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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看著小姑姑霓裳云鬢的坐進(jìn)大紅色墜著金流蘇的花轎里,只覺得她漂亮得像從天上下凡的仙女.
我拉著身邊奶娘的衣服,小小聲的嘟嚷.我也要當(dāng)漂亮仙女.
奶娘輕輕把我圈進(jìn)懷里.
“好,等我們的小姐長大嫁人時肯定也是個漂亮仙女.”
原來嫁人就能當(dāng)漂亮仙女,我半歪著頭想.嫁人,是嫁你么?小姑姑是嫁給你的,那我也應(yīng)該是嫁給你的吧.
看著花轎旁一身喜服的你,挺拔俊逸,我鄭重的點(diǎn)頭,決定長大了也要嫁給你好當(dāng)個漂亮仙女.
后來,我才知道我想嫁給你很難很難.
不只因?yàn)槟闶俏业墓酶?還因?yàn)槟闶钱?dāng)時的皇太子,后來的皇帝.
那一年,我五歲.
第二次見你,你還不是皇帝.一身淡青色的儒服,輕車簡從的和小姑姑走進(jìn)大堂.讓父親驚惶的叩拜.
我貼著大廳門外的柱子向里看,眼里卻只看被你挽著的小姑姑,嘴角慢慢的向下撇,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驚動了你們.
小姑姑招我進(jìn)去,摩挲著我的頭頂和我一起掉淚.她對你說我出生便沒了娘親,父親又是武將,常年征戰(zhàn).是跟著她長大的.我便看到你眼中對她的疼愛
她對你說有兩年沒見我了,心里一直惦記,今天總算見著了.我便看到你眼中對她的憐惜..
最后,她對你輕輕嘆息著說.下次相見不知何時,怕是終要錯過看著我長大了.
那就把她接去東宮和你同住,也好解你思鄉(xiāng)寂寞.你用好聽的聲音說出這句話,眼里滿滿是對她的呵寵.
我就這樣跟著你們一起坐上了馬車.看著小姑姑幸福的笑臉和你寵溺的眼神,我在心里悶悶的想,為什么偏偏是你,我不能嫁.
那一年,我七歲.
我以為我從此就能經(jīng)?吹侥懔,可我錯了.
回到京城不過三個月的時間你就從皇太子變成了皇帝.我和小姑姑一起被馬車接進(jìn)了那個大大的園子.小姑姑住進(jìn)了福陽宮,而我卻被安排在了西邊的鳳儀閣.
我聽見宮女行禮時不再稱呼小姑姑太子妃,而是稱呼她貴嬪.那時我已知道什么是皇后,我很想問你為什么小姑姑不是皇后,可我已經(jīng)很難見到你了.偶爾在園子里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你,也早有執(zhí)事太監(jiān)來讓我們回避.
雖然遠(yuǎn)遠(yuǎn)的,我還是看到了你身邊淡粉或是嫩黃的身影,忍不住跑去問小姑姑.小姑姑呆呆的望著燃著檀香的夔龍青玉爐.好久才傳來極輕極輕的聲音.
這個是崔尚書的女兒,這個是顧太師的妹妹.......
我皺眉,不懂小姑姑在說什么.她似乎是在說給我聽,又似乎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悻悻的從小姑姑的宮里出來,恨恨的想,為什么那么多女人都可以嫁給你,為什么你要娶那些女人.
那一年,我十歲.
再一次能近近的瞧你,又是許久以后的事了.
那夜剛得知小姑姑有了身孕,居然是在你們成親八年之后.你歡喜得像個孩子,竟醉得一塌糊涂.姑姑害喜得厲害,唯恐夜里驚擾了你便囑咐人扶你去旁邊的昭儀閣休息.又譴我給你送碗剛用冰鎮(zhèn)過的烏梅湯醒酒.
我從沒離你那樣近過,你皺著眉,端正的眉眼間有一種憂愁.我禁不住用指尖隔了帕子輕輕在你臉上滑過.透過絲絹你的熱度依舊燙進(jìn)我心里.
戰(zhàn)栗著縮回的手卻驀然被你握緊,緊得我一瞬間生出一股從沒有過的慌張.
你的語氣那樣脆弱而悵然,小姑姑的名字從你嘴里吐出來,輕得像怕驚醒的夢.
如兒,不要怪我,我不想負(fù)你.但我是皇帝.
