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殢香人
殢香人
那年初至長安時,正逢除夕夜,煙花漫天,繽紛的浮光盡態(tài)極妍,猶如曇花一現(xiàn),剎那間照亮黑夜,是大漠見不到的奇景。他乘著機關(guān)翼,堪堪落在我面前。一身暗淡幾乎要融入夜色,在我眼中卻是再耀眼奪目不過。
見到我的時刻他也神情一滯。錯身瞬間一簇花火劃過頭頂上空,恰恰照亮他的臉,沒戴面具的半臉眼角一顆淚痣。他同樣望向我,視線相交的瞬間,我知道,這便是一見鐘情了。仿佛是注定的緣,一次次相遇,結(jié)下不解羈絆,順理成章走在一起。
他從了唐門弟子尋常姓氏,名為若玦。人如其名,白璧無瑕。
我與他攜手同行,縱馬天涯。少年情愛,總是纏綿悱惻,片刻分離都是太久。
曾與他共看蜀中月,在遇到他之前都不覺得一彎勾月竟是如此皎潔,清暉中凝視他身影,黑發(fā)如墨,片片銀光流瀉,伸手撫上他的發(fā),他回過頭來,頷首靠在我肩上。也曾在三生樹下,像所有戀人一般許下海誓山盟,之前覺得那些言語無比浮夸,那時卻是字字句句發(fā)自肺腑,祈盼明尊能讓我和他一起直到永恒終結(jié)。
幾年間,走遍了山山水水,他說天下之大,總該有個休歇之地。后來我與他在最初相遇之地長安置了一處院落,我想大概這就是平凡生活的開端,只要同他朝朝暮暮,這一生都無悔。
他說,這些年虧欠了師門太多,且活著一日總需要柴米油鹽。我明白他又要接手任務(wù),覺得有理,便同意了,自己也在教壇謀了差事。
重歸尋常生活,瑣事不斷,總不能整日在一起,心中也不能只掛念彼此。有時晚歸早去,半句話都搭不上,或是累極了,或是事不順心,怒目相對,甩下幾句話便離開,再過些時候,氣消了又言和。聽聞旁人指指點點我與他,同出入也不似往常親昵,一前一后,即使并行亦不相視言語。
偶間憶起往昔,自覺將彼此看得太過無瑕,這些年的相處,有相互容忍,也有爭執(zhí)不斷,但終不似當(dāng)初期望般,甚至有些索然無味。大概他也是這樣覺得,我不如他所想,他亦不似我所念。
漸漸我與他言談也少了,各自接了更多的事務(wù),擺出繁忙的樣子,實是回避彼此。
走到這一步,即使不說,也都明白再沒有什么可留戀。
我開始處理屬于我的東西,留下必要的,其余丟棄或是在當(dāng)鋪折了現(xiàn)銀。那一天傍晚,我?guī)狭怂行欣睿锹淙諘r分,他在里間背對著我,修理或是組裝著暗器機簧,余暉落在他身上,背后投下長長的影,而我再無法將不遠處的他,與當(dāng)年月下靠在我肩頭的少年聯(lián)系在一起。猶豫了一下,心里練習(xí)了千萬遍的說辭終究沒能出口。只說,我要走了。他還是那樣坐在,手中的活計沒停,像是沒聽到般,片刻后,我又補上,這次是很遠的地方,會走很久······半句沒說完,忽聽他哦了一聲,像是答方才的上一句。再沒說什么,我走了,大概他也沒有注意我的話吧,或許也不想聽下去。
這一去,我本沒有打算回來,房間里的東西都已經(jīng)清空了,他如果進去,就會明白,而大抵他也不會想到去看。
再回來的時候,已是人去樓空。他走了,在我離開之后。我知道他終究要走,就像他沒有問我去往何處。那日一別像再尋常不過的外出,現(xiàn)在想起,也沒有想念或是傷感,而彼此都知道是永別了。這些年的時光是我和他期望的相守,一起看過了長安明月,西湖斷橋,揚州煙花,大漠風(fēng)沙,也曾經(jīng)在三生樹下山盟海誓,而后歸于平淡生活,日復(fù)一日,做這凡世的俗人。沒有生離死別,千難萬阻,生老病死將我和他分開,歲月將當(dāng)初熱烈的情感消磨殆盡,無言之別成了最后的心照不宣。
我賣掉了那座院落,加上身上的銀錢,托了一個唐門弟子送給他,即使不知道他現(xiàn)下身在何處,但人在江湖一日,行跡總是可尋的。刺客這行當(dāng)做不得太久,何況這些年累計的大小傷病,年紀(jì)越長,越是重些。唐門弟子一輩子就在于少年到中年之間,江湖上幾乎見不到年長一些的唐門刺客,原因多在此。我想再過幾年,若能全身而退,他也許會回到巴蜀,無妻無子,晚景凄惶,有些銀錢大概不至于溫飽不濟。他曾是我心中光彩奪目的人,如今不這樣覺得時,反而有點可憐他,他亦是凡人,驕傲又敏感,于我而言,余生托付與明尊,洗刷罪孽,虔心圣教,而他不曾篤信過什么,活在現(xiàn)世,浮華褪盡后心中大約只剩下荒蕪罷。
我不會忘記他,亦不會忘記那些歲月過往。
多少年后,有人問我,不過一些瑣屑之事,當(dāng)時為什么沒去找他。我想我和他的距離不僅是千里萬里,大概從一開始就隔了天邊星河,寒夜煙火,無垠沙海那些一生無法逾越的鴻溝。
猶記那時他問我,我和他這樣能過多久,我毫不猶豫地說永永遠遠在一起。他說那就生生世世不分離。如今想來我和他皆背棄了那虛幻誓約,是否就算了過眼云煙?
相知相許,相負(fù)相欠。大概再無須,也無從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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