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見證白玉堂的幾個時刻】

　　我知道《三俠五義》只是一部古典小說，也知道無論多么喜歡，里面的人物也僅存在于二維空間，但這絲毫不妨礙它成為我心中的經(jīng)典。有時撫摸著書，我會忍不住想要去見證書中的某些時刻——屬于他們的時刻，屬于他的時刻！

　　1、安平鎮(zhèn)五鼠單行義

　　每次看這段就會想起那個“亡于鐵釘?shù)牡蹏钡墓适�，少了一根馬釘折了一條馬腿，折了一條馬腿摔了一匹戰(zhàn)馬，摔了一匹戰(zhàn)馬輸了一場戰(zhàn)爭，輸了一場戰(zhàn)爭丟了一個帝國。據(jù)說這是英國理查德三世的故事，我懷疑是否真的有這么一位皇帝，但故事中的哲理卻是實實在在——一切的開始或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

　　人與人的緣分也是如此。
　　開始總是平平、開始總是不知。

　　在平行世界的觀點中，很多種未來都是同時存在的，只不過我們不會知道哪一種會成為當(dāng)前世界的主旋律。我常常想，如果這個世界的故事在這里就停止了，那位姿容煥然的少年俠客沒有再出現(xiàn)，會怎樣？俠客世界里或許少了一段生動有趣的故事，少了一個光潔驕傲的靈魂，那么于我呢？

　　答案很清楚，我還是會喜歡上他。

　　或許是那一刻的印象太過銳利明亮：酒樓上纖塵不染俊逸飛揚，綻放著漫漫風(fēng)華的身姿；聽聞遭遇便忿忿不平，伸手管閑事兒也管的氣勢逼人；一句不合拂衣便走，全不管那是什么舊相識。真真是個不接地氣兒的少年俠客！

　　不接地氣兒，是的！細細想來，展南俠家底殷實、盧大爺為一方鄉(xiāng)紳、丁氏雙俠乃總兵之子，他們或通情達理、或穩(wěn)健端方、或機智開朗，總歸是腳踏實地。更不用說足智多謀的蔣四爺智華和憨直爽朗的韓二爺徐三爺?shù)绕渌�，那些都是實實在在接地氣兒的俠客。惟有他白玉堂，活的一派天馬行空，不但想得出，而且做得出！

　　寫到這里不禁莞爾，忍不住想起丁家二爺對陷空島五人的一番描述——五人的出身、性情、特長等等，最后來了句“惟有五爺，少年華美，氣宇不凡，為人陰險狠毒，卻好行俠作義，——就是行事太刻毒……”。

　　這句細細想來說的極妙。一個“惟有”說明他的與眾不同，歸歸類的話，其他四鼠是一類，他白五爺是另類；一個“為人陰險狠毒”把這另類往下坡里又推了幾分；一個“卻”字又轉(zhuǎn)折回來，話語里都透著股子無可奈何。哈哈，無可奈何他白五爺偏偏是個好人，冤屈不得！短短二三十個字曲曲折折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拐出這許多彎兒來，也拐出一個多姿多彩筆墨難書的白玉堂！

　　未聞其名，已先聲奪人！這一時刻，我愿見證！

　　2、美英雄三試顏查散

　　古典小說中但凡有本事的人，似乎都不太喜歡按常理出牌。諸葛亮要劉備三顧茅廬，還要睡個長長的午覺才肯見人，姑且不論其真實性，大家愛看愛聽是沒錯的。雖然有本事不等于怪脾氣，但將才能與未來托付給值得的人，才符合一般人的意愿，只是不知道這類情節(jié)對現(xiàn)實的反映更多一些，還是愿望的反映更多一些。

　　這樣的故事中很難說誰成就了誰，但是看真正有本事的人炫耀才智是件有趣的事，之所以如此因為他們往往有出人意料之舉，而他們本身就預(yù)示著跌宕起伏的故事。不過能否發(fā)現(xiàn)這些被巧妙隱藏的才智，能否包容伴隨才智的脾性，則是對另一方的考驗。

