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懸于昆侖空山之上的天下清氣匯聚之地天墉城，卻是從未有雪落下。自兩年前那宛如浩劫般的一役后，遠方便再沒有故人的消息傳來。紫胤真人攜紅玉歸隱昆侖群山間，仙蹤難尋。老一輩長老接連傳位新弟子，潛心修道不問俗世，整個天墉城的更迭輪換依舊，卻又有哪里不似從前。

　　陵越獨坐在大殿，香爐燃起裊裊白霧，松枝清冽的香氣如這冰涼的空氣，透著凜冽的寒意。此時寂靜無聲的天墉城，宛如巨大的空城蒼涼冰冷。陵越睜開眼看著殿外灰白遼闊的天空，一瞬間的晃神讓他竟辨不清今夕是何夕。

　　透過蒙蒙白煙，他似乎看見了一個令他無比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紅衣黑袍，身姿挺拔，正緩步向他走來，記憶中無比熟悉的容顏以及那人眉心宛如鮮血般的朱砂痣。這樣的場景仿佛在夢境中見了千百次，而那人也仿佛一直扎根在他的心里，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糾纏不清的執(zhí)念。

　　“師兄。”那人開口，聲音依舊是低沉透著微微沙啞，清冷的眉眼卻透出一絲淡淡的溫情，“我來了。”陵越霍然起身，一貫的冷靜自持，一貫的嚴肅自守，在一刻終于轟然倒塌，壓抑著不可置信的狂喜與陌生的情愫，“屠蘇�！敝淮艘宦�，竟讓他眼眶微熱，仿佛等待了千年萬年，而今那人終于從遠方歸來赴他們之間的三年之約。

　　百里屠蘇微微一笑，不再言語，他們之間相隔的那樣近，就在陵越觸手可及的地方安靜站立。殿外的天漸漸沉了下來，無星無月也無雨，陵越恍若聽見了自己的心臟跳動的聲音，皮囊之下血液流動的聲音，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清晰。之前所有的清冷孤寂之感被一掃而空，甚至連氣溫也不較之前那般寒冷。

　　“回來就好。”終于陵越開口，攜屠蘇重坐回榻上，轉身便取了一小壺置于案前，與他此般對坐同飲，恍若前世之事。陵越一邊溫著酒，便一邊開口問道，“這些年，你去了何處？”光影明明滅滅映在百里屠蘇的側臉，只聽他答，“孤身一人四處游歷罷了，自那一戰(zhàn)后，我好像突然失去了很多東西，又好像得到了許多，如此陷入迷障，便四方游歷以求一個答案。”

　　陵越聽罷低笑，“是否如你之前所愿，走過很多地方，不同的城鎮(zhèn)村莊，看過許許多多的人和事，也幫過了很多人�！笨諝庵械木葡銖浬㈤_來，陵越將一杯清冽溫熱的酒遞至百里屠蘇手邊，“是，”百里屠蘇微微側目對上陵越的雙眼，“三年之約將至，屠蘇從未忘記與師兄的約定�！�

　　他的眼是濃郁的墨色，如同這化不開的夜色，卻又亮的驚人。陵越的呼吸微微一滯，連帶著還未收回的手也是一僵，終是無法抑制地覆上百里屠蘇的手，緊扣著他的手腕，喃喃低語道，“你可知，你可知……”

　　百里屠蘇靜靜地看著陵越，任由陵越用力扣住他的手也不做掙扎，那一眼仿佛要看進他的心里去,“師兄想讓我知曉些什么？”

　　陵越頹然松手，似是認命般闔眼，深情悲涼�！澳菚r我問你，為何執(zhí)劍，你說手中有劍方能保護想保護之人，”他的語氣一頓，“從前我追求一心劍技，卻不知因何執(zhí)劍，與你切磋一戰(zhàn)后，方至懵懂，待有所求有所愿時，想護之人卻再也不會回來�！弊詈笠痪湓挿路鹩帽M了他所有力氣，卻又說的無比清晰。

　　他長吐一口氣，殿內霎時靜謐下來，只聽見爐火微微跳動的聲音，許久，陵越睜開眼，百里屠蘇依舊維持著剛才的表情和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未置一詞。他微微苦笑，心尖一縷不知從何而來的苦澀，卻迅速蔓延開去，深入四肢百骸乃至骨髓。

　　“若那時，我能與你一起……”陵越低聲喃喃，似是懊悔般，讓人聽不真切，“師兄，”百里屠蘇驀然打斷他，在明黃的爐火映襯下，神色帶了幾分溫和繾綣，“師兄對我的承諾，不是一直信守至今么�！�

　　他輕笑，整張臉瞬間變得生動有生氣起來，百里屠蘇伸手輕輕握住陵越的手，“師兄從前的相知相護，屠蘇不敢忘，也不能忘。”“哪怕……也會信守承諾回到這里�！卑倮锿捞K說的那樣認真，縱然有幾個詞陵越并未聽清，也依舊無法抑制他心里的震動，他的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輕輕收攏，十指緊扣。

　　“呵……”許久，陵越一聲輕笑，恍若月破云出，一掃陰霾�！跋暮捎橙眨莺陕犛�，萬物生發(fā)自有因緣……”“是我執(zhí)念太深，是我甘愿沉淪�！彼袜貜�，“是我甘愿……”他看向百里屠蘇，仿佛要將他的容顏，深深烙印在心底，一閉目又是從前二人相處的種種浮現，直至此刻，那些早已有所察覺卻被深深壓抑在心底的情愫，終于沖破阻礙，一如一顆種子，剎那間長成蒼天大樹滿目芳華。

　　他雖不知此情從何而起，緣聚何時，也不知今后又將去往何處，如何安放。此生卻有了無法放下也不遠放下的執(zhí)念，剎那似勘破世間離合聚散，風云變幻，人去花落，萬物更迭，都在此刻一一明晰。

　　殿外的夜色深沉，而剛才那與他言笑言談的人早已消失，又似乎從未來過，一切像是他沉醉在這迷離酒香中的幻夢一場，心底執(zhí)念太深而跌入的心魔幻境。只余清冷的風傳堂而過，呈酒的瓷杯依舊透著余溫。

　　陵越負手立于殿前，一片雪靜靜落在他的肩頭，廣袤無邊的黑夜中，一場無聲的大雪落下，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一片虛空，他輕輕閉目一笑。不知何時，清冷自持絕情斷欲的他，追求修仙之大乘的他，漸漸失去了當初的目標。待得百年之后，再去向那人尋一個結果罷。

　　此生寧為他跌進紅塵，嘗盡世間千萬般滋味，亦不后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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