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風(fēng)呼嘯，風(fēng)雪翻涌，大批鐵鏈拖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在這一地蒼茫一地靜寂中顯得格外刺耳，她身上背著沉重的枷鎖，精黑色，粗重厚實，最細(xì)的環(huán)扣之處也有成年人的二指粗，不過是普通的鐵精煉制成的，若是在平時，她捏碎這枷鎖如同碾碎糕點一般，可是她每日飲的水吃的干糧里面不知放了多少散功軟骨的藥，她此時此刻如同一般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一般，她的雙手甚至拿不起一個茶杯。
　　思及此，她不禁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她出身高貴，明氏一族，太祖平定天下后封爵的第一著族，世代柱國，三百年間出過二十七個元帥，名將更是如云，明氏自太祖以來奉命擁兵百萬分別鎮(zhèn)守西南玉陵關(guān)和西北天狼關(guān)。她是她那一輩中最小的一個，是天樞軍元帥的老來女，被視如珍寶，自幼錦衣玉食，五歲上她隨姑姑安西將軍明素華學(xué)藝，十五歲隨軍歷練，之后屢立奇功，五年前她及笄之年獲封驃騎將軍，被調(diào)往玉陵關(guān)。她是明氏三百年來、也是整個王朝自開國以來最年輕、最出色的將領(lǐng)，若她選擇留在盛京當(dāng)一個深院閨秀，她也該是平日里蒔花弄草、撫琴作畫的柔弱女子，但她選擇了從軍，平日里她可將精鋼寶劍震碎化灰，可笑她從未像一個盛京閨秀那樣生活過，可如今她連一個普通的盛京閨秀都比不過。
　　自景帝以來皇室對明氏就多有防范，不僅大肆培植寒門將領(lǐng)，在軍中插入自己的人，掌握在明氏手中的軍隊已然不足半數(shù)，可為了一句“忠君愛國”，明氏所有子弟按捺下所有心思、吞下所有甘或不甘，逆來順受。當(dāng)今圣上御極二十載，早年還有明君之相，可近些年來愈發(fā)昏聵，屢屢聽信讒言，專寵奸佞，后廷有貴妃馮氏把持，前朝有以右丞相朱芝為首的奸黨同明氏爭斗，前朝后廷勾結(jié)，使得明氏在朝中愈發(fā)艱難，一月前遼北總督上書彈劾，直言天樞軍元帥明成淵通敵叛國，與北匈私通，圣人令左右丞相徹查，暫停明成淵職務(wù)，令威武大將軍馮明義暫代，明氏所有在京子弟家眷全部收監(jiān)下獄，隨后僅憑一封有明成淵字跡和北匈王庭印記的信定罪。所有在軍的明氏停職，副將暫代職務(wù)，由虎賁衛(wèi)押往盛京論罪。
　　她原本鎮(zhèn)守玉陵關(guān)，三日前虎賁衛(wèi)從玉陵關(guān)帶走她及在她手下歷練的其余十二明氏子弟，押解進(jìn)京。她冒著風(fēng)雪上路，沒有狐裘鶴氅，雖然她只是被停職，但虎賁衛(wèi)為京衛(wèi)，慣來拜高踩低，認(rèn)定明氏再無翻身的機會了，他們俱是一身單衣上路的，可是看天氣愈發(fā)寒冷，便給他們每人一件小襖，里面卻是夾著蘆絮，看起來暖和，可是一點風(fēng)都擋不住，每夜也不讓他們?nèi)胨挂箍絾�，不得休憩，雖然大刑未動，可小刑不斷，饒是他們自小習(xí)武的也吃不消了。
　　她大口地喘著氣，努力提步奔走，臉被寒風(fēng)吹得生疼，喉嚨里灌著寒風(fēng)，嗓子干澀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默默地走著，騎馬走在她身旁的是虎賁衛(wèi)一名小旗，他衣裳光鮮亮麗，腰畔掛著一柄寶劍，手上拿著浸了好幾個時辰鹽水的馬鞭隨意揮舞著，看見誰落后了便一鞭子下去。耳邊時不時有凌厲的鞭聲響起，她抿緊唇，心好像被一只手撕來扯去，鮮血淋淋，她眼眶熱熱的，很想哭，卻沒有一滴眼淚流得下來。咬緊下唇繼續(xù)走著，她耳力極好，聽見遠(yuǎn)處似有異響，側(cè)頭看了看，遠(yuǎn)處一片風(fēng)雪彌漫，耳邊風(fēng)吹得越發(fā)響了，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聽不清，她收回目光，眼波從身邊的那名小旗身上流過，在那寶劍上停了停，隨即立刻低下頭。
