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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言
都說長安城中的傳言像割不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街婦們聚在巷口,又說起最近被傳得沸沸揚揚的新事,是關于那周家小姐的。
有人說這周老爺家的千金小姐碧蟬從來沒有出過門,可提親的人把門檻都踩平了,奇怪的是周老爺卻沒有一個看上眼的;有人說周小姐是因為天生相貌平庸,資質也一般,父母嫌她禮數不全,怕失了身份丟了臉面,才讓她深閨獨居呢;還有人說,前些天周家燒起一場大火,只有周家小姐無端失蹤,說不定這周家大火該只是為了除掉這落病的小姐……
街婦們自知失言,忙止了話頭,不多會兒便各自散去。
私奔
周三鋪,十三段山龍王村。方圓幾十里荒無人煙,這是唯一的落腳處。
男子騎馬在前帶路,走了很久,才隔著轎簾說,這里已是燕洲境內,在此歇息一夜,明日便可達到邊城。轎中女子輕輕一聲,算是應了。
于是這個很小的村莊,簡陋的驛站,來了一行奇怪的人。
為首的男子頂了奇怪的帽子,黑色面紗遮著了臉,而身后的轎里卻出來個嬌滴滴的女娃兒,錦繡綠袍,白貂斗篷,步搖玉帶,煞是尊貴美麗。
男人親自為她將窗戶栓好,換了新的被褥,蘊了一爐子冷香。才回過頭說,早點歇息,一路奔勞,真是辛苦你了。
你是在可憐我吧。
我不過是邊城一個販鹽的商人,碧蟬小姐能如此抬愛,已實在惶恐不安,哪里還有嫌棄的意思,小姐你多慮了。
我并不想嫁你,跟你走也只是迫于無奈,何來抬愛之說。盡管已經遮住了臉,但碧蟬依然連半個眼角都不曾在他身上停駐。
我知道。小人沒有半點逼迫小姐的意思。
看他那惴惴不安的樣子,碧蟬又生出幾分悔意。畢竟這是十八年來,唯一一個待自己謙卑溫柔,甚至有幾分忍讓嬌寵的味道。
提親
那日,碧蟬被喚到主院中,這里多是爹和門客朝官聚會之所,平日是決計不容許私自入內的。爹身邊有個穿著奇怪服裝的人。
碧蟬小姐。他沖她頜首作揖。
碧蟬悄悄抬眼看去。那是個年紀很大的男人,高大結實,臉上是雜亂的胡茬,而右眼竟然缺失了,眼皮癟塌塌垂在上面,簡直令人毛骨悚然。碧蟬嚇得花容失色,不禁失聲叫出來。
周老爺的擺擺手,眉毛絞在了一道。
哼,我這個女兒從小嬌縱慣了,一點禮數都沒有,而且姿色平平,毫無所長,F(xiàn)在人你也見了,而邊城路途遙遠,該是打消求婚之意早早上路為好。父親的聲音空洞死板,如同這個死氣沉沉的宅院,哪里都是隆重華麗,卻沒有一點生氣。
求婚?這個丑男人竟是上門提親的嗎?這可如何是好。
爹我不嫁……
你下去吧。周公對碧蟬,十八年來永遠只有一種語氣,冷淡而獨斷,沒有寵愛和歡喜,只有冷冷的命令。
碧蟬跌跌撞撞回到西廂閨房,仍抑制不住內心的驚恐,那個男人的面孔,實在是丑得驚人。
拙遇
他第二次見到碧蟬,是在周家的荷花清池邊。
她仍著綠裙,青蔥般的綠,下身那滾著手工精致刺繡的月牙白裙,卻因為蹲著,而滾了一地的塵土,兩只胳膊環(huán)在膝蓋上,半晌才怯生生從懷里探出一張哭得皺巴巴的臉,她發(fā)髻凌亂,蒼白清瘦,五官平淡無奇,更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端莊賢淑。若不是那身蔥綠的錦緞,看上去簡直與市集田間的農家少女一般。
懷中是一只耷拉著腦袋的小狗,已經僵硬不動。
他用碎銀使喚幾個家仆,為小狗掘了一個墳冢。她止了哭愣愣的跟在其后,既不答謝也不言語。
小姐,你可知道蟬是一種怎樣的生物。他回過頭去對她說。
當蟬還是幼兒期,便蟄伏在土里,是一只臃腫丑陋的蛹,經過一兩年甚至更久的等待,某日,它攀附上樹木的枝葉,蛻去幼時的外殼,才算是真正的成熟。
不要再喚我小姐,其實我連一個下人都不如,連一只寵物的生死也無法決定。你的家鄉(xiāng)很遠吧,我聽說那里氣候寒冷,物產匱乏,只有望不到邊的草地和牛羊。
是的,的確如此。
可那里是不是就沒有人再干涉我養(yǎng)一只小小的寵物做伴,沒有人能輕易的從我生命里奪走任何的東西?