你拉著我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么有力的跳躍,仿佛證明你對小姑姑無可奈何的愛和愧疚.我辯不清心里的滋味,除了慌張還有嬌羞與嫉妒.
當(dāng)你的臂膀圈住我腰的時候, 我分不清自己是掙扎還是順從.
你的唇印在我的臉上,喃喃叫著小姑姑的名字,我卻把細(xì)嫩的手臂繞上你的頸項.心里隱約有小小的聲音,終有一天會聽到你如此叫我..
你沖破□□的時候我死死咬著嘴唇,體會一種痛苦的快樂.你卻驀然僵住,輕輕甩頭試徒辨認(rèn)身下纏繞的身軀.
我卻不肯讓你辯清,弓身貼近你,在你壓抑的低吼中攀住你一起墜進(jìn)旋渦深處.
清晨,你只看到床頭我故意留下的絲履,你猜不到昨夜是誰,卻知道絕不是小姑姑.各宮的娘娘都是有配給的.那絲履,卻是我自己親手繡的.嫩黃的鞋面上一只初綻的粉色牡丹.
那一年,我十五歲.
那夜起,我總在夜里倚著窗欞偷偷的笑,還有兩個月就十六了,心里盤算著生日那天說給你聽時,你會是怎樣的眉眼.可我沒等來告訴你真相的機(jī)會,卻等來了你的一道圣旨.
我只看到太監(jiān)顯得分外鮮紅的嘴唇翕動著,好久好久,才明白你的旨意.
陳氏玉荷,端和敏慧,仁孝貞靜.指與左都衛(wèi)王文敘為妻.
你稱贊我端和敏慧,仁孝貞靜.隨后卻毫不猶豫的把我嫁給另一個男人,一個不是你的男人.
你只是笑著看我,看著我的臉色漸漸蒼白,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謝主隆恩.
離你擁我在懷,僅僅過去不足一月.
我穿著大紅綺羅的喜服,細(xì)細(xì)的把眉勾成一種嫵媚.頰上的胭脂是宮里最好的嬤嬤調(diào)出來的.頭上的金釵是宮中最好的巧匠不眠不休打了三天的.流蘇的墜子上墜的是龍眼大的珍珠.
對著銅鏡,我笑得含羞嬌怯.
因?yàn)槲抑?這一切你都能看見.
這是你許給我的格外隆寵,讓我在出嫁時可以向你要求一件事.我求的,是你來主婚.我要你看著我有多么美麗.我要你親手將這樣美麗的女子交到另一個男人的手上.
時間到,禮官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我勾起唇角微笑,時候到了.極慢的起身,我從旁邊準(zhǔn)備好的箱子里取出兩雙絲履,一雙嫩黃繡著五彩的雙蝶,我舉到小姑姑眼前.一雙明黃繡著飛天的金龍,我舉到你的眼前.
一瞬間,你的臉色蒼白,我卻笑得非外妖嬈.
嫩黃的絲履,五色的彩蝶赫然翻飛在一叢淡粉的牡丹之中.
我在你呆滯的神情中跨進(jìn)大紅的喜轎,是個像仙女一樣漂亮的新嫁娘,娶我的卻真的不是你.
那一天,我十六歲.
二個月后,小姑姑宣我進(jìn)宮.
她撫著大了許多的肚子倚在榻上,你正一口一口的喂她吃著玫瑰蜜餞.見我進(jìn)來,伸在半空的手,不自覺的僵了一下.
你放下手中的東西,淡笑著.說把地方留給我們娘們兒說體已話去.我在你踏出門的背影里,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告訴小姑姑我已有了身孕.
我冷笑著看你,看著你停下腳步,怔在那里.
小姑姑卻一徑叫住你,眉梢眼底全是壓不住的歡喜.
大夫說已有二個月了,怕是洞房那天就懷上了.我故意說得含混.
你坐在一旁,茶杯已端起三次,終沒沾唇便又放下.我卻只是笑得靦腆.仿佛全不知道你心里猜測的另一種可能.
離去的時候,你驀然叫住我.
躊躇良久,只問了一句,王文敘待你可好.
他待我.....我故意頓了頓,抬起頭楚楚的看了你一眼,才悠悠的吐出兩個字.
極好.
其實(shí)他待我怎么會好,婚前就已失貞的妻子讓年少得志的他屈辱憤恨.如果不是因?yàn)槟阗n婚的旨意. 如果不是因?yàn)槲业墓媚甘悄愕膶欏?我已是個下堂妻.
