要扯出一個微笑,卻發(fā)現(xiàn)根本笑不出來。
父母不在身邊,剛換了新部門,同事之間也不熟悉。以前交好的同窗已不知散落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很久沒有再聯(lián)系。畢業(yè)前拍照的那一天,大家都還哭著說,之后一定會常常聯(lián)絡(luò)。然而接下來,所有人都若無其事般繼續(xù)生活,再也沒有回頭看過。
她也一樣。
只不過大家都在往前走,她卻像是停留在原地,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竟說不清,是多情還是無情呢。
沒有熱鬧的夜生活,她的夜晚時光乏味得像陳年白開水?恐帐皷|西消磨著時間,把雜亂的房間打掃了一遍,等到一切都搞定,時鐘已經(jīng)指向了十點。想到明天還要去事務(wù)所和那幾個難纏的客戶打交道,杏奈揉了揉酸痛的手臂,腳步蹣跚地走進浴室。
泡個澡,就去睡覺吧。
溫熱的水溫接觸到皮膚的那一霎那,杏奈緩緩?fù)鲁鲆豢跉。她往后仰了仰,好讓整個身體都浸泡在水面以下,無意識地蜷起雙腿,渾然未覺這姿勢就像個嬰兒,在母體中最初的形態(tài)。
裊裊不絕的煙霧熱氣升騰而起,氤氳地沾濕了她的眉眼。浴室昏黃的燈光下,在這股晦澀昏暗的氣體之間,一切都變得朦朧模糊,不辨真?zhèn)巍6褂谶@模糊的幻境中,感到奇異的安心。直到水溫漸漸變涼,再也無法滯留片刻,杏奈才慢慢浮出水面。
然而,在直起身來的那一刻,她無意中瞥了一眼浴缸前的鏡子。
水溫涼透,再無熱氣蒸騰,鏡子上的霧氣已變成水珠凝結(jié),緩緩地滑落下去。在那被水流沖出的溝溝壑壑之間,她清晰地透過濕漉漉的縫隙,看見了她自己。
杏奈渾身僵直,盯著鏡子里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鏡子里,是一張對整個世界感到畏懼恐慌的臉。驚恐的,黯淡的,沒有期待和希望的臉。
——她的臉。
這是她嗎……
真的是她嗎?
那一刻,杏奈能聽到有什么東西,響亮的破碎的聲音,在她的身體里響起。像是有什么未知的珍貴之物破裂了,重重地沉落下去。灼燒般的復(fù)雜情緒從心底洶涌地冒出來,怎么擋也擋不住,通通化作滾燙炙熱的眼淚,兇狠決堤。
——為什么呢?為什么當年那個笑容燦爛的自己,會有這樣令人憎惡的表情呢?
從前那個信誓旦旦地說著夢想的女孩究竟去了哪里……如今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生活,沒有交好的朋友,親人都不在身邊,就連孤注一擲要做的工作,也不是她最初的愿望……情不自禁嫉妒著這世間平凡的熱鬧,掩飾不住被遺棄的惶恐和恐懼,那樣丑陋乏味的嘴臉啊,真是太難看了……
怎么能這么失敗啊,怎么能用這樣失敗的表情活下去呢!
杏奈蹲坐在浴缸里,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喉嚨很疼,眼睛已經(jīng)腫得看不清,可是她還是停不住。怎么有臉面這樣哭呢,明明第二天還要早起去上班,為什么不快點停下來啊……
她猛地把臉埋進在洗澡水里,只是想要止住這無休無止的哭泣。可是水冷透了,冰冰涼涼的,激得她打了個寒顫?薜饺毖醯姆尾恳哺榇,令她狠狠地嗆了一口水。杏奈的雙手慌亂之間掙扎著試圖抓住什么,然而癱軟無力的身體根本不受支配,將她淹進更深的水底——
在那幾近窒息的瞬間,杏奈的腦子里一片荒蕪的蒼白。
她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以這樣痛苦而意料不到的方式……
然而猝不及防的,就在這一片荒野里,有無數(shù)的煙花忽然爆破開來——
斑斕璀璨的,竟令人頭暈?zāi)垦!?br>
2°●夢中的世界●━━━━━━
我心中有一個世界,
那里珍藏著許多往事,
有歡樂的,也有悲傷的。
它們雖已逝去,
卻將永遠活在我心中,
與我終身相伴。
━━━━━━━━━●周國平●
杏奈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是如此的真實,仿佛時間回溯記憶倒流,回到曾經(jīng)驕傲張狂的歲月。她正坐在大學的教室里,周圍稀稀落落是一些陌生的青春的臉。盛夏的溽熱撲面而來,粉筆在黑板上吱吱嘎嘎,教授毫無起伏的聲音混雜著窗外惱人的蟬鳴,演奏出一曲冗長低沉的催眠曲。
意識到這是在哪里的時候,杏奈發(fā)現(xiàn)自己右手握著筆,正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硬邦邦的筆桿被她的手焐得熱乎乎的,手心里濕濕的全是汗水。
她怔怔地松開手,任由手中的筆軟趴趴地滑下去,在紙上留下一道難看的黑色劃痕。
她怎么會在這里?
