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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她很美。
我不知道人類的審美觀是什么樣的,但在我看來,她很美。
我并沒有與她相遇之前的記憶,我的一切似乎是在遇到她之后才豁然開朗的。
那時她大概十歲不到吧,披肩的黑色長發(fā),大眼睛,光著小腳印,身披亞麻布做的簡陋衣裳,月光在她身上,她回身看我,像一道光降臨在我的世界。
像個天使。
對,按人類的說法,像個天使。
盡管我并不太清楚所謂天使是何物。
人類喜歡幻想這世上也許根本不存在的人或事,他們是很有意思的物種,雖然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太多人類的存在了。
我?
不,我不是人類。
我也不太明白自己是什么。
我似乎是因為她才存在的。
我有厚實柔軟的毛皮,尖利的爪子和牙,寬闊的后背,敏銳的聽覺和嗅覺,這些都是人類,或者說她,所沒有的。
我是為了守護她而存在的。
我的爪子第一次撕裂想要襲擊她的什么時,我意識到了這一點。
那時,被襲擊者的鮮血濺了一臉的她沒有哭,相反的,臉上沒有一絲害怕的情緒。
她在笑。
向我笑。
而我走到她面前,向她露出了尖利的牙齒。
我并不是想威脅她,我只是……
我只是不明白要如何展示自己溫和的一面。
但她笑著伸出小手,摸上了我的嘴,我的牙。
我輕輕咬下,她的手沒有收回去。
她的另一只手也伸了上來,抱住了我的頭。
我們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在一起,在這個腐敗的世界一路行走,尋找活下去的機會和可以停留的地方。
這真的是個相當糟糕的世界,大地腐壞不堪,除了沙漠的存在便是菌群,從來不曾停息的強風,源源不斷的襲擊者。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在未遇到我時活下去的。
又或許我見到她的那日,她才降臨到了這個世界。
我們走了很多地方,尋找干凈的水源和食物。
她會朝我笑,但她不曾說話,她應當會說話的。
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但我覺得她應該會說話的,就像其他的人類一樣,可我應該不曾在這個世界接觸過其他的人類。
不應該知道的知識就這樣理所當然地存在我的腦海中,領導著我們存活下去。
我知道如何找尋水和食物,知道如何對襲擊她的奇怪生物露出獠牙,知道如何在夜里用厚實的皮毛為她取暖。
那么她呢?
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拉著我的尾巴,緊拽著我的皮毛,跟隨我活下去。
她不止這樣,我知道的。
她知道的應當比我多。
她以前可是……
是……什么來著?
為什么我會這樣理所當然地想呢?
我不知道。
我們在類似廢墟的地方找到了書。
人類用來儲藏知識的東西。
她翻起了那些書。
然后讀出了聲。
“……跨過時代的破舊道路,穿過死亡的門戶到我這來吧,因為好夢凋謝,希望落空,采集來的當年的果實也腐敗,而我是你永遠的真實,在你從此岸到彼岸的航程中,必將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到我……”
她抬起頭看我,滿眼的淚。
我走過去,毛茸茸的頭與她的額頭碰在了一起。
她會說話的,她的聲音柔和美麗,一如當初。
但我不曾聽過她的聲音,我僅僅是知道,一點也不驚訝的知道。
“你是我的真實!
她的聲音嗚咽著,小手抱緊了我的脖子。
嗯,我知道的。
我的喉嚨咕嚕了一聲,算是回答。
我是你的真實。
我們要越過海。
我不知道原來這個滿是沙的世界還有海。
沒有生物的清澈海水,倒映著天空的蔚藍。
岸邊有舟,仰首是云,云和舟永遠是那么和襯。
而她追尋著云的腳步向前。
小腳踏上了水。
我咬著亞麻布把她叼回來了。
不行,不能去海里。
那里很危險。
她嘟起了小嘴。
“回不去的地方!