而這些,你應(yīng)該知道的.
你不知道的是,其實(shí)我根本沒有身孕,洞房之后,他再未近過我三步之內(nèi)..我只是在提醒你記得我,就像我臨去時送你的那雙絲履.
如果我注定不能得到你,至少我不許你忘記我.
何況我在賭,賭你不肯讓自己的骨肉叫旁的男子做爹,何況你膝下只有一位早夭的皇子,現(xiàn)在除了兩位公主,再無子嗣.
我賭贏了,一個月后又一道圣旨送到我手中.左都衛(wèi)王文敘驍勇善戰(zhàn),忠烈耿直.封驃騎將軍,率軍五萬平定番亂.
他走的那天,我起得極早.細(xì)細(xì)的描摹了眉眼,拿著征衣立在他的床頭.
他送出門時我緊貼著他身側(cè),半偏了頭以級細(xì)的聲音將這幾句送進(jìn)他耳內(nèi).
愿將軍此去馬到成功,凱旋而歸.妾自知不潔,唯盡心侍奉公婆,待將軍凱旋之后.若蒙不棄愿今生侍奉將軍,克盡婦道.或允妾下堂,將軍再另覓良人.妾也將終身吃齋禮佛,為將軍祈福..
他回眸看我,眼神探究而深邃.終于緩緩點(diǎn)頭.轉(zhuǎn)身上馬.
你聽到了嗎?我在心里暗暗問你.如果你真的讓他再次回來,我便真的當(dāng)他是我的天,我的夫,我這一世的男人.再不牽掛你.
而你果然沒有讓他回來一個月后我等來的是一道封賞的圣旨.你說他忠勇節(jié)烈,以身殉國,追封為忠勇候.
我接過圣旨,臉上甚至做不出悲傷的神情來.
三天后,王家又接了一道圣旨,宣旨的太監(jiān)用尖細(xì)的噪音拖著長調(diào)一字一句的念.
王文敘妻陳氏玉荷,雍容端麗,恭順謙和,品性溫良.加封燕國夫人.憐其新寡,特恩允入宮與其姑母為伴.即日起程.
我把頭垂得極低,無聲的笑了出來.
你當(dāng)年用一道圣旨把我送到這里,現(xiàn)在又是一道圣旨便輕松把我?guī)Щ貋?
果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我極慢的伸出手接過圣旨,緩緩起身,向執(zhí)事太監(jiān)身后的那頂軟轎走去.
燕國夫人,尖細(xì)的噪音在身后響起,您就這么走了,沒什么要收拾的.
我緩緩搖頭,繼續(xù)向前走.
不需要收拾什么.我來時除了自己就只有你送的那些陪嫁,那是送給王家,送給王文敘之妻的,不是送給我的.我走,也不需要帶走.
燕國夫人,尖細(xì)的噪音在我跨進(jìn)轎子的一刻又響了起來,您就穿著這身進(jìn)宮.
我微微勾了勾唇角,緩緩放下轎簾,算是回答.
我知道,穿著喪服見你是大不敬,可我就是要穿著喪服見你.我要你知道,你欠我一份幸福.
入宮的第三天,你才召我.
傳話的太監(jiān)立在門口,我卻只細(xì)致的描著兩彎眉,一筆筆,青黛的顏色,相思一樣的悠長.臉上未涂胭脂,反顯出一種楚楚的白晰來.連唇都是粉白色的.輕輕咬在牙齒間.一件白色窄腰的長裙透著神情之外的哀傷.一頭烏發(fā)只挽了個偏云髻,卻在鬢邊斜插了一只紅瑪瑙的簪子.
細(xì)細(xì)的流蘇下面墜著黃豆大小的一顆紅玉,正墜在腮邊,像一滴血淚.
襯在白衣烏發(fā)之間,更是妖冶絕艷.
終是又見了你.
你望著我,眼神探究而深邃,一時竟讓我恍惚著想起他臨去時的眼神.
你可好
你的聲音很低,語氣卻并不淡然.
我可好?那一夜的昭儀閣,我墜入一場旖旎的夢,悄悄的幸福著.你卻隨后親手碾碎它,嫁人,嫁的不是你.喪夫,卻正因?yàn)槟?你說我可好?
我去只是淡淡的答了一句,還好.