　　那柄劍通體鮮紅，色如薔薇，劍柄底部刻著一朵薔薇，柄上用紅綾系著一個銀環(huán)，鋼精玄鐵鑄煉而成，是她十二歲初入軍營的時候父親送給她的禮物。父親早年得了一塊好鐵，而她又劍術(shù)超群，于是他特地找天下有名的鑄造師莫滄為她鑄造，花了三年才得，是大陸有名的寶劍，名為斷水。她曾經(jīng)用這把劍斬過三個北匈大將的頭顱，這把劍陪了她六年，她的赫赫功勛都離不開這把劍，北匈人稱這把劍為薔薇血刃，可如今，這把劍卻在別人手上。
　　她冒著風(fēng)雪行進(jìn)著，身后的聲音愈發(fā)大了，近了聽著似是一群人騎著馬快馬加鞭地朝他們這個方向奔馳而來，馬蹄聲聲帶起一陣雪塵，速度奇快，不多時就離他們隊伍不足百步遠(yuǎn)，仔細(xì)看去騎馬的人個個都黑衣蒙面，她內(nèi)心不安，好似有什么將要發(fā)生，她不知道。她心中惴惴，越發(fā)小心起來，而此時有幾個虎賁衛(wèi)覺得有些不安，于是總旗高聲道：“戒備！”
　　風(fēng)雪太大，各小旗一時沒聽清楚，可是明氏眾人俱都聽清楚了，于是便暗自警惕起來，但虎賁衛(wèi)隊伍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與那一隊人馬接近了，將要擦過之時那黑衣人提刀便砍，虎賁衛(wèi)各小旗還來不及抽刀便紛紛倒下，鮮血四濺，虎賁衛(wèi)的人殺完了后那些黑衣人又向他們襲來，招招狠毒，一個黑衣人直刺向她，她用鎖鏈擋了一擋，被逼倒在地，她側(cè)頭一看那佩著她寶劍的小旗胸口一個血洞正倒在她身下，斷水就在她手邊，她雙手握住劍柄擋了兩招，終歸是軟骨散吃得太多，氣力不繼，在她要招架不住地時候忽然那黑衣人被一條鎖鏈勒緊脖子，那黑衣人斷氣倒下露出身后的人，是她的大侄兒明傳風(fēng)，他快步走到他身旁扶著將要跌倒的她：“姑姑！”她搖了搖頭，提起斷水將他手腳上的鎖鏈砍斷，從地上撿起那黑衣人的劍塞給他：“快去幫傳青他們！”
　　待明傳風(fēng)去了之后她又咬牙提起力氣砍斷自己身上的鎖鏈，她氣喘吁吁，頭暈?zāi)垦＃瑤子璧�，但遠(yuǎn)處聲音隆隆如雷，她凝神望去竟是又一批黑衣人，她咬緊下唇，跑向離她最近的一匹馬，上馬之后朝他們奔馳過去，幾下?lián)]劍，斬斷他們身上的鎖鏈：“傳風(fēng)傳青，上馬！他們有人增援！你們分開跑，我斷后！”
　　聞言，他們俱都奮力一擊，而后紛紛上馬，明傳風(fēng)等人本想支援她，但又不敢猶豫，遲疑了一瞬便四散開來。她牽制住那些黑衣人，等他們都走遠(yuǎn)了，她的手撫上劍柄上的那個銀環(huán)，那銀環(huán)十分精美，才二指寬的環(huán)上重重疊疊的環(huán)上好似有無數(shù)花雕鏤在上面，她取下銀環(huán)隨即按下銀環(huán)上的一朵花，那朵花陷了下去，她見狀立即后仰，剎那銀環(huán)輕震，有破空之聲響起，圍在她馬邊的十幾個黑衣人身形一僵，隨即倒下，身下淌出一大灘血，她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將劍往身后一插，馬兒吃痛嘶叫一聲，繼而撒開蹄飛奔起來，不久在茫茫雪原上就看不見她的影子了。
　　她伏在馬背上，手心都被她掐出血來，她本已精疲力竭無力再支撐下去，但身后殺手如影隨形，她怎么敢在這個時候暈過去，她用紅綾將斷水和她的右手綁了起來，用右手拿著斷水擎住韁繩，用牙齒咬住左手，她畢竟衣著單薄又快馬狂奔在風(fēng)雪之中，她冷得幾乎要沒了知覺，渾然不知自己的左手已經(jīng)被她咬得鮮血淋漓。
　　但她畢竟已是強弩之末，不可抗拒的她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不知道什么時候她身子一軟，整個人搭在馬背上，原本緊緊握住韁繩的手只剩下一根指頭輕輕勾著，不知跑了多久，那馬在經(jīng)過一條河涉水而過的時候她被顛了下來，毫無知覺地落入水中。

　　2

　　明少妍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是躺著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梅花的香氣，馥郁而沁人心脾，她以為她回到了盛京的家中，她院子隔壁是她三姐明少媚，生平最愛梅花，整個院子里都種滿了梅花，而且各色品種的梅花都有，連極其珍稀的綠萼都不少，每到冬天，她的院子都會被熏得暗香滿懷，連袖間都會被攏上淡香。她聞到這熟悉的氣味她不禁放松了些，之前的入獄、押解、刺殺、逃亡好像都是一場夢，家里還是好好的，可是身上持續(xù)不斷的疼痛提醒著她，那一切不是夢，而是真真切切的真實。