這是夢嗎?
為什么,感覺如此真實,連汗水都沾滿盛夏的粘稠。
「唔……奈醬是手疼了嗎?」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含著笑意的男聲,將沉浸在莫名情緒里的杏奈嚇了一跳。似夢似真的感受令她變得有幾分遲鈍,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一只修長的手已經(jīng)伸到了她的眼前。
這只手里,還捏著一小團白白軟軟的物體。
「一直寫個不停是不行的哦,不如來吃個棉花糖吧!
杏奈的視線順著手臂而上,看到了這個捏著棉花糖的男人。
略顯凌亂的銀白色發(fā)絲毫無規(guī)則的翹著,有些許不羈地垂在額前。穿著輕薄的白色坎肩,皺皺的,邊緣還帶著幾個錯落有致的破洞。領(lǐng)口開得很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露出弧度好看的鎖骨。男人笑得很愉快的樣子,眼睛彎成一雙月牙,眼角處畫著奇怪的紫色倒皇冠印記,隨著他的笑意蔓延而顯得尤其醒目。
明明是一副街頭不良少年的裝扮,被這個男人穿出一身莫名的肆意閑適來。他的笑容是那么溫柔,周身的氣場卻侵略性十足。雖然和這教室的畫風有些格格不入,但無論如何,也無法對他說出苛責的話來。
真是個奇怪的人啊。
更為奇怪的是,杏奈居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還是算了,留著你自己吃吧,白蘭。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得糖尿病!
她聽見自己用熟悉而親昵的口吻開著玩笑,幾乎是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了這個男人是誰。
——白蘭·杰索,她大學時的同學,關(guān)系很好的朋友。
——不對!她記得她上大學的時候,明明沒有外國的同學,更沒有這樣特立獨行的朋友啊……
腦海里出現(xiàn)這兩個念頭之后,杏奈的思緒有些混亂。還沒等她理清楚,接下來的事情更讓她無比錯愕。
合上課桌上的課本,封皮上印著她從未聽說過的一個專業(yè),可是她又仿佛在哪里修習過;講臺上年邁的教授長相陌生又熟悉,她根本就不曾認識,卻能用尊敬的語氣喊出他的名字;周圍錯落而坐的同學,和她記憶里那些許久未見的面孔,完全無法重疊在一起。
這是夢嗎?
她是誰?
為什么,腦子里會有兩份完全不同的記憶?
往昔的歲月忽然變得模糊不清,試圖隔著霧氣探尋哈哈鏡彼端的世界,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扭曲成飄忽朦朧的幻影。一直堅信著的記憶宛若廢棄的紙張,被惡意地揉成皺巴巴的一團,凌亂的褶皺扭曲纏繞,竟分辨不出哪些才是最初的痕跡。
不對,一定是因為夢的緣故。
這是在夢里吧,雖然能感知到夢里的她所感受到的人和事,但一切就像被定好了走向的劇本,只能按著應(yīng)有的情節(jié)發(fā)展下去。
「……描述微觀世界的量子力學與描述宏觀引力的廣義相對論在根本上有沖突,廣義相對論的平滑時空與微觀下時空劇烈的量子漲落互相矛盾,你的看法是什么……中澤同學?」
「……?」
時光輾轉(zhuǎn)遷徙,杏奈怎么也沒有想到,被老師點名這樣的突發(fā)事件,竟然在畢業(yè)多年后再次發(fā)生在她的身上。
滿教室或陌生或熟悉的眼光凝聚過來,本就空蕩的空間徹底安靜下來,窗外膨脹的蟬鳴忽然無限放大,在她的耳邊喧囂轟鳴。年少時對于課堂問答莫名的惶恐感,潮水般緩緩襲上了她的心頭,她怔立在原地,手足無措。
……教授在說什么?她又應(yīng)該說什么?