她指著云,淚落下。
我也抬頭望著云,仿佛能在云的彼端看到她長大后修長的身影。
那我們乘舟吧,至少能追尋那彼端的倒影。
我的爪子放在舵上,熟練地引領著舟走向她所指的方向。
就像以前千百次所做的。
……以前?
這是我第一次搖舟,也是她第一次見海。
“云和舟很和襯!
她坐在船頭,還在鬧別扭,垂下的小腳輕輕搖晃,眼里早已沒了淚。
“我與你也很和襯!
她的聲音輕輕的,海上的風卻馬上把它帶進了我的耳朵。
我想我也許是笑了。
在這荊棘木做的小舟上。
在這只有我們的大海上。
走遍世界的途中,我們遇到了花。
世界唯一的花。
在廣闊的沙漠中。
淡淡的白,淡淡的綠,小小的,無力的花。
遲早會凋謝的花。
“短暫的美!
她坐在沙漠的中心看著這花。
我靜靜陪著她。
月亮升起來了,她哭了。
我嗅了嗅花的味道,和她的味道是那樣相似。
花很快就謝了,她也停止了哭泣。
“走吧!
嗯,走吧。
走出沙漠吧。
我跟隨著她的腳步。
不經(jīng)意回頭時,我看見她落下淚的土地上,有了星星點點的綠。
淚是閃爍的,在絕望的黃昏才會發(fā)現(xiàn)它的意義。
一路向東,我們遇到了人類。
這個世界僅存的人類之一。
在這個世界僅存的蒼翠大地上。
她和他相遇了。
他是個可愛的青年,健壯的身軀和俊朗的臉龐。
他們聊著,很開心。
她接受了他的禮物,用漂亮石頭做的飾品。
他抱了她。
那晚,她去了他住的洞穴。
她不讓我跟去。
有這么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她長大了。
漸漸的,漸漸的,不用我低下頭她才能觸到我。
漸漸的,漸漸的,她走到了我的前方。
于是我便在洞穴前臥著,警戒著周圍的聲音。
而我卻只聽到洞穴里的聲音。
聽她的輕聲嗚咽,從痛苦到歡愉。
聽她在天空的全然的蒼白里,精疲力盡的昏厥。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強壯而尖利的爪子。
第一次覺得能用這守護的力量換一副能擁抱她的身軀似乎也不錯。
恍惚的,我抬頭叫出了聲,對著那潔白的月,綿長而又悲傷的歌聲。
時光因唱出口的歌而痛苦。
清晨時有露水落在我的鼻頭上,接著是她的腳步聲,和她手臂的溫度。
“他說愛我!
“那么,愛是什么呢?”
“你愛我嗎?”
她的頭埋在我的脖子里,有淚濕了我的毛。
我想我是愛你的。
但是那和他不一樣。
我不知道哪里不一樣。
“我知道!
她抬頭看我的眼睛。
“我知道的。”
我輕輕舔了她的淚。
這里不是你愿停留的地方。
但我不會問你愿去往哪個終點,絕不會的。
所以在我身邊坐一會吧。
我的天使。
離開僅存的蒼翠后不久,她撿到了劍與盾。
我不知道那是哪個世紀的廢墟留下的,但這讓她有了可以稍稍離開我的力量。
拿著劍與盾的她像是人類傳說中的力與美的女神。
很美。
尤其是襲擊者的鮮血濺上她的臉龐時。
她所迸發(fā)出的是如同太陽一般的色彩,天空為之燃燒。
近來她已經(jīng)能夠自己尋找水源和食物了,而現(xiàn)在,連守護自己的力量也擁有了。
我是否還有留在她身邊的資格?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有一天我會與她分開,也許是遇到下一個人類的時候,也許是下一個水源地,也許是接下來的任何一個地方。
我是否應該主動的離開她呢?