　　人們都喜歡這種英雄識英雄的戲碼，因為人們多多少少都會幻想自己是個英雄，或者具有英雄氣質(zhì)。要么是才華橫溢敢于游戲人間的英雄，要么是慧眼識人能結(jié)識或駕馭他人的英雄。喜歡、向往，大抵是因為做不到。前者相對來說要容易些，只要“裝出受人尊敬的樣子就會受人尊敬”，如果連一點裝的資本都沒有，也可以態(tài)度囂張一些，搞的自己好像一只橫行的刺猬，總會有人買賬。但后者如果沒有氣度與胸懷，就只能端端圣母白蓮花的架子了。

　　萬物能容稱博大，千金難買是真誠。

　　不知道那場相遇是否有預(yù)謀，究竟是偶然為之，撞上誰算誰；還是從一開始，就盯上了顏查散。但這段書生識英雄的戲碼，唱的一波三折起伏有趣。最精彩的高潮，美英雄是真英雄，看似迂腐的書生也是能夠慧眼識英的真儒生。

　　《格言聯(lián)璧》中有言：真圣賢，決非迂腐；真豪杰，斷不粗疏�？此苹奶埔粓鲷[劇，試出了真心，托付了真義，此生此世終不悔！

　　兩個自然真純的人誠摯相交的一刻，我愿意去見證。

　　3、白玉堂智偷三件寶

　　以前看書的時候常能讀到一句話“豁出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句話現(xiàn)在的文章中似乎見不到了。當(dāng)真是時代變了，社會進步了？還是教化成功了？終于抹去了賤民身上的暴戾？還是人性的失落，終于失卻了最后一點兒血性？或許我不該將事物如此兩極的對立起來，但我有時還是忍不住這樣去想——懦夫自古以為命，志士從來不服天。

　　傳統(tǒng)文學(xué)中的“英雄”與接受了西方文化洗禮過的現(xiàn)代漢語中的“英雄”不盡相同，私以為，古典小說中的“英雄”有一種“英豪”的意味，而一個“豪”字既有灑脫不羈的氣息，又有無理莽撞的豪強之意。這種英雄不單純是正面意義，還有一種不受束縛的張狂。其實不受束縛本身就令人羨慕亦令人畏懼�；实鄣臋�(quán)威固然令人羨慕，但是終日終生被人團團圍住的人，就連做夢恐怕都不是一個人。

　　為何“俠”會格外被人羨慕？俠者，如《史記》中言：所謂言必行，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千里誦義者也。人這一生多多少少都被一些看的見和看不見的事物束縛著，若能如俠一般，身隨心動還能威名遠播，被人敬仰，誰會不想不愿不欣羨呢？對于被俗世凡塵絆住腳的普通人而言，那更是一個美妙的夢！

　　如果說殺人題詩、夜盜三寶是一個沒有束縛恣意縱橫的夢境，那么之后的陷空島敗走與上京謝罪，就是夢醒之后的現(xiàn)實了。

　　俠的時代早已失落。怎樣恣意的夢也要回歸現(xiàn)實。

　　白玉堂是一個任俠、一個頑童，就連練功夫都是挑著蹊蹺有趣的練。他在這世上縱情玩樂，可是他永遠不明白，這個世道唯一的游戲規(guī)則就是個玩轉(zhuǎn)人際關(guān)系。

　　盜三寶后事情開始超出游戲范圍，于是大規(guī)模追捕行動開始。桃園結(jié)義的兄弟們是為了打天下，或許可以容忍一些驚人之舉；陷空島上的兄弟們都是接地氣兒的人，怎能忍受他這么折騰？那之后的事情，可以不必再說……

　　我愿意停留在這一刻，看俠義的夢熾烈燃燒，看別人瞧得心驚膽戰(zhàn)，看他玩的不亦樂乎。

　　4、白玉堂氣短拜雙俠

　　在西方的課堂上學(xué)生常會面臨的一個課題叫“兩難的抉擇”，題目說來很簡單，比如女兒和兒子同時掉進河里，只能救一人，你會救哪一個？答案永遠是兩難。世上很多問題本沒有對錯輸贏的答案，但只要做了、答了，世人就一定要給出個勝負輸贏的結(jié)論。

