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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根花
她還一直記得初次見到籠島涼的場景。
甚至比她想象得要記得更清楚。
那是在綾崎樓子本人還很小的時候,第一片雪花剛剛飄落的時節(jié)。
蓬松而柔軟的積雪,只消輕輕碰觸一下就能凹陷下去一小塊。
作為三女、年齡尚幼的她被傭人小心地裹進厚厚的棉衣,得到父母的允許說可以在庭院里玩耍,只不過只有短短的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但樓子仍是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冰涼而又柔軟的雪花,臉上洋溢著天真的笑容,心里好像有什么新鮮的東西在誕生。
然而,庭院的圍墻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樓子循聲望去,一個比她大上好幾歲的女孩子正騎在墻頭,和她的目光相交錯時,顯得比她還要驚恐,甚至差點因此而從那上面掉下去。幸好她很快就穩(wěn)住了身體,不然,樓子還真沒法不合時宜地笑起來。
女孩正扭頭沖另一邊的某人喊了句什么,綾崎樓子聽得并不清楚,但隨即她就看到女孩回過頭來,用一種頗為奇妙的眼神打量著她。
“你是這家的大小姐嗎?”
女孩這么問道。
這句話讓綾崎樓子立刻警惕起來,她自小所受到的教育之中也包括了對于居心叵測的陌生人的防范,因此,她后退了一步,并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
“別緊張,”女孩立刻解釋道,“我沒有惡意的,而且你看,咱們兩個離得那么遠,要是我想做些什么你也完全有機會跑得開。”
她說的好像有些道理。
無論如何,樓子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她正想說些什么,忽然看到女孩側(cè)過了頭去,沖著另一邊說了幾句話。然后,不知道她都聽見了什么,神色忽然更加緊張了起來,復(fù)又扭過了頭沖綾崎樓子大聲地喊了幾句話,由于語速過快,樓子甚至都沒怎么聽清其中的不少字眼。
——總之,是讓她趕緊回去房子里和大人待在一起,至少現(xiàn)在先不要再在庭院里面亂轉(zhuǎn)了。
綾崎樓子的性格,事實上并沒有表面上那么柔順。叛逆的天性早就被深深植于骨中,她的刺很柔軟,卻并非不存在,而是將其妥帖地收起,并不輕易地展現(xiàn)在人前。只因為尚年幼,這樣的性格才剛剛冒了個苗頭,還沒有任何人——包括她自己——意識到這一點。
所以聽到這樣的話后,她很不情愿。
而且,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樓子不知為何對眼前這個初次謀面的比自己年長的女孩子懷有一種將斷不斷的好感,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和她多相處一會兒。
“快點!”
女孩的臉色終究是難看了起來,她板著臉沖著樓子大喊道,隨即身子像是被誰拉扯得搖晃起來,險些就那么徑直從墻上摔下去。綾崎樓子下意識后退了一步,然后看著女孩真的生生往后栽去,巨大的恐慌將她淹沒,她立刻往屋里跑去,再沒回頭看一眼。
在那之后,她拽住了一個路過的傭人的衣襟,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復(fù)述出來時,看著傭人的臉色從恭敬變得驚恐。這位年長的傭人小跑著去通知了管家,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樓子不怎么記得了,唯一還殘存的印象就是,盡管她從傭人們之間流傳的只言片語中得知那天并沒有在墻外發(fā)現(xiàn)什么,自此,家里的防衛(wèi)措施還是加強了很多。
而隨之改變的還有家人對她的看管程度,以前雖然也看得很嚴,但偶爾還是能夠偷溜出去一次的——盡管回來還是要受罰。
所以,再一次見到籠島涼時,正是由于她對父母的再三懇求才換來的一次外出機會,由一位在綾崎家做事多年并值得信賴的傭人帶著她在一條不失繁華、人又相對“較少”的街道上走走轉(zhuǎn)轉(zhuǎn)。
不過……結(jié)果,還是走散了。
綾崎樓子看了看自己直到剛才為止還和傭人牽在一起的手,又看看在面前穿行的行人,一時間有些張皇無措。
——然后,她看到了角落里的一個身影。
說不上是抱著怎樣的心情,綾崎樓子到底還是朝著那里走了過去。
“那個,我……”她遲疑道,“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那人像是沒聽見樓子的話似的一聲不吭,連一絲反應(yīng)都沒有。她的頭發(fā)顯得有些亂糟糟的,顯然有一段時間沒洗過了,右胳膊以奇妙的角度彎折著,看上去就像是被誰硬生生掰成那樣一般。
綾崎樓子在距離她還有幾步路的時候停下了腳步,等了半天也沒得到對方的回應(yīng),然后,綾崎樓子遲疑著又往前挪了挪。
“站住,”那沙啞的嗓音聽上去就是硬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或許是由于其中夾雜的情緒,顯得莫名有幾分尖銳,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綾崎樓子似乎能感覺到對方對自己隱隱約約的怨恨,“離我遠點。”
“但是你的胳膊……”
“用不著你管!
