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夢見一雙眼。
　　一雙漂亮的眼。
　　細(xì)長慵倦，因為微合，光芒收斂。
　　有時低垂睫毛，掩兩方池底碎影。
　　有時單眉略揚，勾一彎戲謔弧線。
　　很偶爾的直視，看明白秋水明眸，些許清寒，又氤氳模糊煙波，耳畔便隱約傳來忍耐的喟嘆。
　　是一雙男人的眼。
　　夢見它不是一天兩天，也非一年兩年。
　　與記憶相隨，沒有起點，沒有終結(jié)。
　　他仰頭看藍(lán)澄澄天空，想，也許是上輩子欠過帳的人。

　　“博雅，今天下了班去這個�！蓖匾灿沂质种柑撐眨瑴惖阶爝呑隽藗�飲酒的姿勢，“我找到家不錯的新店�！�
　　“抱歉，前輩�！辈┭藕想p掌抵在眉心，“今天已經(jīng)有約了�！�
　　“哦——”拓也瞇著眼看他，挨在他耳邊小聲說，“是不是約了女朋友。”
　　“不要開我的玩笑了，前輩。是好久不見的高中同學(xué)，準(zhǔn)備聚一聚�！�
　　拓也“哈哈”笑著站起來：“既然這樣，就改天吧。”
　　“嗯，我請客。”
　　“這話說得好聽，我可牢牢記著了�！�

　　“博雅君現(xiàn)在，還和以前一樣討女孩子喜歡吧？”水名端著酒杯和博雅碰了一下。
　　“托你的福，我還是個單身漢�！�
　　“喂喂，我們已經(jīng)有，呃，將近十年沒見過面了吧，怎么還賴我——啊，難道是，”水名瞪大了眼睛指著博雅，“你還想著小優(yōu)？”
　　“哼，你也記得呀�！辈┭派旄觳矙M過桌子，在另一邊取了瓶酒，啟開瓶蓋。
　　“我說博雅君，當(dāng)年不是我要搶，是她自己貼過來，我跟你解釋過多少次了�！�
　　“什么搶不搶的……呃！”
　　隼人打著酒嗝擠到兩人中間，水名推他腦袋：“你的酒量還是一樣差勁。”
　　“你們在說小優(yōu)？哈，都別想了，她上個月去美國了，阿美利加，知道嗎？！和她的男人孩子，公公婆婆，一大家子，不會回來啦！呃！”
　　“去去，沒人問你，一邊喝去�！彼仰廊伺艛D開，博雅笑著給他酒杯里倒?jié)M了：“再來干一杯。”
　　“好！”
　　四五個人喝了三攤，從精致酒吧到街邊棚店，最后跌跌撞撞都挪到博雅的公寓。
　　“博雅君混得不錯嘛，自己裝修的？”水名拿指節(jié)敲了敲墻紙。
　　“哪里，還有好大一筆貸款等著還，不像你，二世祖，有房有車什么都不用愁�！辈┭糯蜷_冰箱門，沖客廳喊，“只有啤酒了�！�
　　“啤酒也行啊�！�
　　“多拿，呃，多拿幾罐！”
　　水名幫忙捧了啤酒出來，哐啷堆在桌上，幾個人圍坐著又一輪閑聊，潤開了電視，換到富士臺看肥皂劇。
　　“你怎么跟歐巴桑一樣喜歡看這些東西�！�
　　“做不成警察，看警察片子過過干癮不行�。�！”
　　“噯，我想想，潤當(dāng)年是因為被說肩膀不對稱被刷下去的吧？”
　　“對了，我也這么聽說，是不是真的？又不是選偶像。”
　　潤嗆了口酒，咳得滿臉通紅：“別提了別提了，他媽的，考官是混蛋！”
　　博雅倚在陽臺欄桿上，隔著玻璃門看這幾個曾經(jīng)同學(xué)的男人，沉湎在酒精里亂糟糟混成一團(tuán)。
　　“博雅君干嗎一個人跑外面呆著？”水名探個頭出來問。
　　“喝得有點多了，吹吹風(fēng)。”
　　水名提了兩罐啤酒也走出來，遞一罐給博雅。
　　兩個人悶悶喝掉大半，博雅突然說：“水名君，相不相信前世今生，或者輪回什么的？”
　　水名詫異地眨眨眼：“你最近沒受什么刺激吧�！�
　　“去你的�！�
　　“那輪回什么的——”
　　“是個夢，我常會夢見一雙眼睛，男人的眼睛，有時候看著我，仿佛有話要說，卻從來不開口。”
　　水名夸張地打個哆嗦：“你小子，貞子附體了……”
　　“水名！”博雅撈過他脖子壓在欄桿上，“我要是貞子，晚上就專去找你�！�
　　“啊啊，救命啊。”水名抓著博雅胳膊，大呼小叫，“我快要娶老婆了，你行行好，放過小的吧，我去給你找十個，不，五十個青春俊俏的小哥好不好？”
　　“我就要你，你跑不掉了，哈哈哈�！�
　　“樓上的請小聲點，孩子在睡吶�！�
　　博雅和水名相視一眼，立刻調(diào)細(xì)了聲音連道“對不起”，水名憋著笑坐倒在陽臺上，一使勁把博雅也扯到地上坐著，邪氣兮兮地趴在他肩頭上說：“博雅君，你該不會是想暗示，你已經(jīng)喜歡我很久了？”
　　博雅愣了會兒，按著他腦袋將殘余的啤酒倒在他頭頂上：“我寧愿去喜歡一頭豬�！�
　　“哎哎，不要這樣啦，桐會罵我的！”
　　“誒，你們快來看�！睗櫷崎_玻璃門朝他們招手。
　　兩個人疑惑地進(jìn)了客廳，電視里正在插播新聞：“……據(jù)目擊者回憶，事件發(fā)生的時候，有近三十個顧客在酒吧里，大多數(shù)已經(jīng)喝醉，所以沒有來得及躲避……”
　　“他媽的，警視廳的官僚都在干什么？”
　　“我們剛才好像有從那邊經(jīng)過，店員還發(fā)了‘新店開張優(yōu)惠’的傳單�！�
　　“是嗎？幸虧沒有進(jìn)去�！�
　　新聞上記者小姐握著話筒，深情很激動：“……那邊穿藍(lán)色襯衫的男人山口組的一個小組長，剛才他說，這次是秋山組組員先挑起事端，但是秋山組的人卻說，是山口組先開槍，誰是誰非，希望警視廳能盡快給民眾一個解釋……現(xiàn)在我們聯(lián)系到醫(yī)院里的同事，他說，嗯，又有一位死亡者，男性，約四十歲上下……”
　　“哎呀，正是一屋子老小要養(yǎng)活的時候，真是倒霉�！�
　　博雅一邊拉啤酒罐拉環(huán)，一邊問：“死了幾個了？”
　　“當(dāng)場有四個，加這個就五個了�！睗檱@口氣，“有五個家庭，一夜間就毀了�！�
　　“不愧是生活委員�！彼嗨^發(fā)，“別人都想用的什么槍，你倒關(guān)心人家家里怎么怎么樣�！�
　　潤格開水名的手：“廢話，我可是至今還在為進(jìn)生活安全課努力的�！�
　　“好好加油喲，未來的警視�！�

　　博雅揉著發(fā)疼的太陽穴走進(jìn)辦公室，前一晚送走最后一個人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打了個盹就趕緊往公司趕，險險踩在最后一秒打了考勤卡。
　　要泡杯濃濃發(fā)咖啡提神才行。
　　他如此想著，準(zhǔn)備放了包就去拿杯子，同事青山小姐朝他揮揮手：“博雅君，過來一下。”
　　“早安，什么事？”
　　“昨天拓也前輩叫你一起去喝酒吧？”
　　博雅狐疑地點了點頭，青山小姐便撞了一下旁邊大島小姐：“聽見沒有，我就說嘛，差一點——”
　　“呃，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博雅君昨晚沒有看電視嗎？”
　　“電視啊，看了一點點，酒吧里火拼什么的。”
　　“就是這個，你還不知道吧，拓也前輩當(dāng)時也在那個酒吧�！�
　　“啊？”博雅突然感覺不太妙，“那么前輩他？”
　　“送到醫(yī)院后，搶救無效。”

