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題記

　　楊戩至死都回憶著寸心在他懷中咽下最后一口氣時說的話。

　　開天神斧不愧為盤古大神之物，九州十大神器之一，直劈的他神魂震蕩撕痛難忍，他不禁捂住胸口，然卻無濟于事。
　　畢竟這痛來源于三魂七魄被撕裂的感覺。
　　模糊間他看到小玉一直在抽泣，哮天犬正努力向他爬來，離他最近的沉香表情一陣恍然好似不知身在何處。
　　他想幫著把小玉眼角的淚拭去，想告訴那狗兒趴好，想斥責沉香不要這般猶豫不然今后會出大差錯。
　　但可惜，他動不了啦。
　　遠遠的他又聽到了東海聽心四公主悲戚的呼喊，不由得自責，怎么可以讓她來的這樣快？
　　她來的這樣快，沉香知道的便也會快，三妹知道的會更快。若是這樣快到毫無時間整理思緒，那沉香和三妹會不會傷心。
　　但是同樣還好她來了，讓他知曉自己還有事未做有債未還，讓他更深刻的回想起那個女子。
　　那個水粉流衣烏發(fā)如瀑，言笑間三月桃花也不及其灼灼明華的女子。
　　他的妻子，敖寸心。
　　是了，寸心破碎的神魂還封在月桂樹里，還需要他堅硬的靈魂來修補和渡化。
　　剛剛升起的那份愧疚和留戀瞬間就被強大的思念沖刷干凈，他想起來了，他不得不死，不得不元神盡散身死道消，他的妻子他的寸心還在等他以靈魂解救。

　　四公主還是晚了，沉香已經(jīng)不再猶豫劈了下一斧。
　　朦朧間他聽得天上地下都是四公主哀凄的呼喊，他恍恍然笑了，然后把元神融進新天條，再由著不知多少年前設(shè)的陣法將這強大修復(fù)力的靈魂帶往月宮。
　　剩下的嫦娥會幫他的，嫦娥最是可憐分離的戀人，就算他楊戩惡貫滿盈，但看在他的寸心的份上她還是會幫忙。
　　小玉有沉香；沉香有小玉，有孫大圣，有他的兄弟好友；三妹有那個凡人，有兒子兒媳；梅山兄弟有各位正路人照拂；哮天犬……哮天犬師傅會幫著照看。
　　而他的寸心的神魂則會在他靈魂的修補下重新復(fù)原轉(zhuǎn)世投胎，他又用靈魂里余下的神力封印了那神魂里帶著的霸道的印記，相信下一世的寸心不會再被那東西所累，可以不被安排不被圈禁的度過一生。
　　她會得到她想要的自由。
　　很好。
　　只是他倒是要食言了，他再沒機會陪寸心朝游滄海暮桑梧了。
　　對不起啊寸心，原諒我吧。

　　“你果然還是為了她嗎？”失魂落魄的四公主看著逐漸消逝的靈魂光芒，下意識想要去碰觸，然而又似乎回想起什么觸電般將指尖縮回。
　　她是知曉一切之人，這場以三界為棋盤以諸天神佛為棋子的棋局，除執(zhí)棋人外也就只有她最清楚這一切了。
　　可笑寸心死時她卻不信他。
　　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了正哭著喊著舅舅的小狐貍，突然就心頭一松。
　　還好，還好孩子們都是好孩子啊，他們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啊。
　　她又看了看面前恍恍惚惚的沉香，覺得是時候把事情和盤托出了。
　　雖然答應(yīng)了楊戩不要再提及此事，但她不能看著他被冤枉，反正沉香有知道真相的資格。

　　楊戩與寸心的初遇委實不大美好。
　　彼時他是被追殺至西海邊，慌不擇路中闖進一道門，還未松口氣耳邊就想起女子的低呼聲。
　　“你是何人，為何闖進我的介子空間？”
　　他一抬頭，就撞進了那雙瀲滟的眸子。
　　水粉云裳的少女發(fā)絲紛飛容顏明艷照人，就連開在她頭頂灼灼桃花也不及其光華。
　　這是個明麗到耀目的少女。
　　明白自己是唐突了對方，楊戩連忙道歉：“在下正被人追殺，不小心唐突了姑娘，還望姑娘海涵，在下這便離去�！�
　　說著就要推門而去。
　　“你等等，”姑娘叫住他，“你說你在被追殺？”
　　“正是。”
　　哪知那姑娘突然就笑了，那笑容灼了他一眼。
　　“正好我也同樣，獨自應(yīng)付這些豈不是太寂寞了，不如我們結(jié)伴怎樣？”
　　“哦對了，我名寸心，你呢？”
　　“楊戩�！�

　　和寸心結(jié)伴的日子確實沒之前那般寂寞了，至少在一路被追殺的途中有人陪著說話。
　　寸心是個很不同的女子，至少不同于他從前所接觸的女子。
　　在他印象里女子大多溫婉可人或是高傲矜持，甚至冷厲霸道者也有，但從來不曾有一個女子會活的如此自在不羈。
　　她會因想要賞月而幾天幾夜不睡，會為了喝一壇酒特意研創(chuàng)釀酒的法術(shù)，然后喝的爛醉躲在介子空間睡幾天幾夜，會好幾個時辰躺在草地上眼也不眨看云，會因為聽說哪里有奇山異水突然拋下他不見蹤影，又在某時突然出現(xiàn)在他剛到之處，會為了凡世某種小吃某種飾品辦成凡人賺錢，然后一天之內(nèi)將錢花個精光。
　　不論女子，就連這世間大多男子也沒她這般瀟灑肆意。
　　生在此世就會有諸多牽絆諸多責任，能任憑本心活著的，怕是古往今來也就只寸心一個了。
　　追殺寸心那些人他也見過，他們明顯智商不足，簡直被寸心耍的團團轉(zhuǎn)，所以寸心有大把時間放縱或是耍追殺他而來的天兵天將。
　　寸心最喜逗弄哮天犬，傻狗兒總是被她逗弄的全然炸毛，她便在一旁笑的開懷，然后隨手給狗兒一根秘制肉骨頭哄他，搞得他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寸心，寸心。
　　一旦憶起寸心來他便像溺進溫柔深水，仿佛那些少年輕狂與卿同行的時日只在昨日。
　　那時的楊戩多幸運啊，有救母的執(zhí)念支撐，有寸心結(jié)伴同行，雖一路跌宕卻尚有夢想。
　　那大概是他忍辱負重不能抬頭的一生中最歡欣的日子了。
　　直到他第一個夢想破滅前，他都是那般歡欣。

　　娘死了。
　　張百忍不肯放過娘不肯放過他們一家，他成功將娘親從桃山里救出，然而娘卻被十大金烏十日曬化，落了個灰飛煙滅的下場。
　　倘若他不曾救娘，娘是不是還會留有一條命呢？天下百姓是不是會少遭那份罪呢？后來的日子他無數(shù)次這樣思量。
　　娘死前見到他身畔的寸心，忽地便高興起來：“戩兒，這是你妻子？”
　　他看著娘喜于言表的面色不知當作何回答，寸心卻脆生生開口：“媳婦敖氏寸心拜見母親，愿母親來世與父親再續(xù)前緣，一生平安喜樂�！�
　　明知寸心不過是為幫他安母親的心，但聽見這話他卻還是心頭一顫。
　　然而來不及察覺便被娘那愈發(fā)蒼白的臉吸走注意力，他連忙攬住娘扶她坐好。
　　“好，好，好，真是不錯的姑娘。敖氏？這是四海龍族的姓氏吧？”娘斟酌著寸心那連他都未聽過的姓氏興趣盎然。
　　“媳婦乃西海這輩排行第三的公主，敖順便是媳婦的父親�！贝缧囊环闯B(tài)的乖巧溫婉，低眉順目任他娘打量。
　　“好孩子，好孩子，我們戩兒就托你照顧了�！蹦镄︻佋桨l(fā)燦爛，好似正親眼看著他與寸心大婚般開心。
　　然后她便合了眼。
　　“她走的很安詳。”寸心道。
　　楊戩只抱著娘失卻神魂的軀殼般失神，好似外界一切都無法再觸動他。
　　“我會履行對她之諾照顧你。”
　　楊戩依舊呆滯陷入當初他們一家五口時那段記憶中。
　　“我們成婚吧�！�

　　他們便這樣成為夫妻。
　　婚后的寸心一如從前瀟灑肆意，好似她只多個床伴罷了。若不是不經(jīng)意間窺見她眼底熾熱的情意他都要懷疑她同他成婚不過可憐他了。
　　然按著昆侖神的話講其實只是他自己心境變了而已。
　　寸心當真不是個合格的妻子，但卻是合格的戀人。
　　她太熱愛自由。
　　她從不曾為他洗手作羹湯，卻會將這自由瀟灑帶入他的生活。虧得有如此性格的寸心在身畔，在灌江口的日子里他才會歲月靜好。
　　唯一可惜便是寸心似乎無法生育，千年間他們一個孩子都不曾有過。
　　也曾收養(yǎng)一狐女名曰小玉，結(jié)果追殺寸心那伙人以小玉要挾她，不得已之下他們只好送走這個孩子。
　　隱約間他也察覺到寸心的身份并非西海三公主那般簡單，但寸心不提他亦不問，他信任她。
　　何況倘若他早知道伴隨這身份揭開而來的是何種命運，那他寧愿永遠不去觸碰。

　　天庭一直招安他，他也一直以有家室為名躲避招安。
　　那時他真是寧愿于灌江口做一散仙，也不愿被天庭桎梏。
　　是何時改了這想法的呢？
　　啊，是了，是四海伙同天庭生生拆離他們夫妻時。
　　那是最平常不過的一日，天色湛藍的平常，山色青翠的平常，連門前溪水也安然平常的淌著。
　　四海蝦兵蟹將叫門的時候他正和寸心品酒，酒乃是寸心用山杏釀制，酸甜與辣酒味道相互滲透，于舌尖綻放出別樣的甜澀。
　　他正打算再飲一杯，忽聽得門外有人叫罵。
　　“天庭重犯楊戩挾持龍神，包藏禍心，意圖謀反！”
　　“楊戩還不速速來受罰！”
　　“楊戩，把龍神交出來！”
　　寸心正試圖將花瓣放入他杯中，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要出去嗎？”
　　了解自家妻子言外之意的他搖搖頭：“不了�！�
　　哪知寸心卻好似不知他意在保護她，站起身抱著酒壇就往外走去，眉眼間依舊神采飛揚。
　　“今朝有酒今朝醉，怕什么�！�
　　花顏明艷迎春光，明眸粲然瀲秋水。
　　從始至終她都是這幅姿態(tài)。

　　龍神。
　　鴻蒙初開時有獸初醒，身長萬丈氣吞萬里，乃混沌所化天地獸首，萬獸之王龍神是也。后諸族相爭天下大亂，龍神不忍生靈涂炭，以身化天地權(quán)力大道，至此后世間王者皆有德行之輩。
　　然龍神乃德行高尚的上古大能，即使神魂化作法則大道也依舊留有殘魂印記隱沒于輪回之間。
　　龍神。
　　東海三公主。
　　楊戩是知曉西海有三太子的，也是知曉依照四海龍族的排行不可能有三公主亦有三太子。
　　這樣排行未免有抹殺寸心存在之嫌。
　　所以果然，寸心便是龍神殘魂轉(zhuǎn)世吧。
　　古有傳聞，得龍神者得天下。
　　于是只被當做一件不可失卻的寶物對待，于是不該有欲望不該有情感，要像毫無情緒的擺設(shè)放置于龍宮中，于是被桎梏沒有自由，于是寸心要逃。
　　真是不公啊。
　　身披虛偽正義的天將和海將在他面前侃侃其談，言辭乍聽尚可入耳，細究則可笑至極。
　　不外乎他有問鼎三界的野心，天理難容之類。
　　“寸心是楊戩之妻，要楊戩背叛于她，恕難從命�！�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斗法倒并不比從前逃避追殺時來的艱難，甚至贏也不無可能。
　　然而寸心還是隨著他們走了。
　　她走時像凡間妻子般跪著對他辭行：“此生負君是寸心之過，惟愿來世再還君放逐天下�！�
　　明明有太多話要傾訴，偏偏不知從何開口，千言萬語涌到口中只余了一句：“不是，不是你的過錯�！�
　　是他太弱，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
　　聽到此話寸心卻笑了，一如初見時灼灼其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寸心的過錯是奢求太多而不自知，寸心這一生本就該是籠中鳥，卻不自量力奢望天空奢望伴侶，落得此種下場也是活該�！�
　　好一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好一個籠中鳥。
　　好一個活該。
　　那瞬間他似乎明白這三界還有何事是他該背負的責任，也看清未來失去寸心日子里的他自己。
　　“我楊戩定會帶你出來放逐天下�！�
　　寸心，等著我，等著我推翻這腐爛不堪滅絕人性的天條。
　　然后我們便朝游滄海暮桑梧，不再憂煩人間事。