聽得出來,那人竭力想表現(xiàn)得很冷淡。
然而,仿佛就如靈光一閃似的,樓子奇跡般地想起了這個聲音。
“是你吧?”她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天那個讓我回去的姐姐?”
那人一僵,卻并沒有抬起頭,比起說是還像剛才那樣拒不回應(yīng),反而更像是默認了似的。她大著膽子站到了那個女孩的身邊,自小過著優(yōu)渥生活的綾崎樓子自然從未見過這樣凄慘的景象——或者說,她不知道的世界上的黑暗面還有很多,這不過是其中最普通的場景之一罷了。
“你最好還是離我遠些,大小姐!
她沒有看著樓子,嘲諷中帶著刺的語氣卻顯然是對著樓子的。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看你還是拉好衣服趕快回家吧,小心讓人給生吞活剝了!
“……不,”綾崎樓子忽然有些委屈,“我和石田走散了!
女孩:“………………”
“我叫樓子,姐姐你呢?”
女孩終于抬起頭來,定定地看了綾崎樓子半晌,臉上的復(fù)雜表情維持了好一陣子,然后才嘆了口氣,不情不愿地說道:“……涼!
綾崎樓子:“小涼?”
涼看上去對這個稱呼嗤之以鼻,然而卻沒有說什么,而是轉(zhuǎn)頭對著有向這里靠近趨勢的幾個鬼鬼祟祟的家伙大喊了幾句,用的盡是些樓子聽不大懂的字眼。
說起來,小涼的口音有點重呢。
樓子歪著腦袋想了想,伸手拉住了對方的左手。涼渾身一僵,但隨著思慮了片刻,緊緊地回握住了樓子的手,頭也不回地拉著樓子在巷間穿來穿去,然后,在某個通往繁華大街的巷口停住了腳步。
“你去那里等吧,”涼指了指對面那個顯眼的招牌,那是一只巨大的紅色螃蟹,“那是這里最顯眼的地標(biāo)了,你家傭人應(yīng)該會來這里找找的!
說罷,她就松開了樓子的手,樓子遲疑地看了看她的右臂,終于還是一步三回頭地站在了招牌旁邊。不多時,店員就出來詢問她這個小孩子有什么麻煩嗎,樓子如是說了后,他跟老板商量了片刻也站在旁邊陪她一起等了起來。然而,綾崎樓子的眼中只剩下對面街上靠在墻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卻不時注意著這邊動向的涼。
終于,十來分鐘后,石田出現(xiàn)在了店門口,滿臉疲態(tài)的石田在看到樓子后很顯然地松了口氣。
——涼也是。
電光石火之間,綾崎樓子卻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扯下昨日玩鬧式地掛在手腕上的小首飾,她知道即便那只是綾崎家給小孩子的玩意,那精致的做工和上面鑲嵌的東西應(yīng)該也能值不少錢。她仗著自己小孩子的身體在人群中飛快地鉆到了涼的旁邊,在對方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就把手鏈塞到了她手里,隨即回到那家店的門口,扯著反復(fù)和店員道謝的石田就消失在了人潮里。
那是第二次見面。
而第三次,是在綾崎家的宅子里,她見到了作為她的家庭教師出現(xiàn)的籠島涼。
她身著一身雖不華貴卻也盡顯素雅的和服,柔順的黑發(fā)被盤起,露出雪白的脖頸;神情平和,怎么也讓人想不到她從前是個就像是渾身帶著刺似的少女。盡管涼的模樣與往日已經(jīng)大相徑庭,綾崎樓子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幾乎是將“小涼”脫口而出。
“叫‘籠島老師’,”父親板著臉糾正,然后向籠島涼盤問道,“你們之前見過?”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有過一面之緣!