你的眼神漸漸掩不住搜索,我知道你在看什么,卻只靜靜跪著,我要你親口說出來.
孩子可好,該有五個多月了吧?
啟奏皇上,孩子流掉了.
你去霍然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聲音崩得如拉滿弦的弓.
怎么會流掉了?
夫君遠(yuǎn)赴戰(zhàn)場,相思成疾,使孩子早夭.我依然淡淡的,仿佛不過是丟了條帕子汗巾.
相思成疾?
你終是從龍椅上走了下來,明黃色的宮靴就踩在我眼前.
啟奏皇上,臣婦必須相思成疾.我此時才抬眼看你,眼神波瀾不驚.
你懂我言外之意,孩子不流掉,成親才八個月便產(chǎn)下足月嬰孩兒,到時如何解釋.我又怎會告訴你,其實(shí)我從來就沒有過身孕.
那一夜,真的是你?
你的臉色灰敗,極慢極慢的向后退去.
昭儀閣,黃絲履.
我囈語出這六個字,夢一樣的輕.
一時屋內(nèi)靜極,再無聲音.
小姑姑已經(jīng)在福陽宮里嘶喊了一天一夜了,我從昭儀閣的窗子便能望見你來回焦急踱步的身影和地下跪滿一院子的太醫(yī)宮人.
這處昭儀閣是我跟小姑姑要來的,猶記得當(dāng)初你聽到我住進(jìn)這里時的神色.
我的手也死死撰在窗欞上,她必竟是我的小姑姑,可惜我是新寡之人.必須避諱.
不知又煎熬了多久,終于聽到一聲啼哭.
小姑姑為你誕下了第一位皇子.
天佑我朝,朕要去太廟祭祖.
隔了這么遠(yuǎn),我依然能透過你興奮的聲音想像你臉上志得意滿的笑,讓我從骨骼疼到皮膚發(fā)梢.
轉(zhuǎn)身漠然的向西廂走去,手里拿著前陣子小姑姑給我送來的人參,她說馬上要生產(chǎn)了,至少要兩三個月吃不得這樣燥熱活血的東西.
細(xì)細(xì)的把幾片參片研成末,再加上挑好的薏仁,紅豆,核桃.山藥切丁小心的填進(jìn)雞腹.加上生姜,枸杞加了湯放到火上慢慢燉.
火焰搖曳的舔食著鍋底,仿如我被蠶食的良知.
淚,緩緩滑下臉頰.
抬手拭起,拈到眼前,晶瑩顫動,結(jié)凈剔透.
唇角勾起一抹緩緩的笑,食指輕輕一彈,那滴淚也落入鍋中.
我知道,它終會被裝進(jìn)青玉紋花碗里端到你的床頭,在我關(guān)切的神色中遞進(jìn)你白晰修長的指間.你一點(diǎn)點(diǎn)喝下時還依舊用以往憐愛的神色看我.
因?yàn)槟闶俏业男」霉?
日子終如流水,蜿蜒而逝.
小皇子叫景宏,如今已兩歲有余,活潑異常.小姑姑產(chǎn)生血崩,太醫(yī)們熬了三天總算保她平安,只是本就嬌弱的身子更是大不如前.你新納的寵妃也已有了六個月的身孕.我依然只是燕國夫人.
而你與我,又兩年多未見了.
我拉著景宏的小手順著荷塘上的小徑向水榭走去.小姑姑身子不好,景宏從出生便跟著我,對我竟比對小姑姑更親上幾分.
我卻每每被手中稚嫩的觸感牽引,恍惚想著,如果當(dāng)年那一夜,你我真的有個皇子,是否也是如景宏一般.
終于隨著景宏蹦跳的腳步進(jìn)了水榭,才發(fā)現(xiàn)你新納的寵妃赫然也在.身旁只有她的大丫頭香琪.
冷冷的看我,她的眼神里有未述出口的蔑視,怨毒和刻薄.
娘娘,起風(fēng)了,回吧.
小丫頭溫婉的在她耳邊進(jìn)言,卻只得了她冷冷一瞥.
風(fēng)侵進(jìn)薄衫里,她也不禁攏了攏領(lǐng)口,卻始終不肯回去,只是遣了丫頭回去取披風(fēng)來.仿佛這樣的相遇,她若先離開便是退卻了.在大皇子和準(zhǔn)皇后的妹妹面前,她這樣的懷著龍嗣新寵是不屑這樣的退卻的.