　　“博雅君，今天下了班去這個�！�
　　“這話說得好聽，我可牢牢記著了�！�

　　博雅上了香，合掌默默祈禱，拓也正讀國中的兒子扶著媽媽回禮。
　　從靈堂出來，外面的天氣很好，秋陽溫暖而不顯得浮躁，街道上是一如既往的人來人往，熱鬧嘈雜。
　　等公車的時候，一同去拜祭的青山小姐還在念叨：“博雅君運氣真好，如果不是有同學(xué)聚會，就去了呢�！�
　　“是啊�！辈┭盘ь^望一眼街邊梧桐樹上開始衰敗的葉片，“那天晚上，我們玩得很開心，誰會知道拓也前輩……就這么去了�！�
　　“躲過一場大劫，博雅君以后一定會遇見大好事�！�
　　“是嗎？”博雅看她一眼，“其實說起來，我從小運氣就不錯，老人家都說我是有守護(hù)靈在保佑。”
　　“誒——”青山小姐拖長尾音，上下打量他，“那么以后我要多多跟著博雅君，沾點福氣咯。”
　　“呵，青山小姐說笑了。啊，車來了�！�
　　公車上放著廣播，甜美的播音員小姐在播報即時新聞。
　　“十分鐘前，一輛開往B區(qū)的公車與一輛闖紅燈的貨車相撞，造成翻車事故，截止目前，重傷者四人，輕傷十一人，暫無死亡人員�！�
　　“博雅君�！鼻嗌叫〗阃谎郏袂轶@慌地說，“好像就是我們剛才到車站時，錯過的那班車�！�
　　“呃？”博雅也詫異地看她，“只差十分鐘�！�
　　“哈，我真是相信博雅君確實有守護(hù)靈在庇護(hù)了�！�
　　博雅垂下頭，盯著公事包上亮晃晃的鎖扣。
　　他想起來，小時候如果因為生病沒有參加班上郊游，總能避過一些事故，比如乘的船傾覆，或者校車半路拋錨，同學(xué)和老師不得不在路上等待援助。
　　國中時和朋友去踢球，經(jīng)過一處建筑工地，塔吊鋼索斷裂，上百斤的角鋼就砸在他面前半米。
　　高中時同學(xué)邀他一同騎車去大阪，一段陡峭的下坡路，剎車卻壞了，他一個跟頭栽出去，恰巧落在農(nóng)夫堆起的厚厚麥桿上，只破了點皮。
　　讀大學(xué)時實驗室發(fā)生危化品泄漏，做試驗的同學(xué)很多呼吸道被灼傷，造成終生痛苦，他偏偏因為睡過頭，干脆逃課在食堂吃天婦羅配飯。
　　還有剛?cè)肷鐣臅r候，幾次與車禍、械斗擦肩而過。
　　這輩子至今一直平平安安，偶有小小災(zāi)難，也就是擦破個皮，嚇個心驚肉跳，如此而已。
　　守護(hù)靈？真的存在嗎？

　　汝愿以自身陽壽換此君性命？
　　吾愿意。
　　即便此君再不記得汝，從此情斷義絕？
　　吾愿意。
　　即便汝將毀去畢生修業(yè)，從此墮入無間，再不得輪回？
　　吾愿意。
　　哈哈哈，癡兒——那么，吾滿足汝之心愿，賦源氏博雅重生。
　　拜謝泰山府君。

　　博雅，待你醒來，一切不曾改變，仿佛只是做了個夢，但是你將不記得我。
　　博雅，我為你求得福滿終生，安然到老，但是我將只能在曼莎珠華里遙望你。
　　博雅，你此生有我，下一世呢？往后的生生世世呢？
　　博雅，我為你開啟禁忌之咒，以我殘留的修為，希望能保你每一世平安康健。
　　博雅，我在時間的這一端，看那一邊的你歡笑，百年，千年，只要你能快樂無憂，何來悔恨？
　　博雅，你是否會在夢中看見我？穿越漫長而茫茫的時空阻隔。
　　博雅，你給我的歡愉短暫如火花，卻是這世界上最溫暖的星光。
　　博雅，最后這般喚你的名，等你醒來，我只是名叫安倍晴明的陰陽師，而你是尊貴的右近中將大人。
　　博雅，博雅，在我身上施下了“牽絆”這個咒的，博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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