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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何夕
那年梨花輕起,你執(zhí)書卷白衣,從此宮墻,寸寸相思不許。
笙清宮內(nèi),白色輕紗飛揚,她絞著手中絲帕,思量半晌,終是提筆。
面前是上好的徽宣,在右上方只有一個墨寫的字——香。
原來,他喜著顏體。
顏體,其楷書結(jié)體方正茂密,筆畫橫輕豎重,筆力雄強圓厚,氣勢莊嚴雄渾。
可恰好,她喜柳骨。
柳骨,含蓄圓潤,卻兼棱角分明,剛骨瘦勁,緊湊圓整。
她提筆,在宣紙上輕輕沾著墨跡,畫上了比翼雙飛蝶,栩栩如生。
在香的下面,輕輕寫下一字——笙。
蝶聞香而來,原來,這是你的考題,尋一人懂你知你陪你。
清風吹過,卻連她也不曾知,何時的一滴淚暈染了墨跡。
她執(zhí)起一旁上好的刺繡,輕輕嘆氣,掩住了眉眼的疲倦與深思。
刺繡雖好,卻無一絲靈氣,平平淡淡的繡工掩入了宮廷厚重的沉悶里。
茶已微涼,他輕扣桌面,便有人立刻換上了七分熱龍井。
微微氤氳的茶香,迷了他的視線,他推開奏折,在一旁的宣紙上,提筆寫下:
“眼底閑云亂不收,偶隨麋鹿入云來。平生于物原無取,消受山中水一杯!
卻有人打著珠簾俯首而進,規(guī)矩的執(zhí)著托盤上的十份刺繡,跪在地下羊絨的毯子上。
“前幾日給各宮新進娘娘送去的筆墨紙硯和刺繡,無一人選擇筆墨,皆是刺繡!
他低了眉眼,拿起奏折,輕聲道:“知道了,放下吧。”
宮中清涼,三月梨花漸起,一朵卻飛入了她的宮宇。
她尋花而去,聞著梨花清香,腳步卻愈加輕柔,襲地的裙擺,盛滿了落下的梨花。
她腳步忽停,微怔,任由梨花落滿發(fā)髻,雙眸卻不曾離開那背影一瞬,謙謙公子溫潤如玉。
月光皎潔,漫天梨花,他清瘦纖長,一身白衣,執(zhí)著身后的書卷。
她輕輕退后,循著來時的路回去,卻好似遺留了什么東西,在那夜的梨花樹下。
那夜,她乘著鳳鸞春恩車,聽著馬車踏過空蕩安靜的宮中長街,看著窗外紅燈寂寥。
深深庭院幽幾許,多少舊人空長嘆。
他問她,你的閨名是何?
她答道,阿笙。
他問她,你可會寫字?
她望著他,怎認不出那是那夜梨花樹下如玉少年,她垂下眸,吐字規(guī)矩清晰。
“娘親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不曾讀書寫字!
他低了眉眼,笑道:“原來如此。”
那日后,她再也不曾見過鳳鸞春恩車踏過她的宮前。
可她總夢見,馬車行過寂靜的宮中長街,她看著他眸中含淚,卻帶著笑,委屈的問她。
阿笙,你會寫字的,你為什么要騙我?
每當這時,她從夢中驚醒,看到淚沾濕了一旁的枕。
她聽聞,他開始極是寵愛一個宮女。
只因有一日,他問她,若是你見到心愛的男子,會對他說什么。
她只答,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他驚到?為何是這樣難過的詩句?
她望著她,低聲答道。
只因心愛之人,觸不可及,死后同棺都不可如愿,一時悲戚,才說出如此的話。
他憐她,此至寵愛。
她聽聞。
他與她寫字,常常比誰寫的更具風骨。
他在宮外軍營,她寫藏頭詩寫悄言悄語,他連著九日以《九張機》抒相思之情。
她喜愛畫畫,曾為他畫一幅極像極像的肖像,他歡喜,掛在寢宮之中至今。
他與她,時常泛舟于宮中御湖,以詩相和。
寂靜沉悶的宮廷之中,開始有他的歡聲笑語。
笙清宮中,卻一如既往的安靜。
她只能在宮宴上,掩袖喝酒之際,看到他欣慰滿面的神情。
放下酒盞之際,依舊深色清明,平淡無常。
她去荷花池集露珠,卻看到佳人相依偎,清唱采蓮曲。
她輕輕退下,一如當年離開梨花樹般。
那夜,大雪紛揚,蓋滿了笙清宮內(nèi)外。
她跪在雪中,膝蓋上是刺骨的冰涼。
“宣,孟笙今夜侍寢!
她扣頭接旨,心思卻百轉(zhuǎn)千回。
乾清宮中,一切如往常。
就連鳳鸞春恩車的聲音,一如三年前的夜。
那夜,他望著她,猶猶豫豫道:“阿笙?”
她低眉,呢喃道:“阿笙,是臣妾的閨名!
他望著窗外,深思倦怠:“過幾日,朕要出征西北。”
她雙眸清涼,心思卻玲瓏剔透:“為何是我?”
他微楞,從未想過她竟是如此明白,旋即苦笑道:“你從不爭寵。”
她看著燭火微亮,印著他眉心微皺的側(cè)臉,背后是鵝毛紛飛的大雪。
她忽然想起小時,娘親在府中極是受寵,又生下了她。
那夜微涼,她循著娘親的房間而去,卻看到大姨母站在窗邊神色陰暗。
她卻被奶娘捂著嘴帶走,那夜,她在奶娘的懷里大哭。
奶娘嘆著氣道:“若是沒有受寵的本事,還不如從來就沒有受寵過!
