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亮，頭頂就響起了令人振奮、催人清醒的曲子，他托起沉重的雙腿，爬起身來。桌上放著玉米芯子磨粉摻面粉做成的粗質餅子，搪瓷缸里水發(fā)混，澄了澄勉強入口。就這他也比其他人強些，因為她的關系。
　　推開門，黃沙撲面，趕緊掩住口鼻,往公社走去。晚上，摸著黑，他躺下，心里盤算著今天的工分怕是不夠。砰砰，有人敲門。
　　她的父親找他說了良久，意思他是懂了，打聽他是否有返城的想法。他堅定的表態(tài)，絕不回城，要扎根邊疆、屯墾戍邊，更要照顧她一生一世，永不辜負。其實，早先在她水汪汪大眼的注視下，他便打消了返城想法，他清楚自己沒本事能搞上回城名額，即便她父親有心幫他也不成。自己也沒膽量服用□□、升壓靈來制造高血壓、喝農藥制造“胃痙攣”，只是為了得到一張病退證明。他總覺得自己跟那些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換取回城名額的人有著本質的區(qū)別，比起連人格都踐踏的，自己是不是多少還保留了一絲傲骨。
　　但是，鎮(zhèn)上趕集日那天，他遇見一個人，心思便活絡了。以前軍區(qū)大院父親上級的兒子，小時候常一起廝混。這小子不知哪尋的本事，弄了個回城名額，還揚言能幫他弄個。他猶豫片刻，想到“早上3點半，晚上看不見，地頭兩頓飯”的生活，便沒有拒絕。
　　他輾轉反側幾天，還是選擇沉默，心里想著也許不成也別橫生枝節(jié)。
　　隔了年余，沒得音訊，那小子半年前就已返城。他便絕望念想，有點波瀾的心恢復死寂。土炕上，他摟著她，暢想著成親后的日子。隔天，她的父親就四處張羅著，大家念著他好事將近，爭先恐后幫他掙取工分。他將公社里那唯一老舊的磁帶機修了個利索，預備給婚禮上添些氣氛。
　　就在此時，縣里來人辦事，私下告訴他這次回城名額有他。那小子是個仗義的，君子一諾九鼎，并沒有忘記他。來的人看到這場面倒是建議他，如果放棄回城名額可以做個人情讓給別人。
　　他還是回城了，沒有婚禮、沒有人送。
　　十年后，檢查工作，一群人跟前跟后，飯館里他沒留意到她怨恨的目光始終注視著他。
　　目光如影隨形，他渾然不覺。他是幸運的，趕上了恢復高考，仕途平坦。
　　一日下鄉(xiāng)視察，事多耽擱了，未能按計劃回城。晚飯喝了些酒，見風后就暈的厲害，司機扶著東倒西歪的他回鄉(xiāng)唯一的招待所。正欲開房門，有人高喊道，外面有人要砸車。司機著急，將房門鑰匙塞入他手，扶他靠墻站著，急匆匆跑出去查看。
　　就這一回功夫，便生出了變故。她哭天喊地的指責他意圖不軌，聞訊趕來的人們看到她發(fā)散臉腫、唇角溢血、衣服破裂，紛紛義憤填膺，連司機心中都拿捏不準。畢竟他酒精作祟，意識不清。
　　這是大問題，是個嚴重的問題。
　　他拒絕組織安排，自己開了家電子商行，修些收音機等小家電，還帶零售。高知的妻子接受不了，合平分手，至少簽字時氣氛還是融洽的。
　　他找到的她時，又過了幾年，那事過去她便徹底消失。這些年她沒了父親的庇護，吃了很多苦。年老的支書在他回城之后身體便一落千丈，有人同情她，也有那落井下石的，吐沫星子、骯臟的話語剮的她遍體鱗傷，更有甚者，那想占些便宜的蒼蠅總在她身邊嗡嗡。怎生活？怎活著？
　　身體孱弱的她纏綿塌上，有生存的磨難，也有愧疚的折磨。其實恨他也不恨他。人都要往高處走，怎能因自己而絆住他�？墒歉赣H的死，自己受的罪也是因他而起。他回了城，安定了怎就想不到尋她。她與他的前途難道必然是不能共存的么？
　　他不顧她的反對將她娶到自己空寂幾年的屋子，開始了他們遲到了十幾年的婚姻生活。
　　婚后的她，在他的精心照料下，身體有了起色，仍是離不開藥罐。
　　當初的自己年輕，有夢想、有沖勁，家庭背景也有些，真吃不消下鄉(xiāng)時的苦。早上天蒙蒙亮起床出工，中午地頭吃飯，經常坐在麥垛上咬著粗面餅子就睡著了，晚上天黑才收工。每天都渾身酸痛，骨頭像散架了一樣。雪地里割大豆，土凍得像石塊，鐮刀下去會彈回來。手套一會兒就磨爛了，手指頭上纏滿膠帶。待到收工時膠帶也全磨掉了，10個指頭血淋淋。第二天再纏膠帶繼續(xù)干�；貞浤菚r的日子嘴里都會泛苦。但是愛她的心是真的，不因她父親，不慘一絲雜質。
　　經歷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彼時那顆躁動的心趨于平淡。
　　二十多年，他堅持為她洗腳按摩、堅持牽她的手散步、堅持為她的藥費辛苦的工作。對他，她有愛、有愧、更有敬。
　　她從初識他便覺得自己與他的云泥之別，把他從云端拉下，也許不僅僅只是為了報復，可能也想著縮短彼此間的距離。
　　她在他們婚后二十三個年頭走了，肝癌晚期，他用盡了心力，還是沒能留住。彌留之際，她幾度昏迷，幾度清醒。她蠕動雙唇令他附耳傾聽：“在公社的幾年你給了我最美好的回憶，這二十多年你給了我最幸福的生活，我走了，帶走了怨恨，把愛留給你，這么多年了，你可以好好歇歇了，以后……你要好好的照顧自己……”生命在幸福祥和中戛然而止。
　　二十年里，有愧、有愛，也不知誰的分量更重些，如今她走了，他的靈魂被生生從骨子里剝離，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在她的遺像前，他的眼淚無聲無息的掉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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