小姐,我向你保證。
那么,請帶我走吧。
背叛
新婦碧蟬,二八華年。端過銅鏡仔細將鬢角撫平,想綴一支梅花簪?纱蜷_隨身包裹,才發(fā)現(xiàn)走得匆忙,竟然沒有帶走一支簪子。
出了驛站,想去找一個販賣衣飾的游商,轉過兩條街,碧蟬便失了方向,正想找個村夫紋路,卻看見那個丑陋的男人,與另一個男子在茶鋪門口商討著什么。
碧蟬靠前幾步,仔細聆聽。
——也許不該再騙她,說明實情的好。
——在接到命令之前,你先不要輕舉妄動,把她帶到這里,已經是大功一樁,此次定是加官進爵,前途無量了。
漸漸的,她的眉心,如同被冰凍住,變成霜凝的結。
男人回到驛站,卻見碧蟬候在自己房中,桌上全是鮮熱的酒菜。
他下意識的心里一驚,怕嚇著佳人,便急著去找那頂黑紗帽子。
但那個玲瓏碧玉一般美麗的女子朝他朝朝手。這幾天趕路辛苦,我特地親自下廚備了些酒菜,與官人共飲,以作答謝之意。
她親手將酒杯斟滿,送到他桌前。他點點頭,仍別過臉,只覺得又羞又惱。
小姐,其實我并不是那燕州的鹽商,我是吐蕃人,我也不是那……
罷了。碧蟬打斷他,待明日到了燕州,我們便要成親了,我喚你為相公可好?不管你是什么人,碧蟬跟了你,便是你的人了。
她微微笑,眼睛彎成好看的弧線。
故事
相公,碧蟬想說一個小時候的故事給你聽,你愿意嗎?
我十歲那年,遇到一個從西域來的僧人,他對父親大人說,我是鳳凰之相,將來不是皇后,也定當是大富大貴。父親不但沒有流露出喜色,反而命人將僧人狠狠的打了一頓,逐去城去。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父親不喜歡我。盡管生在官宦之家,錦衣玉食,我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父親母親的憐愛,也許因我本是女子,沒有男兒的鴻鵠大志和英雄決斷的能力,女人從來,都只是深閨獨居,待到年紀,便嫁作人婦,在家中相夫教子,懨懨終老。從小到大,我獨自住在西廂的院,讀書彈琴,連個使喚丫頭都沒有。
可我從來沒有抱怨,亦沒有絕望,只因我記得那僧人的,相信終于有一天,會有人來將我?guī)ё。我等到了十八歲,遇到你。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要嫁給你這樣粗俗卑微的男人做妻子,我不是那樣恭順的女子。
可是只有你,可以帶我逃離那個讓人窒息的宅院,錯過你,我不知道還要等到何時。
相公,當日爹說,他把小狗送給遠房的表妹,而我路過奴役雜院,親眼看見二福從懷里掏出一包東西,放了些在小狗碗里,半個時辰后它便口吐白沫,死在我的懷里,我悄悄藏了那剩下的半包,到藥鋪打聽,知道這是一味毒藥,名喚砒霜。
我知道你不是鹽商,也看見你丑陋的那張臉,可我還是打翻一盞燭火,刺傷一個家奴,只為逃出來跟你跟著你這樣平庸丑陋的男人浪跡天涯。原來你還是個異族,這都無傷大雅,可我不能釋懷的是,連你這樣丑陋平庸的男子,都騙我。
他張開嘴,似乎想說什么,可是嘴角卻滾出一粒鮮亮的血珠,拉成凄長的紅線,像一坨茹紅的胭脂。
恭迎
天亮的時候,一縱吐蕃騎兵進駐驛站,為首的士兵看上去有幾分眼熟。
你的父親是吐蕃的王,而母親是當年唐皇送到吐蕃和親的公主。當年她因為思念故土,偷偷跑回了長安。王后當時已有孕在身,又加上長途勞累,生下你之后氣虛而死,但唐皇怕得引起戰(zhàn)爭而謊稱根本不知王后的消息。直到兩年前,單于才打聽到原來當年王后生下了你,而唐皇將你送給禮部一名小官員周公收養(yǎng)。單于多次派人以提親為借口想把公主接回吐蕃,可周公卻次次阻撓。幸好這次阿丹奴將公主完好的帶回了燕州,請隨屬下一起回家吧。
碧蟬坐上那頂懸著金黃色流蘇的轎,在漫天風沙里繼續(xù)西行。
她掀起轎簾問道,你剛才說那個帶我回來的男人,他叫什么。
回公主,他叫阿丹奴,是單于的貼身侍衛(wèi),曾經為救單于而瞎了一只眼睛……對了公主,剛才去接你,為何沒有見到他?
她莫名就想起那個粗俗丑陋,背影高大的男人說,蟬生命中注定有一段漫長的蟄伏期,但它終究會蛻去外殼,恰似重生。原來蛻去殘殼,不是蟬的宿命,而是它的選擇。
風沙真大,迷了她的眼睛,不然怎么忽然間,便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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