　　她睜大了眼，眼神逐漸清明，她立即起身，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她在一個略狹小逼仄的房內(nèi)，里面陳設(shè)簡單，除了她現(xiàn)在躺著的床之外，一桌兩椅并兩個火盆而已。她動了動，身上的傷口扯得生疼，她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衫仍然是她原先穿著的，但傷口俱都包扎好了，她試著運氣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受那軟骨散功藥的影響，半分內(nèi)力都無，身體虛弱得連下床的力氣都無，她頹然坐在床上，既擔(dān)心京中明氏的安危，又想起四散逃開的明傳風(fēng)等人不知擺脫了殺手不曾，更讓她憂心的是派來羈押他們?nèi)刖┑幕①S衛(wèi)被殺而他們失去下落形同叛逃，追殺他們的人又不知是何人，難保他們不會對京中明氏下手……她長嘆一聲，這一切如亂麻糾纏難理難清，也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橫在明氏的頸間，不知何時就會割斷他們的喉嚨，只是輕輕一劃，便會伏尸無數(shù)，留得一地艷紅，流血漂櫓。
　　一時思緒萬千，她想得出神，吱嘎一聲，門被推開，沈決從門后走出來，手中白瓷碗冉冉冒出熱氣，他看見擁被而坐的明少妍，明少妍也看向他。
　　“師……師兄？是你，沈決師兄！”她的表情從緊張到戒備，然后看清楚是他后又放松下來，烏發(fā)似緞，雪顏如花，眉眼彎彎，笑意冉冉。
　　“是，是沈決，小姐�！彼m然沒有笑，但眼底笑意深深，看了都教人心生萬千歡喜。
　　他走進(jìn)來，將碗放在桌上，離她不遠(yuǎn)不近，三步的距離。
　　“為何還要叫我小姐，你叫我阿妍就好�！笔B(tài)不過一瞬，下一息她就恢復(fù)了以往的沉凝鎮(zhèn)定，那不怒自威的氣勢，那屬于她南唐第一青年女將的風(fēng)采，悄然釋放。但她暗自收斂了氣息，眉眼柔和了些，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是你救了我……多謝你，師兄。”
　　他看似無意地移開眼，但感受她注視他的目光，多少次他想多看她的笑靨幾眼，但那心思在心頭幾番輾轉(zhuǎn)，終究被一捧深雪覆下，失了滾燙，終變冰涼�！啊〗�，我們之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生分�？墒悄莾蓚�字哽在他喉頭，翻滾兩圈，終究咽下。
　　“我也這樣以為……”她望著他：“師兄，此處是何地？”
　　“仍在西川行省境內(nèi)，此處是積雪峒，人煙稀少，方圓五里之內(nèi)，只有我這一戶人家，這里最近的城是秋葉城，快馬一日可至，若是玉陵關(guān)，快馬也需得七天七夜�！�
　　他說完了之后便不再出聲，她也只是沉默，空中似乎若有若無生疏的氣息，多年不見，好像連談天的能力都失去，兩人一時語凝。她轉(zhuǎn)過頭看著窗上的稀疏梅影，雖然是坐著的，但腰背到脖頸仍然是筆直的，這是她多年從軍的習(xí)慣。他拿起桌上的碗，手心的碗還有余溫，他捧緊了碗，無聲地遞出去，余光卻看到碗中深褐色藥里倒映出她的樣子，他遞碗的手停在那里，忍不住凝視碗中的那個倒影。
　　雖然倒影并不清晰，于他，卻足夠了。
　　五年未見，她真的變了很多。
　　五年之前的明少妍，手中還沒有薔薇血刃，有柔媚的脖頸，不高興會去練三個時辰的劍，高興的時候喜歡吃芝桂齋的鮮花凍。可如今的明少妍，永遠(yuǎn)古井無波，永遠(yuǎn)鎮(zhèn)定自若，七情六欲全不上臉。
　　不知過了多久，他手中的碗好似要涼透了，她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從他手中取過碗一口飲盡，深褐色的藥汁有些留在她唇邊，她不動聲色地?fù)崛ィ曇粲l(fā)輕柔，卻有不易察覺的疲憊：“師兄，今日是什么時日了？如今我昏迷多久了？你是在哪里發(fā)現(xiàn)我的？我當(dāng)時是何情形？”
　　他被她的動作一驚，有些怔然，聽見她的詢問，便道：“今日一月廿一，你昏迷了有三天了……我是在清水河中段發(fā)現(xiàn)你的，你從上游被沖下來，你那時手上用紅綾綁著斷水，恰好斷水和紅綾又在水中卡住一個木板，你靠在木板上才未得淹溺。我那時在渡頭正要渡河，便看見你在水中，尋了渡頭的老船工將你救上來，帶了回來�！�
　　“竟是如此�！彼鹧圩屑�(xì)看他，眼神復(fù)雜，卻不掩溫柔，她終于微笑：“阿決師兄，你離開盛京后就一直住在這里？”
　　“是，小姐�！�
　　見他如此，她的心涼了一下，又涼了一下，明明是暖意充盈的房間她卻如墮冰窟，好像有九天之上的罡風(fēng)刮扯她的心，鮮血淋漓一地，卻只有自己知道。她慢慢呼出一口氣，她忽然覺得好冷，好冷。
　　從來最冷是人心。
　　她慢慢道：“沈決師兄，我的傷還沒好，我想多休息，如何？”
　　“那好，我先出去了。”他從善如流，輕手輕腳地端著碗起身，離開房間時還體貼地輕輕掩上門。
　　他離開后，她如負(fù)千斤重般，砰地一聲向后仰倒，她拉上被子，慢慢地縮成一團，眼眶發(fā)紅，眼中晶瑩欲墜。在雪地里伏臥三天三夜伏擊敵人卻險些被凍傷截肢時，她沒有哭；在斬下敵軍首腦的頭顱卻身中三刀差點戰(zhàn)死時，她沒有哭；在以三萬人擊退十萬大軍卻差點被一支毒箭取走性命時，她沒有哭，但此時此刻，她卻忍不住，忍不住想要淚流。
　　她眼睛里模糊一片，可是她一動不動地睜大眼，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
　　她問自己，明少妍，五年空等還不夠嗎？
　　奈何深情，從來虛擲。

　　3

　　和上門，好像關(guān)住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盛京，錦繡滿地，富貴一城，可那里也同時是整個南唐最骯臟、血腥的地方，里面有層出不窮的勾心斗角和陰謀詭計，他以為他只是個盛京的過客，直到他在盛京遇見他深愛的那個女子。
　　初見時，他只是個隨著去明家當(dāng)西席的父親寄住明家的少年罷了，明家豪富，有房上千，樓閣無數(shù)，一座明府內(nèi)含萬千氣象，婉約有之，雅致有之，豪放有之，大氣有之，庭院深深，廊腰縵回。他一身粗布衣衫走進(jìn)明府，被這潑天富貴驚得啞口無言，循例的挑燈夜讀之時，他難得地走神了，書桌置放在窗臺邊，窗外的風(fēng)涼涼地吹，兒臂粗的蠟燭亮亮地燃，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一聲輕笑。
　　“喂，呆子，你盯著那書封都一刻了還不翻哪？”
　　那聲音清澈，笑聲明亮，他呆了呆，循聲望去，不知何時窗臺上坐了一個淺綠衣衫的小姑娘，肌膚勝雪，笑靨如花。她的手撐在腿旁，傾著身子，微微俯下臉看他，身形如一朵被攀折下來的花，靜插在玉瓶里，姿態(tài)優(yōu)美。她離他的臉很近，好像她的眼睫動一動都可以掃到他的臉。
　　他怔住了，回過神來后如被火燎著了一般跳開，低下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他又聽見她歡快的聲音：“啊呀，你臉紅了！我第一次見到還會臉紅的人哎，哥哥們都不會這樣，他們整天不是板著臉教訓(xùn)我就是嘻嘻哈哈地欺負(fù)我……啊呀呀，看你耳垂都紅啦！”
　　他悄悄抬起頭，窗臺的那個姑娘笑聲輕快，頰上有淡淡的薔薇色，她披散著長發(fā)，著寬袍大袖，衣帶環(huán)佩被風(fēng)吹起，飄渺如仙，身影纖細(xì)得好像會被風(fēng)吹走。他不禁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袖子，那衣料入手輕薄微涼，柔軟順滑得好似幼嬰的肌膚一般，仔細(xì)看去淺綠色料子上有無數(shù)暗紋，角度不同便可以看到不同花紋，他記得他看過一本雜記，上面記載瓊國出產(chǎn)一種絲緞，初看只是普通的綢緞，實則那絲緞極其輕柔細(xì)滑，上有暗紋，從多個方向看都可以看到不同的暗紋，根據(jù)不同暗紋的多少分為“三十六觀錦”、“七十二觀錦”等，最多的據(jù)說是有千種暗紋的“千觀千幻錦”，每移一分都可以看到一種暗紋，可惜珍稀無比，最熟練的女工日夜趕工三年也只得一匹。她所穿的這件衣衫的料子同那種絲緞的描述相似，他忍不住問道：“這是瓊國錦緞嗎？這是多少觀的錦？”
　　她搖搖頭：“沒注意這些，不過聽娘說好像是什么千什么幻的。”
　　他還來不及說話，她向窗外望了望，便急急道：“啊呀，我都忘了我出來這么久，我要走了，穿著寢衣跑出來被娘知道我明天的點心就沒了。”
　　說罷，她沖著他笑了笑便從窗臺上跳了下去，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伏在書桌上，他看見半空中她的身影輕盈地穿行在亭臺樓閣中，他才發(fā)現(xiàn)她是赤足的，那一抹雪白在裙子底下時隱時現(xiàn)，時不時輕點在窗臺瓦片上，他眼也不錯地看著，那翩躚如蝶的身影終于掩在一幢高樓后，不見了。