似乎工作后這幾年,她就如走在永無止境的黑夜里,像個若有似無的影子,避開別人注視的目光,悄無聲息地躲在陰暗狹窄的角落。雖然偶爾會覺得有些寂寞,但也不必面對那些莫名其妙的敵意,嘲諷抑或是漠然。
毒癮般沉溺于這樣懦弱的安心,杏奈此時才恍然發(fā)現(xiàn),她早已忘記了,忘記處于目光的焦點是什么樣的感覺。
周圍的空氣好像凝固成堅硬的實體,氧氣稀薄,連呼吸也變得艱難。她不敢回視任何一道停在她身上的目光,垂下眼瞼,按住怦怦作響的心口。那里的震動,越來越響,急促得幾乎快要跳出胸膛。她緊張,焦慮,急躁,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口干舌燥……明明只是幾秒鐘的時間,她卻像過了幾萬年,尷尬恥辱的尖銳疼痛從心臟蔓延開來,每呼吸一次都是一陣火燒火燎的煎熬。
「誒,遲疑這么久,奈醬是改主意了嗎?」
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慵懶含笑的聲音,是白蘭。
杏奈下意識地朝他望去,銀白碎發(fā)的男人以單手懶散支頜,微微瞇眼,薄削的嘴唇彎起,一臉漫不經(jīng)心的笑,刻意壓低的聲線竟有些說不出的性感撩人。
「這么容易就說服了奈醬,好像有點喪失成就感哦。」
說服?
一段陌生的記憶莫名涌上心頭,啊是了,昨天她還在圖書館里,和白蘭爭論過這個問題呢。
「至少需要十個維度才能建立一個理論框架,讓引力與量子力學互相兼容……」
像幾近溺水時抓住唯一的浮木一樣,杏奈微動嘴唇,忽然說出了一大段深奧晦澀的話來,把自己都嚇了一大跳。這些艱澀的理論像開了閘的洪水,她竟越說越興奮,幾乎收不住。這些明明都是超出她知識水平的內(nèi)容,杏奈卻覺得她研究了好久好久,對自己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那么熟悉。
「……如果對高速粒子加速器的研發(fā)成功的話,超粒子的存在也許會被證實也說不定!
說完最后一個字,杏奈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她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緊張過后出現(xiàn)了疲勞的后遺癥,然而神經(jīng)卻還在興奮地顫栗。
多久沒有這樣暢快地表達自己了?
環(huán)顧四周,教授慈和的眉目隱含著贊許,滿教室或好奇或不屑的窺視逐漸消弭,他們側(cè)著耳朵,仔細在傾聽。
杏奈想笑,眼里卻忽然蓄起了淚。
一種微妙的溫熱感,仿佛積蓄已久的潮汐席卷了她的全身,從很遠很遠的遠方?jīng)坝縼硪u,于她空寂的心懷之間激蕩。
被人認同的感覺……
真好啊。
3°●無限可能●━━━━━━━━━━━
每個人都只有一個人生,
她是一個對我們從一而終的女子。
我們不妨盡自己的力量引導她,充實她,
但是,不管她終于成個什么樣子,
我們好歹得愛她。
━━━━━━━━━━━━━●周國平●
接下來的夢境美好得像相冊里的舊時光,散發(fā)著青草香氣的大操場,圖書館浩海如煙海的書架之間,平凡而瑣碎的日,嵤,每一幕都是令人心折的青春碎片。杏奈幾乎忘了身在夢里,她沉迷于這些溫情,戀戀不舍。
但,既然是夢境,總會有醒來的一天。
毫無征兆地,滿世界的黑暗壓了下來,杏奈的視野一瞬間天塌地陷——沉甸甸的水壓驀然填滿整個空間,她一驚之下,猛地嗆進一大口水。胸腔喘不過氣來,火辣辣疼得像要裂開,杏奈痛苦地咳嗽起來。她的情緒還沉浸在前一秒那些難忘的溫情中,此時求生的本能前所未有地爆發(fā),費盡全身力氣從水里掙扎了出來。
環(huán)顧四周,夜色深沉,浴室的燈光昏暗地灑下來,時鐘滴答,整個屋子除卻她空無一人。
那些真實得不可思議的經(jīng)歷,果然是夢啊。
杏奈難掩失落。