丫頭望向我,見我回以溫婉一笑.終是領(lǐng)了命獨(dú)自回去了.
我手里牽著的景宏卻不再安份,湊上去要貼著她已隆起的肚子.
母妃說那里面的是我的小弟弟.
促不及防,她不自覺的伸手向前推去.腦中有什么閃過,我的身體比心思先動了起來.重重的撞在她的背上,她的身子向前踉蹌著.
景宏重重的跌出亭外,在一叢叢碧綠的荷葉間濺起成片的水花.
她怔怔的看著碧池里掙扎的水花,再轉(zhuǎn)頭看我.神色驚愕已極.
我卻只盯著池面翻紛的水花,越來越小.突然轉(zhuǎn)身瞠目看她,用著凄厲已極的聲音呼救.
隨即轉(zhuǎn)身投入水中.
整個大殿寂靜無聲.
一具小小的身體擺在大殿中央,剛才還咿呀稚語,.充滿生機(jī)的小臉此刻只余下一片青紫.
我和她皆跪在大殿中央.
她的臉色慘敗已極,只反復(fù)啜泣著一句話.
不是我.
我卻只言片語也沒有,仿佛給人抽干了血肉一般.水從頭梢衣襟蜿蜒成流不出的淚.你的臉色鐵青,手在衣角捏緊成拳.
宏兒.
大殿外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凄號,是小姑姑.再沒有往日的嫻雅淡定,溫潤如玉.只是一種負(fù)傷絕望的母獸,凄厲的能撕裂所有.
你的神色越來越黯,她吃力的挺著肚子跪趴去你腳邊,嘴里只重復(fù)著一句話.
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推皇子下去的.
所有人的眸光全投向我.我卻恍如不覺,空洞的眼神投向虛空.怔怔的復(fù)重著她的指控.
是我,是我害死了宏兒.
霍然起身,我向著殿角的朱漆柱子狠狠撞去,觸及的一瞬,我不著痕亦的偏了偏頭,只有一邊額角撞在柱上,傳來一陣鈍痛.
玉荷
小姑姑凄厲的聲音撕裂我墜向黑暗的神志.
合上眼前最后一眼觸及的是新妃慘白的臉和你近在咫尺的懷抱.
她是如貴嬪的親侄女,景宏的姐姐.
你一字一頓的說著,宣告了這件事情的結(jié)果.我的絕然讓你想起了我也是個曾失去孩子的母親,你相信了我.
其實(shí),我不曾告訴你,我的絕然是因?yàn)槲彝涣司昂曜詈蟮哪樋?驚慌,無助,恐懼.
小姑姑從那天起就瘋了,總是癡癡癜癜的亂跑,嘴里一直嚷著景宏的名字.你的新妃被你軟禁在冷宮,只等誕下龍嗣就送去覺明寺出家.
我的身子也一直沒有大好,你下旨讓我也搬進(jìn)了福陽宮.
轉(zhuǎn)眼又過了一年.
小姑姑瘋了之后,你卻經(jīng)常來福陽宮.對著癡癡癲癲的她可以坐好久.你們各自說著自己的心思.像兩個隔著一面墻看不到彼此的兩個人.
你我之間依然不怎么交談,你只是每次來,都會喝一碗我煮的羹.每次你走了,我便捧著碗,感覺你指尖摩挲其上的溫柔.
直到那天,小姑姑瘋得格外厲害,竟拖著你一起投進(jìn)碧綠的荷塘.我甚至在那一刻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直到侍衛(wèi)把你們拖上岸,看著你嗆咳出聲,淚才決堤而出.
那一夜,你抱著小姑姑在荷塘邊坐了整整一夜.
我也在窗后看了你們一夜,直到東方第一縷晨光穿過你的肩膀?yàn)⑦M(jìn)我眼底,我驀然驚覺你鬢邊竟已生出幾縷白發(fā).
你才剛過完三十歲生辰..
還是青玉紋花碗,還是那雙白晰修長的手,我依然毫不猶豫的把湯遞進(jìn)這雙手中,一切,一模一樣.只是這回湯里放的不是人參而是鳩毒.
等你趕來時,小姑姑已經(jīng)走了,你甚至連她痛苦的痕跡都沒有看到.只看到她身旁一尺素絹,上面是你見慣的她娟秀的字體.詞情并茂.