　　她離開之后他心中波濤翻涌，那有一寸瓊錦三兩金之稱的絲緞被裁成寢衣被她穿在身上，可見她身份之貴重。他睡不著，閉上眼眼前就會浮現(xiàn)她的樣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于是他輾轉(zhuǎn)一夜，猜測那個仙女一般的姑娘會是誰，卻沒想到第二日就見到了。
　　她穿著錦衣華服，長發(fā)半挽，鬢邊明珠瑩瑩，眉目如畫，身后奴仆成群，從門外的陰影中款款走來，端莊地行禮，聲音輕柔：“見過先生�！彼母赣H從他身邊站起，對他笑道：“阿決，這是元帥的幼女，十七小姐明少妍，今后她要同我習(xí)《兵略》。”
　　她如同每一個盛京的高門閨秀一般驕矜地看他，眼里卻盛滿狡黠的笑意：“這就是先生之子嗎，那我當(dāng)稱師兄啊�！�
　　那笑意讓他想起昨夜的那個明麗鮮活的小姑娘，她如同一壇陳年的美酒，只是聞味他都好像要醉過去了。
　　然后，他就真的醉過去了。
　　迎著她的眼睛，他也笑：“沈決見過師妹�！�
　　彼時他十四歲，她，十歲。

　　4

　　他怔怔地端著碗，碗底還殘留淺淺的一層的藥汁，他舉起碗慢慢地仰盡碗里的剩藥，那藥極苦，苦得連他都不禁眉頭一皺，可她卻面不改色地喝完，他從胸前的衣襟里拿出一包用桑皮紙著的蜜餞，他打開包好的蜜餞，拈了一顆放進(jìn)嘴里，極甜，甜得他心頭一軟。唇齒間苦澀和甜蜜交纏，就像是他在明府的那五年。
　　他在府中時不時可以見到她，也正因如此他深切地感受到了整個明氏對她的寵愛，他不止一次看到元帥給她講解戰(zhàn)術(shù)和推演軍陣，她是被那些名將們帶在身邊教導(dǎo)長大的，天樞軍稱她為“少帥”。他卻出身卑微，若非他父親被聘作她的西席，他們永生都不會有見面的一天。
　　她就如那天上月一般。明月能拂照螻蟻一瞬已是那螻蟻一生最大的幸事了，螻蟻豈能妄求明月永顧呢？
　　可是他忍不住啊，忍不住要看她，要想她，要念她、慕她、傾她，愛她。
　　他懷著那樣隱秘的愛戀，看著她從十歲到十五歲，看著她逐漸長成容色絕艷的女子，看著她一步步成為南唐第一青年女將，看著她走到天樞軍前面、走到萬人中央，素手一揮，萬人俯伏。
　　她越出色，他就越心亂。他要如何才配得上她呢？以他的鄙賤之軀，以她的千金貴體，他們之間有一道永遠(yuǎn)也越不過的天塹。
　　他以為他可以就這樣看著她一輩子，就算永遠(yuǎn)也不能同她在一起，能看著她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福�？删驮谒绑侨盏那皟蓚�月，他父親病逝了。
　　父親早年顛沛流離，吃了不小的苦頭，早已損傷了根本，從兩三年前身子就有些不大好，前幾個月受了涼之后就一病不起，整個人每日都昏昏沉沉的，到后面連藥都喂不進(jìn)了�？墒悄翘�，父親的精神變得很好，他讓他扶他起來，他靠在石青色的迎枕上，同他說話。
　　他目光和煦，聲音輕柔，出來的話卻字字誅心，那一字一句，好似都化作挫骨鋼刀，在他五臟六腑間翻滾攪動。
　　只應(yīng)，他說：“阿決，我死后，你就離開明府罷，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你和十七小姐，并不相配�！�
　　他怔住，好似喉嚨被人扼住，一時間竟不能言語。
　　無視他的情狀，他繼續(xù)說：“阿決，十七小姐是什么身份？說她是盛京明珠也不為過，她從軍必會繼承天樞軍元帥之職，嫁人也必得是這天下第一等的夫婿，你是我兒子，我雖然偏心于你，但我也是說不出你們般配這樣的話來的�！�
　　“阿決，這連我都看得清的事，你以為元帥不知，夫人不知嗎？他們在這權(quán)利漩渦矗立了這許多年，即便他明氏不屑于搬弄權(quán)術(shù)，可他們并不是真的不會。你自以為藏得嚴(yán)實的心思其實早已被全府的人洞悉，可元帥他們絲毫表示都無，你向來玲瓏心思，還需要我繼續(xù)說嗎？”
　　“阿決，我已托老友幫你相看了一門親事，真定甜水村蘇秀才的二女，，那蘇秀才我同他攀談過幾回，為人很是正直良善，急公好義，頗有古時俠風(fēng)，想來教養(yǎng)出來的女兒也必定不會差了。我死后你就在百日內(nèi)成親罷，過了日子你又要耽誤三年。”
　　“阿決，爹自知大限已到，這是我最后的念望了，你，應(yīng)不應(yīng)？”