但很奇怪的是,在做過這樣的夢之后,心情竟奇跡般的輕松很多。甚至難得沒有失眠,一夜睡到天亮。
早晨的第一抹陽光亮起時,又是一個平凡如常的日子。杏奈照常吃了早飯,搭乘電車去上班。同事關(guān)系一如既往,業(yè)務(wù)也沒有突飛猛進的提升,不過杏奈的心情意外的平和寧靜。
下午的季度例會上,社長提出了新的銷售方案。有人提出了異議,引發(fā)了大家的討論。大概是氣氛太友好,讓杏奈想起昨夜那個奇怪的夢境里,和白蘭以及其他朋友們爭辯討論的美好氛圍,她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大段話,語氣是她自己都未察覺的輕松隨意。
入職后一直沉默局促的人忽然健談起來,同事們不由得面面相覷。杏奈這才意識到這是什么場合,有些尷尬地低下頭。
令她沒想到的是,社長竟然笑了,還采納了她的意見,臨出門的時候甚至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勵。這份好心情令她整天的工作都動力十足,空氣中仿佛飄滿了細細碎碎的愉悅因子,直到下班,杏奈的唇角都還是高高揚起的。
不過工作賣力,哪怕心情再好,也無法避免腰酸背痛的疲憊。杏奈像昨天那樣,放好了熱水,準備睡前好好泡個熱水澡。只是,在浴缸裊裊升起的霧氣中,她的眼皮越來越重,不知道怎么的,就睡著了。
——杏奈又做夢了。
這個夢給她的感覺很熟悉,一樣真實得不可思議。
她可以感受到耳畔風兒掠過的觸感,也聞得到鼻間若有若無的花香,就連指尖的溫度都仿佛是真的。
她仰面向著天空,躺在一個美麗的花園里,大片大片的秋牡丹在她的周圍肆意綻放,一眼望不到盡頭,仿佛向著蒼穹的更深更遠處蔓延而去。細細碎碎的陽光濺落在花瓣上,在藤蔓花莖之間穿梭,落到她白皙的肌膚上,裂成星星點點的碎光。
那炫目的白色花瓣,就像壓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他飛揚的銀白色碎發(fā)。
白蘭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額前垂下的碎發(fā)逆著光,將他的眼神隱匿在晦暗的陰影里,看不分明。他輕扯著唇角,笑容有些曖昧而又模糊不清,似乎有種奇怪的意味深長。
男上女下,這姿勢分外惹人遐想,但此時沒人會在意這樣的細枝末節(jié)。
空氣中彌漫著粘稠的血腥味裹挾著花瓣清淡柔和的香氣,馥郁而生一種濃烈妖異的氣息,迷人得近乎致命。
——杏奈的心口,破了一個洞。
艷麗的鮮血從那里汩汩地涌出來,像不斷升騰著熱氣的泉眼。白蘭的手就捂在那里,似乎想要堵上這個洞,然而鮮紅的液體還是爭先恐后地噴涌而出,從他的指縫間流走,濺在他潔白的絲質(zhì)制服上,宛如一朵朵血紅的牡丹肆意綻放。
白蘭在笑,笑中含著嘆息。
「為什么小奈一定要殺我呢……」
「其實我,并不想殺了奈醬的吶……」
杏奈笑,斷斷續(xù)續(xù)地,唇邊漸漸沁出血花。她能感覺到自己現(xiàn)在的情緒,有那么一點點不甘,和一點點不舍,以及更多的無可奈何。
「因為……我永遠會忠于……加百羅涅……」她咳著血,語氣輕淺:「……只有……加百羅涅……」
「是啊,真是了不起的——」白蘭笑得漫不經(jīng)心,然而這笑意冰涼,沒有一絲一毫到達眼底:「——又令人痛恨的忠誠吶,這種無聊的東西……」
「……是你和我說過的……」杏奈的眼睛因疲憊而半睜半闔,意識飄忽,唇邊的笑意卻柔軟而認真,漸漸低沉下去的聲音氣若游絲:「……我們只要把該做的給做了……就會很幸福的……」
她竭力想要睜大眼睛,想維持住瀕臨渙散的神智,想再多看面前這個男人一眼,想最后再多說幾句話……
但一切都只是徒勞,夜幕降臨來得又快又猛烈,鋪天蓋地的黑暗瞬間奪去了她的意識——
杏奈悚然驚醒。
浴缸里的水冰涼,她愣愣地撫向心口,那里仿佛還殘留著被洞穿的疼痛,真實得令人恐懼。
——黑手黨?她怎么會和黑手黨扯上關(guān)系呢?