我看著她背影思索著。
其實我是不喜歡她的背影的。
她大了,幼時能遮蓋她身子的亞麻布已經(jīng)小了,走在她身后的我時常能看到她光潔的后背。
和后背上猙獰的爪痕。
那是我的爪痕。
盡管我并不記得曾傷害過她。
但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爪痕。
我停下了自己跟隨她的腳步。
她在走遠。
你有權(quán)去往任何地方,我不會是束縛你的繩索,只是在群星的夜晚,我會靜靜思索你去往的方向。
我轉(zhuǎn)身。
爪子滴上了類似淚的東西。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找到我的。
她受苦了。
身上滿是淤青和擦傷。
她手上的劍與盾沒有了。
我走近她,輕輕把頭靠在她肩上。
她含著淚笑,手臂環(huán)上了我的脖子。
不,不要這樣。
我也許會傷害到你。
而你現(xiàn)在沒有了保護自己的利器。
況且總有一天我們會分開。
“你會保護我的,不是嗎?”
她湊近了我的耳朵。
“不要離開我!
我什么時候能拒絕她的聲音呢?
我的心是擁擠的,沉重的。
但我怎能拒絕你的到來呢?
留在我心里。
這是請求。
不要離開我。
我們的旅途依然會遇到人類。
不管是誰,她都會逗留一夜,然后離開。
而我一直都是守在洞穴口的那個。
我們遇到了很多個他。
她脖子上掛著的漂亮石頭越來越多。
后來,她索性掛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討厭那些石頭,重,還有相互撞擊的聲響。
但她笑著摸我的頭。
我便安靜了。
不過是石頭罷了,抵得上她的笑嗎?
石頭有一天會因繩索的斷裂而從脖子上掉落,但她的笑永遠不會在我的心里褪色。
在遇到他的夜晚,她會在月亮將要消逝時離開洞穴,來到我身邊。
我豎起的耳朵捕捉她的悲傷。
強風卻把它們帶走,帶去了離我最遠的距離。
“帶我離開!
我便起身了。
背上載著把臉埋在我背毛里的她。
逆著疾風奔跑。
我知道,背上的她不曾回望。
沙漠的風也不會回頭。
我們到了這個腐敗世界的中心。
那里是青銅的樹,未腐朽的、奇跡的遺跡。
她攀上了樹,輕盈地在尖利的青銅枝丫間跳躍。
仿佛背上長出了翅膀。
我在樹下看著她。
我的爪子攀不住金屬光滑的表面,我不能陪她。
可我不擔心。
這么點的高度她怎么會受傷?
鳥兒是不會畏懼天空的。
她追尋著什么一路上爬,最后站在了最高的枝丫上。
伸手,云卻在更遠的地方。
她的眼眶紅了。
淚沒有落下。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哭了。
漸漸的,克制而隱忍。
我仰望著她,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她漸漸變得像我陌生而又熟悉的她了。
但這仍是她,不管變得怎樣,她仍是她。
那夜她是蜷縮在樹上過的。
我伏在樹下,做了個夢。
我夢見自己在無盡黑暗里行舟,絕望的海幾乎要把我淹沒。
然后她上舟了,世界便亮了。
我凝望她的笑臉,按捺住我的淚水,而沒說出口的痛苦,終于使我的睡眠破滅了。
長夜未盡,我抬起頭,透過枝丫的間隙看蜷縮著的她,她頭上的銀河熠熠生輝,仿佛此刻這個寂靜的世界燃燒了起來。
突然我想知道,此時此刻,她是否做了一個同我的夢相似的夢。
而她在清晨醒來,從樹上躍在我身上,用那探尋云的雙手摟住了我的脖子。
“夢的河很暗,但我上了舟。”
我的耳朵動了動。
“舟上有你在,光便回來了!