　　他唇齒翕動，想要說些什么，可是迎著老父蒼白的臉色和略微渙散卻仍然堅定的眼神，他深深地低下頭，伏下身子，顫聲道：“是�！�
　　他眼微微一閉，一滴淚從頰邊劃過，頃刻間落入塵土，消散不見了，就如同他那還未曾說出口卻早已路人皆知的心思一般，一般無二。

　　5

　　休養(yǎng)了三天，她的傷好了許多，左手上的傷口結(jié)痂，軟骨散的效用也去了大半，她換上沈決準(zhǔn)備的一套衣衫，十分合體，白衣黑裙，裙擺不長，只是及踝，行動也很方便。她傾身整理衣裙的時候沈決恰好端著一碗藥走進(jìn)來。
　　他看著她側(cè)身對著他，過腰長發(fā)只用一根白色的發(fā)帶束起來，臉色蒼白，臉頰削瘦，似有病態(tài)，身著白衣黑裙，有一股如風(fēng)吹蓮花般的柔和嬌弱之態(tài)，可是當(dāng)她拿起窗邊小幾上放著的斷水，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的時候，她目光堅定，眼神明亮，神情平靜無波，他心下輕嘆，這才是她，那個明氏最受寵愛的小姐，那個有數(shù)萬人拜伏在她麾下、為她誓死效忠的天樞軍少帥，柔弱這個詞永不屬于她。
　　她淺淺一笑：“師兄，叨擾三天了，我也該離開了�！�
　　他把藥放在小幾上，輕聲道：“你何必這樣急，不如等傷好個完全……”
　　“不，我等不了了。”她迎上他關(guān)切的眼神：“傳風(fēng)、傳青他們不知如何了，且鎮(zhèn)守玉陵關(guān)的我尚如此，不知在京中的明氏現(xiàn)在是何種情形……如此情形，我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可那朱、馮二人勾結(jié)遼北總督上告元帥本就是要致你明氏于死地，你回去也只是送死，你又何必……”他急急道，卻被她打斷：“不，師兄，就算是送死，我也要回去。我姓明，不僅是明家的十七小姐，更是天樞軍的少帥。明家世代忠君，戴罪潛逃，這種事不是我做得出來的，易地而處，我爹也不會這樣做，明家的每一個人都不會這樣做。不過，”她頓了頓，神情里帶了些許祈求地望著沈決，道：“我可以死，可傳風(fēng)傳青他們……阿決，我知這事體艱險，可我也找不到別的人托付了……我只求你，求你幫我保住他們。”
　　他只覺得胸腔都被她的那句話給凍住了，呼出來的氣都帶著涼氣，他強忍著不讓自己說出嘲諷的話：“既然你都可以死，為何他們不能死，同是明氏的子弟，為何要這樣厚此薄彼？他們?nèi)羰翘恿�，豈不是不忠嗎！”最后一句他說得怨氣橫生，心中珍之愛之的女子就那樣輕易地要舍棄自己的性命，卻將別人的看得那樣地珍重，這如何讓他不怨？
　　“可他們那樣年輕，他們不是我，他們不曾領(lǐng)兵掌權(quán)，今上絕不會漏掉任何一個明氏的將領(lǐng)，卻有可能讓他們逃脫……在京的明氏已經(jīng)被一網(wǎng)打盡了，我不能讓明氏在我手上斷了血脈，師兄，我只求你這一件事，我從來都未求過你，你幫我，好不好？”
　　她見他不語，別過臉，垂下眼，輕聲道：“沈決，五年前你要走，我沒有求過你，這一次，你成全我，好不好？”
　　他渾身一震，不由看向她，她唇邊一抹淡淡笑意，眼神卻很冷，側(cè)身的背影單薄，像極了五年前的那日一般，她明明第二天就要及笄，他卻仍然選擇了在前一天離開。她得知消息的時候，她不顧正試著及笄的禮服和首飾，急匆匆地趕到，勉強趕在了垂花門前截住了他。
　　“師兄為何要急著離開，不等阿妍的及笄禮了嗎？”她笑得勉強。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眼，一寸寸地仔細(xì)地看，看過她身上每一件價值連城、巧奪天工的首飾；看過她身上每一件細(xì)致華貴、精妙絕倫的衣裳；看過她的雪膚紅唇，黛眉黑發(fā)，宛若畫中的神仙妃子。這樣的如畫紅顏，真的是他這樣的凡夫俗子匹配得上的嗎？
　　此刻，他終于絕望而無措地承認(rèn)，他不會是她的良人。
　　他看向她，笑：“家父生前曾有遺命，曾為沈某定了一門親事，沈某還要在百日內(nèi)成親，誤了日子可是不好……對不住了，小姐�！�
　　她沉默，垂著的手慢慢捏成拳頭，良久，她好似攢足了勇氣，抬起頭，高聲道：“沈決你知不知道我……”她沒說完，他淡淡開口，打斷：“小姐，沈某自是不會做那等始亂終棄之人，畢竟蘇姑娘同沈某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況蘇姑娘秉性溫雅，知書達(dá)理，應(yīng)是沈某的良配�！�
　　她看著他說完，忽然笑了，眼神卻很冷很冷，她曼聲道：“那師兄，少妍在此祝你們恩愛無比，鸞儔無雙。師兄，走好，少妍就不送了�！�
　　說完，她側(cè)過身，走到一旁的花樹邊微微地仰起頭，好像在看花，可當(dāng)他最后一步踏出垂花門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轉(zhuǎn)身，花枝微微顫動，花樹邊早已沒了她的身影，只是花樹旁的青磚上有一小灘的水漬。
　　那日的背影和今時今日的重疊，他的心顫抖得厲害。他低聲道：“好�！�
　　他頓了頓，忽然道：“阿妍，你可知……”
　　“那么，就勞煩師兄了，我會先去將他們都找到�！彼_口打斷了他，說完后她便毫不猶豫轉(zhuǎn)身離開，她怕自己再多留一刻會忍不住問他關(guān)于那蘇氏的事體。她亦有自己的驕傲，她不允許自己這樣做，所以她只能先離開，可她倉皇的腳步卻在不經(jīng)意間泄露了她的心思。沈決怔怔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他端起小幾上那碗冰涼的藥一飲而盡，喝得太快，被嗆住，忍不住咳了幾聲，眼角也沁出些許水漬，那藥汁好像都嗆進(jìn)了他的五臟六腑，身到心都是苦的。
　　阿妍，我想說的是，五年前我騙了你，我未曾娶親，因為我想娶的人是你。
　　阿妍，我想告訴你，我心悅于你，從見你的第一眼起。之所以選擇住在積雪峒，也是因為這里是進(jìn)玉陵關(guān)的必經(jīng)之路，這條路上我看了你不知道多少次。
　　所以，阿妍，你可不可以不要回京，不要去送死，為我留下來，為我活著，可以嗎？
　　可是，是不是錯過了說這句話的時機，我已經(jīng)失去說這句話的資格了，所以，你不再想聽我說了？

　　6

　　沈決等了三天，終于將明少妍等了回來。她還是離開時候的那白衣黑裙，只是那衣衫已經(jīng)沾了塵土，眉目依舊，卻帶了些許疲憊。她身后跟著七個少年，俱都是衣衫襤褸，面頰消瘦，但眼神亮得厲害，小的不過才八九歲的模樣，大的也就是十三四。
　　“師兄，我明氏傳字輩男丁有十七人，可現(xiàn)在能逃出來的也只有他們七人了。師兄，他們，我就托付給你了�！�
　　“好�！�
　　她頷首，對著身后的侄兒們，囑道：“你們從此以后就跟著沈先生，凡事要問過他才能決定。記住，好好活下去，只有活著，才能再論其他。傳云，如今你是最大的那個，姑姑不在的時候，你要代姑姑管好弟弟們�！�
　　她剛說完，最小的傳心就拉著她的袖子，仰起頭看她，一張小臉上滿是淚痕，帶著哭音求她：“姑姑，你不要走好不好，青哥和風(fēng)哥為了保護(hù)我們都死了，現(xiàn)在連你也要走，姑姑，我求求你了，你別走�！�
　　剩下的六個人雖然都沒說話，但都小聲啜泣著，眼神里俱是祈求。她心下一軟，卻不得不板起臉，厲聲道：“我明氏流血不流淚，明傳心，你若是我明氏的子弟，就給我擦干眼淚。你們到底想過沒有，只有我回京你們留下，你們才有一線生機，我留下是可以，若是如此，我們八人便要一同去死了�！�
　　“明氏能被存留下來的血脈也就是你們了，若你們都保不住了，我明氏香火何繼？你們是要我成為家族的千古罪人嗎？”
　　一片沉默，許久，個頭最高的那個噙著淚，大聲道：“謹(jǐn)記姑姑的教誨，姑姑去吧，不必?fù)?dān)憂我們，傳云一定會管好弟弟們的�！�
　　十四歲的少年才到她的下頷，他雖然跟在她身邊已有四年了，如今卻要讓這樣一個小小少年來擔(dān)起家族傳承的重?fù)?dān)。她忍不住摸摸他的頭，柔聲道：“姑姑知道，你最是聽話的�！�
　　她道：“那么，師兄，少妍告辭。珍重�！�
　　她對著沈決微微一笑，然后轉(zhuǎn)身。
　　沈決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一步步走遠(yuǎn)。她曾經(jīng)和他說過很多次告辭、珍重，他也看過很多次她離開的背影，他卻從未像今天這樣覺得難過，他按著眼角，不敢眨眼，可淚水還是漸漸浸潤了眼眶，模糊了視線，她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到再也看不見。
　　阿妍，這次是真的要永訣了。
　　他忽然忍不住，淚如雨下。

　　7