忽然多出來的這一份記憶到底是怎么回事,攪得她的腦子亂成一片……
還有,為什么她的夢里一直出現(xiàn)這個名叫白蘭的男人……
杏奈百思不得其解。
她本以為如此超出常理的夢境會讓她害怕,可當她捂住心口,感受到的卻是極其蓬勃有力的心跳,興奮的感覺親吻著神經(jīng)末梢,每一滴血液都充滿躍躍欲試。
厭倦了重復(fù)和枯燥,期待會有奇跡般的際遇發(fā)生——
她不想欺騙自己,就是這么不安分地蠢蠢欲動著的,真實的她啊。
4°●若有命中注定●━━━━━━━━━━━━━
我能夠站在一定的距離外來看待我的遭遇了。
我是我,遭遇是遭遇。
驚浪拍岸,卷起干堆雪。
可是,岸仍然是岸,
它淡然觀望著變幻不定的海洋。
━━━━━━━━━━━━━━━━━●周國平●
奇跡也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樣,發(fā)生了。
接下來的日子美好得兵荒馬亂,杏奈在清晨很早的日光里起床,踩著晨曦的薄霧去公司,然后在下班后的傍晚,舒服地泡著熱水澡,一個人偷偷翻閱著獨屬她的秘密。她的浴缸神奇得像哆啦A夢的任意門,每一天打開它,都會進入截然不同的奇妙夢境。
有時候,她是個優(yōu)雅得體的鋼琴師,在宛如鯨魚噴出的美麗噴泉下演奏;有時候,她是落魄滄桑的流浪者,獨自走在泥濘微涼的春雨中;有時候,她一襲潔白整潔的制服,微笑著履行救死扶傷的義務(wù);有時候,她在最深最黑的夜里,像個飛檐走壁的英勇女俠……
唯一奇怪的是,不管她變成什么樣的人,身邊的親人朋友輾轉(zhuǎn)換了一撥又一撥,有一個人,固執(zhí)地,亙古不變地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
——白蘭·杰索……
杏奈不知道這個男人和她之間是怎樣的一種淵源,才能在這斑斕繽紛的幻夢中,命運注定般執(zhí)著地相遇。
白蘭是很喜歡笑的男人。
大概就算世界即將覆滅,他依然會笑得云淡風輕,頂著這一張無所謂神情的臉,笑容底下永遠是事不關(guān)已的淡漠。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涼薄,唇邊的弧度再如何恣意,也從未抵達眼底。
杏奈曾經(jīng)很想剝?nèi)ニ@令人痛恨的笑容,摸摸底下藏著的桀驁不馴的他有多少棱角。她試了很多次,可是總也做不到。
就像她無力阻止白蘭的某些惡習一樣,比如一天能吃掉和他自己一樣重的棉花糖——白蘭的甜食控大概是一種絕癥,醫(yī)術(shù)再發(fā)達也拯救不了他。
不過他也有很可愛的時候。
白蘭總是執(zhí)著于白色的衣服,杏奈覺得他對小天使有一種情結(jié)而不自知。他堅持不懈地用自創(chuàng)的昵稱去稱呼別人,做七歲小孩才會做的惡作劇,心血來潮還會給周圍的人送各色鮮花,權(quán)當賣弄一下他所知的花語。吃了很辣的東西,他會夸張地哇哇大叫,然后以此為借口,塞一勺牛奶冰激凌。他唱歌的聲音很溫柔,雖然杏奈只聽過一次。他會用Baileys調(diào)顏色很純潔的雞尾酒,然后在吸管上夾一個紫色的小皇冠。還有他那頭亂七八糟的碎發(fā),其實只是睡姿太差,又懶得打理所致,他一直以為杏奈不知道,還樂此不疲地炫耀著自己的發(fā)型……
不知不覺間,白蘭對她而言,變成了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呢。
他是她心底獨守的秘密——這種存在,比任何關(guān)系都要親密,可是她竟無法將他清晰地定義,因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一向變化多端。時敵時友,也有時只是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不過杏奈并不是很在乎。