哀哀的企求你的原諒,原諒她的脆弱和逃避.原諒她在清醒的瞬間做出的選擇.
你捏著素絹的一角,摒退了所有宮人,一個人走向內(nèi)室的背影寂寥而疲憊.所有人都離開后我才走近你.伸出自己柔軟滑膩的臂膀輕輕繞上你的頸項,一如曾經(jīng)的那一夜.
七天后,宮人在夜半為你推開我的房門,并有史宮登記在冊.
一月后,你召告天下,燕國夫人聰慧貞靜,雍容寬和.為后宮之肱股.冊封為端靜貞賢皇后,母儀天下.
冊封大典那天,你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頂端,我?guī)缀跏瞧料⒅徊讲阶呦蚰?相距短短數(shù)十步,我卻從五歲一直走到二十歲.
當(dāng)年被貶的妃子誕下的孩子起名景純,如今已認(rèn)在我膝下,也長至景宏當(dāng)年的年紀(jì)了.這兩年你待我極好,我如今住的坤寧宮緊臨你側(cè).
當(dāng)年的福陽宮和昭儀閣卻早已荒草叢叢,你不納新妃已很久了.
午后的陽光總讓我別樣慵懶,摒退了眾多宮人,我難得偷得半日清閑,竟不知不覺走到福陽宮的舊址.
當(dāng)年的綺羅幔如今殘敗的飄搖在風(fēng)中,似有無限心事.
一聲輕輕的嘆息,卻不是出自我的口中.
小心的掩了身形,傳進(jìn)耳中的聲音竟如此熟悉,明明日日響在枕畔.
如兒
朕以江山社稷為重,
以天下蒼生為念.我上不愧祖宗,下不愧黎民.
可朕愧對你.
你知曉昭儀閣那一夜后,曾求朕娶玉荷為妃,善待于她,
當(dāng)年朕不答應(yīng)你,現(xiàn)在朕做了.朕甚至不顧眾朝臣的履履進(jìn)諫,封她為后.
可是你呢,
你答應(yīng)與朕相伴終老,為什么做不到.
夜夜睡去,朕將她做你.
日日醒醒,原來終不是你..
如兒.
朕累了
等景純行了加冠禮,朕便禪位于他,
你要等著朕......
我的手死死的抵在胸口,嘴唇在貝齒間輾轉(zhuǎn),滲出一絲艷紅.你的背影映在夕陽里, 竟似耄耋老者.
其實(shí)小姑姑離開,不過兩年.
還是那樣的青玉紋花碗,依然是一碗碧色的鳩毒.這一次,是我親手喂進(jìn)你的唇里.在最后一滴咽下后,你促然伸手打翻了我手中的碗.碎了一地的殘破.
宣史官.
驚慌而至的宮人只聽到你淡然的這三個字.
朕即位十六載,苦心詁旨,勤于政事,不敢有一日稍怠.然天資魯鈍,深感有負(fù)天下蒼生.今禪位于皇子景純.望其以天下蒼生為念,不負(fù)朕重托.
皇后陳氏,為朕后宮之相,聰敏慧捷,仁懷寬厚.令其輔弼幼帝,共佑我朝萬載江山.
我望著史官慘白著臉一字一句的跟著你的話寫下你最后的一道圣旨,心,空茫得找不到一絲痛楚.
終于所有的事都交待完了,你用僅余的力氣揮手遣走了眾人.
空蕩蕩的宮殿只有我們倆,一站一臥.你吃力的呼吸著,沉重的嘶嘶聲,讓我一再卻步.
你卻望著我的方向,拼盡最后力氣勾起一個微笑.
謝謝.
那是你留給我最后的一句話,一句做為君主不能說的話.
謝什么,謝我?guī)湍憬饷?謝我放你自由.原來你一直是那一年大紅喜轎旁幸福微笑的少年郎.眼里只有穿著五彩霞衣的嫁娘.
我卻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想做漂亮仙女的小姑娘.
為你最后一次掖好被角,我轉(zhuǎn)身對著銅鏡細(xì)心的理好衣袍.一絲白光閃過眼角,輕輕拈起略一使力的撥下,原來我也生了白發(fā).
緩緩閉了閉眼,驀然睜開,精光閃過.
我已是太后,皇位的輔弼和督導(dǎo)者.白發(fā),從此只能長在人后.
雖然那年,我才不過二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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