明明是兩面。
這么想著,樓子也附和地點了點頭。
在那之后度過的時日,就像是個美好得下一秒就要支離破碎的夢似的。
“小涼原來是左撇子的嗎?”
純粹是一次偶然,看到用左手握筆的籠島涼,綾崎樓子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是啊,”盡管遲疑了片刻,籠島涼的笑容里卻看不到絲毫陰影,“因為沒有及時醫(yī)治的關(guān)系,右手雖然看上去沒什么問題,實際上活動起來卻不太方便呢。不過,也幸虧算不得晚,不然這右手是要不了了!
綾崎樓子想起來了。
上次見面時,她那折斷了骨頭的胳膊。
于是,她們誰都沒有再提起以前經(jīng)歷的事,彼此之間相對卻是用異常熟稔的態(tài)度。有時候,面對著宛如大和撫子般溫和的籠島涼,綾崎樓子甚至忍不住認為從前那些回憶只不過是她編造出來的假象,然后,她終于聽到籠島涼提起一次她的過往。
那是一個綾崎樓子無法想象、卻每天都在這個城市、乃至這個國家這個世界發(fā)生的故事。
含糊地用幾句話結(jié)束了這個故事后,籠島涼的呼吸漸趨平穩(wěn),機緣巧合下闖進籠島涼房間卻看到她不勝酒力卻仍然不死心地自己灌自己酒的家庭教師的綾崎樓子,低頭看著倒在榻榻米上的籠島涼,視線忽然就轉(zhuǎn)不開了。
一如那天在大街上,看著為了守護她的安全而嚴防死守的小涼。
然后,本來因為是未成年而被嚴禁飲酒的綾崎樓子第一次嘗到了酒的味道。
——和她的家庭教師那甜蜜的雙唇。
……
在那很久之后——不,或許也算不得久。
籠島涼看了看表,發(fā)現(xiàn)離發(fā)車還有十多分鐘,于是又一次翻開報紙,打算把剛才看過的新聞再讀一遍。
在綾崎樓子升上華陽學(xué)園后,她就算是功成身退——這本來就是和綾崎家家主商議好的事,真正實施起來,難免也有些傷感。而她也壓根不知道告別過程中一臉神游天外的綾崎樓子在想什么,不過,看她那樣子,籠島涼也算是放下了心。
一開始的相遇算不得什么愉快的回憶。
家境貧困的籠島家在旁人不理解的眼光中艱難地送她接受了最普通的教育——只因為她自己喜歡,然而,父親的病故讓本就不寬裕的經(jīng)濟狀況雪上加霜。隨即,母親也撒手人寰,只留下籠島涼孤零零一人,連吃飯都是個問題。
于是,她加入了那一伙人。
他們比籠島涼大上那么一些,團伙行動,用偷竊來的錢度日,籠島涼驚訝地發(fā)現(xiàn),用上那些錢,不僅吃穿不成問題,等她攢一攢沒準(zhǔn)還足夠她回到學(xué)校去。
事情暗地里一切順利地進行著,中途發(fā)生的某件事卻把她從團伙中踢了出去。
那一天,他們本來是要翻進籠島家隨便偷點東西,作為小卒的籠島涼率先翻進去探風(fēng),卻遇見了正好到庭院里玩的綾崎樓子。
領(lǐng)頭的少年當(dāng)機立斷決定,綁架綾崎家的大小姐。
……從中作梗的籠島涼,被禁閉了幾天后,又挨了“同伴”們的一頓打,被那個少年折斷了右胳膊扔了出去,游蕩在大街上,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然后,她又一次遇見了綾崎樓子。
從綾崎樓子那里得到的小首飾被她拿去當(dāng)鋪抵押,治好了胳膊后她便玩命打工,總算是將它又贖了回來。容她打工的老板看她如此賣力,又交給了她一個不錯的活計,之后更是允許她只有半天的時間上班,甚至還愿意借給她錢讓她讀書。面對如此慷慨,籠島涼無以為報,只有投入了多于常人幾倍的精力,得到了如今的成果。