　　從頭說來白玉堂一共“輸”了幾次？陷空島上被水淹是最狼狽的一次，御前拜官或許也可以算是一次，除去襄陽丟印沖霄喪命，那不敵北俠負氣自盡，最終氣短拜服可算是最徹底最丟份兒的一次“認輸”了。

　　這或許是很多白迷非常不滿的一刻，我對這一刻也有諸多不滿。小時候憤憤不平，覺得北俠言行不一，簡直對不起自己俠客的身份。真搞不清究竟是錯誤的估計了俠客的道德水準(zhǔn)，還是時代不同所造成的理解不同。但如今換個視角再去審視時，激昂不平的心釋然了很多。

　　這個新的角度無它，就是白玉堂自身。

　　相信沒有讀者會否認白玉堂是個驕傲的人，不過對于他驕傲的看法卻不盡相同。有些人認為他為了名號便忿忿不平、惹是生非，因為他年輕高傲，而他挑釁北俠失敗受辱，則是自負的報應(yīng)。我卻覺得恰恰是北俠事件，展現(xiàn)出他不為人理解的真正的驕傲。

　　茉花村拜雙俠之后，見到北俠時，白玉堂曾暗暗慶幸，幸虧照實說了，不然才丟人呢。這種心態(tài)很有趣，說明本來他也有想要遮掩的想法，最終卻還是原原本本實話實說。試想若是他有所隱瞞會怎樣？那才真是丟臉丟大發(fā)了呢。其實在這場抉擇中，唯有低頭才能贏！

　　真正驕傲的人是有底線的，他不會將別人的成功說成是自己的，不會將別人的功績據(jù)為己有，不會因為其他人不知道就胡編亂造。儒家有“慎獨”一說，即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也能堅持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不放松不降低不做違背道德的事情。那么白玉堂在人前人后的一致，正是他獨有的驕傲的體現(xiàn)！

　　同時一個如他一般真正驕傲的人也不會雙重標(biāo)準(zhǔn)。關(guān)於這點，只要看看他對待艾虎的態(tài)度即可明了。艾虎算是白玉堂的子侄輩兒，他上開封之時本應(yīng)按照智華等人的計策而行，就算沒有給白玉堂的拜書，也應(yīng)該先去拜見一下這位長輩。但艾虎卻直接攔轎鳴冤，全不按長輩之策行事，更不講什么常理人情，但白玉堂去監(jiān)牢探看艾虎之時，非但沒有擺譜，反而格外看顧，認為這孩子“可見高傲，將來自不可限量呢”。他自己是一個驕傲的人，所以也真誠的尊重別人的傲氣與傲骨。

　　我常�？吹胶芏嘧砸暽醺叩娜�，他們對事情從來都是一知半解，懂了一點兒，就變得驕傲輕浮，絮絮叨叨，秉持著雙重標(biāo)準(zhǔn)，一邊標(biāo)榜著不知從哪里看來的所謂準(zhǔn)則，一邊對別人的言行大加鞭撻。究其原因，非常簡單，以公開的道德作為幌子總比觸動個人的自尊來的容易。相比之下，這桀驁青年的低頭認輸，更為純潔而驕傲！

　　我想我可以不再笑人情虛偽，而是滿懷真誠與祝福的看著他們把酒言歡。輸即贏，我想見證這一時刻！

　　5、觀水災(zāi)白玉堂捉怪

　　《金剛經(jīng)》中有一句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見到真如來，需要具有看破虛像的大智慧。觀人，或許不需要這樣的徹悟，但觀人又何嘗不是霧里看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呢？