然后她便嬉笑著跑遠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爪子悄悄用沙埋起了青銅樹的一側(cè)。
那里隱藏著一個故事。
夜里我用爪子在金屬上刻下的故事。
一個光明與黑暗的故事。
我們一直尋找的是可以停留的地方,但沒有她中意的地方。
我們一直在行走。
時間是沒有概念的,我只知道她比我初見時大了許多。
也悲傷了許多。
然后有一天,我們來到了這個腐敗世界的邊緣。
那是無盡黃沙邊緣的綠洲,長著可愛的、可食的菌類,還有潔凈的水源。
再往外,觸到的便只有透明的,冰冷的墻了。
她的手摸上了墻。
笑著哭了起來。
我沒有見過她這樣的表情。
我聽到了什么破碎的聲音。
那是希望,和她的心。
她還是會笑。
向我笑。
更多的時候是沒有表情的臉,和沿著連綿不斷的墻找尋著的身影。
她的手變得冰冷。
她解下脖子上的漂亮石頭,也解下了我的。
它們被埋在了世界的盡頭。
在將亡人的絕望中,長久的美變得沒有了意義。
人類在這個腐敗的世界是脆弱而短暫。
我知道,她也知道。
她快沒時間了。
但我無能為力。
她走的那天,月色很美。
銀白色的光撫遍整個綠洲,菌群里閃出的綠火述說著世界的真理,而這所有的一切最后吻在她的臉龐上。
她回頭看我,在純潔的光里笑了。
像她來的那天一樣。
然后便倒下了,倒在我臥下的身上。
我看著她靠在我身上安詳?shù)乃仭?br> 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幼小的,懵懂的孩子。
尖利的爪子小心撫過她的臉龐,我的心里進了月光,變得冰冷的,不再溫暖照耀的光。
我的心空了。
她一直在尋找可以停留的地方,而我可以停留的地方只有她的身邊。
我禱告一般地追憶著她的淚與笑——那是我無力拾起的昨日的花朵。
沒有她的世界我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
這個世界給了我回答。
沒有顏色的世界邊緣慢慢閃出了包圍我們的光。
她的軀體化作光塵。
而我隨著她消逝。
在這個腐敗世界的旅途到了終結(jié)的時刻。
朦朧的彼端,我看到了光與塵化出的她。
她的背后伸展出潔白的羽翼。
手上是靈銀的劍與盾。
她美麗的身軀靠近了我。
然后吻在了我滿是獠牙的唇上。
殘留的圣性。
灼燒著的是我靈魂深處的黑暗,讓我的心重新駐滿她的痕跡。
而她笑著重新成為一個孩子。
失去一切的孩子。
我記得了。
云上的她。
地獄的關(guān)口。
凄厲的哀鳴。
絕望的咆哮。
濺血的巨大爪痕。
緊抱不放的雙手。
墮落。
守護的誓言。
最近而又最遙遠的距離。
我們將一起走過的三千腐壞的世界。
她將一直在這里。
我的身邊。
一個世界的結(jié)束意味著下一個世界的開始。
下一個腐敗的世界我將以新的形態(tài)與她相遇。
擁有可以守護她的力量。
但永遠不會是人類的形態(tài)。
永遠不會擁有人類的語言。
這是沒有話語的永恒守候。
她是黑曜石的指針。
她是秘銀的十字。
她是星的光。
我必將繼續(xù)伴著失去一切的她在這無數(shù)個罪與罰的腐敗世界前行,找尋屬于我們的方向。
她是云彼端的居民,神的孩子,偉大的智天使。
在不經(jīng)意的低頭間望見了地獄深處仰望的眉眼。
黑夜來臨,作為墜入愛河的代價,翅膀和光明不復存在。
她與野獸一起徘徊在無數(shù)個腐敗的世界之間。
我是地獄最深處的船工,此岸最后的絕望。
仰首越過千層地獄后邂逅了月光。
白日已盡,但你愿乘舟,我便載著你前行。
因為你是月光,與我在無盡的夜里航行,伴我航往希望的方向。
下一個世界。
她很美。
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像個天使。
即使我不太明白天使是什么。
但從我遇到她的那刻我便在腦海深處回響著的認知告訴我,她就是我的天使。
我并不是人,我擁有尖利的腳爪和嘴,還有可以翱翔天際的翅膀,可以守護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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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鬼束千尋的月光睡著了,做了夢,夢見一個需要我守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