第二日,便聽到了娘親染上天花,懸梁自盡。那時,父親遠在邊疆。
自那以后,她神色清淡,不多言,不多說,安靜的如同從未存在過。
她看著他,輕輕說道:“她生,我生;她死,我死。我?guī)湍阕o她周全”
他望著她,滿是感謝:“你要什么,朕給你。”
她抬頭望向窗外:“等到明年春天,可否在笙清宮種一樹梨花?”
第二日,她升為妃和皇上出征的消息在后宮彌散。
西北親征,她站在城墻,熙熙攘攘的妃嬪,她終是因為妃位的緣故,不曾躲在人群的最后。
連綿不絕的人群,擁著那明亮的一抹黃色,可她捂著心口,不敢再看一眼。
右手,卻緊緊牽著青鸞的手,不肯放松。
未央宮中,她欠身作福。
“孟笙,我從不知,原來你有這樣的本事!蹦俏ㄒ豢膳c他稱作妻子的女子笑看她,帶著譏諷和陰狠。
她想起那夜,站在窗前的大姨母,也是這樣的陰狠。
面前兩碗紅花湯,她知道,一碗給她,一碗是青鸞的。
她閉著眼,腦中盡是那夜梨花書下,他身著白衣,執(zhí)著書卷。
她惻然一笑,仰頭喝下兩碗紅花,旋即看著她驚詫的眼神。
“臣妾,早已給皇上書信,若是青鸞有事,必是皇后娘娘照拂有加。為了皇后娘娘不與皇上心生間隙,另一碗紅花,臣妾替青鸞喝下。”
她說,她要教她寫字。
她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是學不會的!
他回來了,帶著滿身的榮耀和滿腹的相思,帶走了青鸞。
她時常夢到有人灌她一碗紅花,然后從夢中驚醒。
那未央宮中冰涼的地板被曾經(jīng)被她跪的溫熱。
是夜,她從夢中驚起,薄汗浸透了衣衫。
深夜子時,一聲喪鐘響起。
青鸞走了,帶走了腹中四個月的孩子。
他病倒了,風寒入侵,卻不知怎的,染上了天花。
她跪在未央宮門口,聽著他的妻子說道,讓她去照顧他。
她扣頭謝恩,是真真切切的謝恩。
她聽著他在夢中低喃青鸞的名字,她替他掖好被角,安靜的陪伴在旁。
不眠十個通宵,盡心勞累。
他漸漸好轉(zhuǎn),她卻因染天花病倒,被鎖到笙清宮內(nèi)不得外出一步自生自滅。
她撐著病體,看著窗外沒有一人的庭院,她想起那日,他答應(yīng)她,來年春天,要種上一樹梨花。
那年梨花輕起,你執(zhí)書卷白衣,從此宮墻,寸寸相思不許。
那漫天梨花,她遺落的,不過是心而已。
她尋了一張梨花信箋,輕輕提筆。
一張機,魂歸夢醒驚故里,千般相思皆夢起。情絲皆因,梨花輕起,執(zhí)卷白衣。
兩張機,錦瑟銜樂寄情酒,夙夜不寢憂君思。笛聲枉費,無人相和,耿耿不寐。
三張機,君心已付非妾身,日居月諸迭而微,瞻望弗及,佇立以泣,心思憂冥。
四張機,宴爾新婚紅燭淚,其甘如薺雙蝶起,琴瑟相御,靜好及之,不念往昔。
五張機,心如匪石猶不轉(zhuǎn),望君皆得空相盼,嘒彼小星,提筆輕起,千般情意。
六張機,北風其涼雨雪雱,千回夢轉(zhuǎn)驚坐起,寒冰如宮,云誰之思,妾心悲涼。
七張機,寂寞空庭風漸起,及而偕老妾枯骨,病榻殘容,卻憶當年,少年紅妝。
八張機,投之木桃報瓊瑤,匪報卻因永為好,舉案齊眉,巧笑倩兮,不忘癡心。
九張機,今我不樂日月除,梨花漸起漫天時,唯問君故,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她感覺疲累,便將信箋和當年的雙碟畫抱在懷中,并不去床榻旁。
推開門,迷蒙間,她看見漫天梨花,隨風起舞。
而他,一如往昔,站在樹下,執(zhí)卷白衣,回眸卻笑。
“阿笙,我很想你!
她顧不上別的,只是抱著詩詞和畫,向他奔去。
她要問他。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深夜凄涼,星空幾疏。
她瘦小的身子,緊緊抱著懷中的東西,一襲白衣,就像一朵開在庭院的梨花。
兩日后,他漸漸身子好起來,入口的藥極苦。
“朕記得,在朕病重時,有人一直在朕的身旁?”
一旁的太監(jiān)輕聲道:“是笙妃。”
他放下琉璃藥碗,點了點頭:“朕要見她!
他閉著眼靠在床上,腦中卻一直閃過青鸞的面龐。
終是叫人拿來了筆墨,在宣紙上寫下——悼亡妻,久久不曾下筆。
許久之后,卻看到一個小太監(jiān)急急跪在面前。
“笙妃去了,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一襲白衣躺在自己的庭院里,手中抱著一幅畫和一張信箋,因笙妃是因天花去的,不敢直接拿了畫和信箋,只叫人臨摹了拿了過來。”
他記得,那夜,她親口對他說。
娘親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不曾讀書寫字。
面前的九張機,卻一如當年,他寫給青鸞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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