　　不知道為什么，關(guān)乎白玉堂的故事里這一段比較少被提起�；蛟S因為這段故事發(fā)生在他為官之后，被視為俠客招安后的善舉；又或許是這段故事沒有太多跌宕起伏的曲折，缺乏戲劇化的效果……不管是什么，忽視了它的人都錯過了一個了解真正的白玉堂的機會。

　　羞為拍馬吹牛漢，敢做降龍伏虎人。白玉堂的大膽不僅表現(xiàn)在入宮殺人這些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上，亦表現(xiàn)在敢為民當(dāng)先不懼生死。常有人喜歡將自己欣賞的人比作太陽，然后用一種仰望的態(tài)度將對方無限拔高，似乎不是人間煙火，誰都高攀不上。他們恰恰忘記了，真正的太陽不但照亮廣袤的天空與大地，也會委身于每一棵小草、每一滴露珠。

　　有一篇名為《誤將蟄伏當(dāng)歸順：白玉堂的百年冤案》的文章，其文意大合我心——“作為故事靈魂的白玉堂從未投降，且他一生最精彩的反抗恰恰從千夫所指的‘被招安’ 開始”。原著以“惟有俯首謝恩”表現(xiàn)白玉堂去當(dāng)官非出自愿，不過是迫于壓力而低頭，怏怏走進開封府。此后他消極怠工，等待可以脫困的時機。終于，結(jié)拜兄弟顏查散沒有讓他失望，

　　此時的白玉堂正是脫開枷鎖走蛟龍，他榮光璀璨意氣風(fēng)發(fā)，將他的智慧與才能盡情揮發(fā)。此刻的他如獲新生，在一個敬他信他的兄弟面前我行我素大展抱負，及至不顧一切，執(zhí)意捐生以酬知己。

　　這是一段被隱去的高潮，一份不用再偽裝“乖滑”的暢快淋漓，這一刻不但是為民除害的俠義善舉，更是一首朗聲高唱的自由頌歌！這一刻，我愿見證他的今非昔比，意氣飛揚！

　　6、白玉堂三探?jīng)_霄樓

　　巴頓將軍有句名言“一個戰(zhàn)士應(yīng)該在最后一場戰(zhàn)役里的最后一場戰(zhàn)斗中被最后一顆子彈打死”，如果這是他的愿望，那么它落空了，因為他死于一場車禍。而他所認為的最好的對手隆美爾，被迫自殺。與他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將領(lǐng)最后都死在了床上。

　　戰(zhàn)士的舞臺與俠客的舞臺或許不盡相同，但相同的是當(dāng)他們站上屬于自己的舞臺時，閃耀的光芒勝過最明亮的星辰，他們永遠以一種勝利之姿站在最前線！但那之后呢？走下舞臺之后又將如何？他們會不會暗暗希望自己能如同那位莫里哀——在大幕落下的瞬間，死在舞臺上。

　　關(guān)于白玉堂究竟有沒有死在沖霄樓，討論的已經(jīng)很多，對此不想進行評議，結(jié)局究竟是什么重要嗎？起手無回的命運從他出現(xiàn)的那一剎那已經(jīng)底定。私心里，并不愿那個明亮銳利的年輕俠客死在那樣的地方，被射的像只“血刺猬”——這詞太刺眼，每次都都覺得像是根根扎在心上一般——死的如此慘烈。但我也明白，那個名為“命運”的潮流就是如此，它帶走杰出，留下平凡；帶走理想，留下現(xiàn)實。

　　即使如此，我依然想去見證那個瞬間，并不為探究一下他到底是不是死在那里，而是想要看看那一刻他眼中閃爍的光芒！那一刻他可說過什么？那一瞬他的眼光又放在了何處？他可得到自己畢生所想？

　　記不清是哪位文豪曾經(jīng)如此評價，“你以為只死了一個白玉堂，其實只有白玉堂真正活過”！
　　即使對于俠客，他的生命也是超凡的多姿多彩，那么在這最后的時刻，我想見證一個活的純粹的人！

　　生死已置外，來去自從容！
　　人，不免一死，但至少要毫無遺憾的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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