她如今的生活很好,每天都很快活。
每一個夢,都給她留下了一份獨一無二的記憶。開始時杏奈很混亂,甚至偶爾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身在何處,后來夢境太多,漸漸竟也習慣了。她把這些記憶的珍珠收集起來,細細歸納,串成越來越長的項鏈,空閑之余就抽出其中的一顆,帶著微笑靜靜回味。
夢醒時的時光也變得越發(fā)平淡溫馨,偶爾遇到挫折時,杏奈會想起夢中那個數(shù)次涉及險境卻不曾放棄的自己,不管怎么樣,也能淡笑而過。生命中邂逅的悲喜依然生動,但似乎變得遙遠剝離了,就像浸透在紙上的彩色圖畫,她用指尖觸摸著紙上的歡喜和傷情,或明媚,或哀哭,雖由心而發(fā),卻再也無法動搖她堅定的內(nèi)心。
記得幼年時學校的課本上,有一頁印著富蘭克林的一句話:我未曾見過一個早起、勤奮、謹慎、誠實的人抱怨命運不好;良好的品格,優(yōu)良的習慣,堅強的意志,是不會被假設(shè)所謂的命運擊敗的。
杏奈終于明白他說的是對的。
她的笑容越來越多,有了珍貴的新朋友,工作忙碌而充實,再也沒有時間去想那些無謂的事情。唯一不好的變化就是,她開始習慣在家里常備棉花糖,沒事就吃上幾顆。為此她去健身房的頻率大大提高,這都是白蘭的錯。
杏奈以為日子會繼續(xù)這樣無波無瀾地繼續(xù)下去。
直到某天下班后的傍晚,她做了個前所未有的夢。
——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迷茫痛苦的白蘭。
他獨自一個人坐在海邊的礁石上,面無表情的,連虛假的笑意都不見了。
往前走,是無邊無際的大海,身后,是看不到邊際的沙灘。海風吹得很大聲,來來去去的海水吐舌舔舐著海岸線,偶爾有一兩只海鷗掠過空中,留下枯燥難聽的嘶鳴。
世界白茫茫的像個空殼,時間諱莫如深,在這個空曠無際的空間。
杏奈發(fā)現(xiàn)自己赤著腳,踩在濕熱的沙灘上。
白蘭不知道在想什么失了神,甚至沒有察覺她的接近。
卸去偽裝后的白蘭,周身再無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惱人笑意,也沒有她想象中的不訓與桀驁。蕭條的眉眼,目無焦距,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模糊的海平線。蒼白著沉默著,像一尊迷失在時間之海的雕塑。那些惡劣的腹黑的可愛的小情緒,全然褪去,徒留一片空茫茫的虛無。
他臉上曾經(jīng)的鮮活像在口袋里捂了太久的棉花糖一樣,完全融化掉了。
試探地伸出手指撫了撫他憔悴消瘦的臉頰,杏奈忽然熱淚盈眶。這張臉多么似曾相識啊,她曾經(jīng)在鏡子里看到過。
一樣的消沉麻木,一樣的孤獨悲傷。
再這樣下去,會死的吧。
并不想問他為何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毫不遲疑地抱著他的腦袋,用力地擁進懷里,下頜抵在他那一頭亂糟糟的銀白色碎發(fā)上。
白蘭并沒有抗拒,像個任人擺弄的木偶。
即使知道語言無力捉襟見肘,杏奈還是不停地碎碎念著,在他耳邊輕聲低語:
「……你這個混蛋,不解開謎底就想悄悄逃走嗎?太狡猾了,才沒有那么好的事情呢……坐在海邊偷懶什么的,真令人嫉妒啊,不過再這樣下去,你的密魯菲奧雷就要完蛋了哦,這樣也沒關(guān)系嗎……覺得無所事事的話,那就跟著我啊,我有好多事情都找不到人來做……」
一直過了很久很久以后,懷里的白蘭忽然動了動。
杏奈聽到他久未出聲的嗓音嘶啞低沉,帶了一點點真實的笑意。
他說,「……你好吵啊,奈醬!