　　當(dāng)明少妍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城門上“盛京”兩個大字的時候，她輕舒了一口氣。在回盛京的路上，她不是不忐忑，不是不掙扎。一路上她聽了太多了：明氏的通敵叛國；明氏叛逆殺了押送他們的虎賁衛(wèi)后叛逃，全境通緝；在京的明氏在三天前“承認(rèn)罪狀”后全都服毒自盡了。但當(dāng)她回到這里，她的心卻好似被安撫，感到一種異樣的安心。
　　她的父母親族在這里等她，這里成就了她一生中最盛的名聲，她的最深的愛戀也折斷在這里。
　　她生于斯，長于斯，如今也要死于斯了。
　　她輕夾馬腹，閉上眼，沐浴自盛京而來的風(fēng)中，身下的馬小步朝著盛京的城門而去。不知道什么時候進(jìn)了城，耳邊喧囂愈盛，當(dāng)馬停下來的時候她睜開眼，身旁是一圈又一圈的人，近處無數(shù)的士兵持著紅纓長槍、刀劍弓弩對著她，遠(yuǎn)處是圍觀的百姓，她聽見人們紛紛的議論，也聽見有人大喊：“捉拿逆犯！”
　　她慢慢掃過這些年輕的士兵，這些同她麾下的士兵一般無二，都是南唐人啊……
　　她拿著慢慢吐了一口氣，手里明明拿著斷水，明明全場無一人是她的對手，她卻松開手，翻身下馬，聽見斷水掉在地上的聲音，她不為所動，一直到上了枷鎖被帶走關(guān)進(jìn)密獄，她始終都沒有回過頭看過那個陪自己征戰(zhàn)多年的武器。
　　她被關(guān)在密獄三天。
　　第四天，她被提出來，當(dāng)她被按在刑場上跪著等待行刑的時候，她抬頭看了看天空，那樣明亮的太陽卻一點也不讓人感到溫暖，可是這樣的太陽她再也見不到了。
　　低下頭，合上眼，眼前浮現(xiàn)沈決的面容。她默念他的名字，真是遺憾啊，這一生，始終還是沒有機會告訴你，我心悅你。
　　我都是一個將死之人了，這樣也好。
　　耳邊忽然有破空聲響起，她頸上一痛，再無知覺。一陣飛流迸出，血飛濺到旗幟上，落一地鮮紅，滿地哭號。
　　咚一聲，她的頭掉在了地上。若是有人能湊近看一看，那蒼白的頭顱的臉上還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8

　　明氏余孽被剿清以后，圣人下令，將明氏諸逆犯的頭懸掛在城門口，以震懾眾臣，那曾經(jīng)的天樞軍少帥明少妍的頭顱就被掛在盛京的正陽門上�？赡穷^顱在懸掛半個月之后，在一個雨夜離奇消失。之后的盛京城戒嚴(yán)了三天，虎賁衛(wèi)四處搜查，終究無果。
　　沈決回到積雪峒是三月末的時候了，三月初時明少妍的死訊傳到了西川，那之后他就消失了，在失蹤了近一個月的時候他終于又回到了積雪峒。
　　“先生，您還好嗎？”明傳云看著他咳了幾聲后，擔(dān)憂地問。
　　“無妨，老毛病了，沒什么大礙的�！吧驔Q笑了笑，便擺了擺手，讓他離開。明傳云合上門的時候，無意中朝門縫中看了一眼，卻見那素來淡然的先生從行囊中拿出一個木頭的方形盒子，好似捧著什么珍寶似的把那盒子緊緊抱在懷中，失聲痛哭。
　　自那以后，沈決的身體越來越差，到最后都起不來身了，他逝世的那年，是明少妍死后的第三年。
　　他死的那天，明氏的七個子弟全都圍在他床前。明傳云道：“先生若是有什么遺愿便告訴我們兄弟，三年相護(hù)之情，我們兄弟會不惜一切代價為您達(dá)成的�！�
　　他側(cè)了側(cè)頭，看著枕邊的那個木質(zhì)的盒子，眼神溫柔。明氏兄弟都知道那個盒子，三年來那個盒子日夜不離他身，他從沒打開過，沒有一個人知道里面究竟裝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時常會對著那個盒子喃喃自語，眼神纏綿猶如看著自己最深愛的人一般。
　　他慢慢伸出手，雙手小心地捧著那個盒子，將臉輕輕地貼在上面，眼睛微閉。
　　他道：“我死后，你們只要把這盒子同我葬在一起，便可�！�
　　明傳云等人都垂首等著他說完遺愿，只是良久，都再沒聽見他的聲音，他們抬起頭看了看，沈決一動不動，一探鼻息，不知什么時候斷了氣，身體都快要涼透了，卻還是抱著那個盒子不放。
　　明傳云默然，他心思縝密，根據(jù)這些許的蛛絲馬跡，他早猜出那盒子里的東西了。
　　三天后，沈決下葬。墳里只一口杉木棺材里裝著他的尸骨并一個木制的盒子。這一生仿佛一場大夢，砰一聲棺蓋蓋下，一生愛恨就此了結(jié)。墳頭填起，那些情仇都被塵封遠(yuǎn)去。碑上刻著明傳云吩咐的十一個大字：沈決及其愛妻明少妍之墓。

　　生前未曾共衾，死后卻能同穴。
　　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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