在那之前,她從未想過還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走進綾崎家,見到綾崎樓子。
不過,現(xiàn)在也要離開了。
隨著火車的汽笛聲響起,籠島涼合上了報紙,開始考慮是要點茶喝喝還是直接小睡一會兒。
她還沒來得及拿定主意,就看到坐在她對面的包得嚴嚴實實的人發(fā)出了松了口氣似的聲音,拿掉了帽子和墨鏡,露出一張籠島涼再熟悉不過的臉。
籠島涼:“…………………………………………………………”
綾崎樓子沖她溫溫柔柔地笑了笑,就像是離家出走的人不是她似的。
“你——”
她才剛剛說出這個字眼,就被某個溫?zé)岬臇|西堵住了嘴巴。
綾崎樓子柔軟的唇瓣與她的相貼合,隨即以一種她本來不應(yīng)該有的熟練姿態(tài)勾住了籠島涼的舌。她的胳膊繞過了籠島涼的脖頸,喘息之間,籠島涼也被她撩撥得漸漸動情,頭腦還尚未模糊,籠島涼還來得及思考一個問題——樓子到底是怎么做到這種程度的?
“……咦?”
不知不覺,樓子已經(jīng)跪坐在了她的身上,卻沒有繼續(xù)動作下去,而是用指尖挑起了掛在籠島涼脖子上的項鏈,將上面的掛件捧在了手心上。
——那是數(shù)年之前,綾崎樓子硬塞到她手上的那個小首飾。
她們二人四目相對,無需多言便已明白了對方的想法,綾崎樓子眨了眨眼睛,又一次貼了上來,甚至將手從她的衣擺處探入。
幸好車廂里現(xiàn)在只有她們兩個人。
籠島涼呼吸漸漸變重,她感覺得到她和樓子的體溫都開始上升。
綾崎樓子是她的救贖。
是綾崎樓子將她從黑暗的泥沼中拖了出來——盡管對方本人可能并沒有意識到,可那確實讓她不至于愈陷愈深。
她喜歡樓子。
那么,樓子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
恍惚之中,她忽然覺得眼下正經(jīng)歷著的一切有著某種即視感,仿佛之前就已經(jīng)體驗過似的——尤其是樓子的吻。
……籠島涼想起了自己在綾崎家的幾次醉酒經(jīng)歷,以及不知為何就開始殷勤地暗示她今天晚上可以喝上幾杯的綾崎樓子。
她不由失笑。
“怎么了?”綾崎樓子一臉無辜地問道,天然的語氣里卻充斥著足以讓人大腦充血的誘惑,“這個時候不是應(yīng)該把全身心都放在我這里才對嗎?”
她動作重了重,籠島涼忍不住叫出了聲。
“平時看不出來,”籠島涼呼吸急促地說道,“樓子你還真是個小惡魔。”
“但是如果是小涼的話,不管怎樣的我也能毫無芥蒂地接受吧?”
看著少女溫柔微笑的臉龐,籠島涼愣了愣。
終于,她也輕輕笑了。
“嗯,說的也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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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他了一下蟹道樂……因為寫的時候就只想著那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標(biāo)了【。
_(:з」∠)_謝謝大家支持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