杏奈忍不住笑罵:「你好煩啊,白蘭。」
5°●與你重逢那一刻●━━━━━━━━
他們一窩蜂擠在那條路上,
互相競爭、推攘、阻擋、踐踏。
前面有什么?不知道。
既然大家都朝前趕,肯定錯不了。
你悠然獨行,不慌不忙,
因為你走在自己的路上,
它僅僅屬于你,沒有人同你爭。
━━━━━━━━━━━━━●周國平●
日子還是一樣在繼續(xù),雖然有時候杏奈會覺得有些遺憾。
她的浴缸終于變成了一個正常的家居用具,它身上的神奇魔力徹底消失不見了。自從在海灘的那個夢醒來,杏奈再也沒有做過別的夢。
只是這些夢境帶給她的變化還在持續(xù)著,她有了很多新的愛好,心態(tài)也變得開朗。她開始喜歡嘗試不同的事物,比上大學的時候更加熱愛讀書。每次有人羨慕或嫉妒地說著不好聽的話,杏奈總是但笑不語。曾經(jīng)她是個黑手黨的時候還經(jīng)常抱著磚塊厚的大部頭翻看呢,現(xiàn)在歲月靜好,人世安康,多學點東西有什么好奇怪的。
臨近年關(guān),杏奈向公司申請了年假。
她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家鄉(xiāng)境港,鳥取縣靠海邊的一個小地方。
爸爸媽媽見她回家都很高興,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來犒勞她。在東京永遠吃不到這么地道美味的松葉蟹,還有甜脆多汁的梨子。
雖然欣慰地發(fā)現(xiàn)女兒變得精神許多,爸爸媽媽也沒有時刻與杏奈黏在一起。畢竟日子還是要過,每個人都要努力地養(yǎng)家糊口。杏奈在家里閑著也是無事,自告奮勇地來照看家里開的雜貨店。
大概是她的笑容變多了,附近相親鄰里買東西的時候總愛跟她聊幾句,關(guān)系倒比從前好上很多。有時候也會被三姑六婆問起男朋友的事情,杏奈就笑瞇瞇地說她有喜歡的人了,只是這個家伙生性閑不住,三天兩頭不見人影。
唯一的煩惱就是媽媽總是半開玩笑的抱怨,說杏奈看店的時候監(jiān)守自盜,架子上的棉花糖一不注意就消失了,害得爸爸更加頻繁地進貨。
杏奈嗯嗯啊啊答應(yīng)得好好的,一轉(zhuǎn)眼又吃完了一袋。
圣誕節(jié)前夕的某一天,她坐在店里看電視。進進出出的情侶挑選的都是一些甜甜蜜蜜的糖果,偶爾捎帶上一包棉花糖。
眼看著她最喜歡的一種口味快要賣光了,杏奈偷眼看了看媽媽,見她正在給客人結(jié)賬沒注意這邊,便躡手躡腳地游蕩過去,把罪惡的手伸向了最后一袋棉花糖。
正準備偷了就開溜,還沒來得及拿起來,從身后忽然伸過來一只修長的手,隔著她的手穩(wěn)穩(wěn)地按住了包裝袋。
某個人隱含著惡劣笑意的聲音,熟悉又陌生的,在耳邊緩緩響起:
「真不乖啊……」
杏奈怔怔地轉(zhuǎn)頭。
銀白色碎發(fā)的男人微微歪著腦袋,唇邊笑意彌漫,那種熟悉的欠扁的笑意。他細長深邃的紫色眼眸里,此時正清晰地映著她的倒影。
「最后這包棉花糖是我的喲,奈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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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樂,祝福每一個姑娘~
這是家教白蘭的短篇,謹以此文,
向我曾經(jīng)那些不順心的事情告別,
以及祝福每一個看到這里的妹子。
短篇力有未逮,考據(jù)不周或OOC處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