　　然而寸心也去了。
　　她是為保護他去的。
　　明明，明明本該自己保護她的啊，可他卻眼睜睜看著那一縷幽魂在自己眼前香消玉損，散成三界塵埃而無能為力。
　　私建溝渠救南郡百姓之人是他，結(jié)局卻是寸心神魂盡散。
　　只因寸心為他頂罪時曾直道：“吾本龍神，世間有何人何事可管轄于吾？”
　　本就是從妖族手中奪得天帝之位的張百忍怎會容她，暴怒之下竟捏碎了寸心的神魂。
　　那一刻他是真心想將張百忍這老兒的狗頭用三尖兩刃刀砍下來，寸心卻攔住了他。
　　“三界不可失了天帝，不要讓帝俊之過再次上演。”
　　“而我是寧可天高地廣葬孤墳，也不愿富貴華食籠中生�！�
　　“何況我死，他便無心為難于你了。”
　　“吶，夫君，妾想要自由啊�！�
　　這便是她遺留于這世間的最后一句話，隨即她便散作最自由的煙塵飄蕩在天地間。
　　她得到了她的自由。
　　以死亡為代價。

　　在此之前楊戩總以為寸心之于自己是同伴知己，兩人間情意沒愛情來的那般深沉刻骨。
　　然當他看著那神魂化作華光飄散，看著看著怒急攻心口吐鮮血時他才意識到，原來那天那株桃花早就灼進他的骨血中，生生世世無法剔除了。
　　他震蕩的靈魂告訴他，他深戀著寸心，生死不渝。
　　原來世間情愛當真皆如穿腸毒酒，甘美卻要人性命。
　　嘗過之后再難忘卻。
　　他握著寸心的殘魂去求嫦娥時想過，若是嫦娥不應(yīng)他便以死相脅，大不了以命抵命。
　　幸好嫦娥對癡心女子還算寬容，看在寸心之面上并未計較他天庭走狗的身份，先是幫他將寸心神魂封入月桂，后又作招魂陣法幫寸心鞏固神魂。
　　嫦娥的恩情他不知該如何相報，只能在凡間行走時偷偷幫她留意后羿的下落。也并不全是還恩，而是嘗過生死離別的他清楚這有多么殘忍。
　　世間分離的戀人大多同病相憐。

　　以三界為棋局，以諸天神佛為子，這盤棋被他下成絕唱，怕是至此之后億萬年都再無人與之相提并論。
　　楊戩此人，堪稱梟雄。
　　只可惜今后這世間便少了這樣一個驚才絕艷之靈魂。

　　語罷四公主長長舒氣，只覺胸腔中有什么瞧不見的東西散了，輕松之余又空落落的。
　　“舅舅，舅舅他……”
　　沉香只覺自己仿佛在失去五感，失去肉身，失去靈魂，失去存在，一步步消散。
　　他的舅舅無罪，他卻親手劈了他。
　　還是在對方設(shè)計之下。
　　他驀地回想起初見時那人白衣傾扇說他是他舅舅，并送一長命鎖給他做生賀。
　　可后來他把那鎖丟了。
　　有些東西丟了便是丟了，再也尋不回來了。
　　小玉的低泣聲在他耳畔忽遠忽近，他反身抱住她，任憑她拳頭落在自己身上。
　　天上蒼云悠悠，天下河海清宴。

　　意識消散的最后，楊戩仿佛又看到初見時的寸心。
　　那時少女水粉流衣烏發(fā)如瀑，言笑間三月桃花也不及其灼灼明華，仿佛從來不曾有過什么懷璧其罪。
　　那時他少年心性意氣風發(fā)，滿心都是劈山救母一家團聚，從不曾不懼天威兇煞六道殘忍。
　　那時年少，人生初見。

　　——文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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