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笨重，步子也漸漸滯緩。
　　我不覺得疲倦，盡管從臨近太平洋的城市飛到這里，也需要四個小時的時間。手腕上的表帶閃著奇異的光澤，我試圖從指針行走的縫隙捕捉到時間的凝滯。
　　這將是場難忘的旅行。
　　人群涌動著，我選擇逆著方向前行，這并不是個好的開始，強(qiáng)大的氣流使我跌坐在地上。就像無數(shù)踩踏事故的前奏一樣，僅有的逃生時間被用來恐懼，與驚慌失措。但我沒有這個必要。
　　我閉著眼睛，試圖捂住腦袋，畢竟那是我最重要的東西。
　　下一秒，我被一個女人扶了起來。
　　我豎著耳朵努力去聽，可惜她講的是泰語，我甚至連猜都不能猜。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試探性地問我：“Are you Okay?”
　　我努力在腦子里搜索著我僅有的英文詞匯和句子，我明明都是記得的，我明明會說的，可這一刻，一切似乎歸零。
　　“Do you need any help?”是與她同行的男人，那男人的視線并沒有停留在我身上，似乎空洞地遠(yuǎn)望著什么。那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只會說簡單的英文，我告訴他們我來自中國。那女人笑著說，她知道，她去過中國，只是她忘了她帶過的城市。她用詞匯簡單地勾勒那里留給她的印象，我笑著搖搖頭，那是個籠統(tǒng)的描述，因?yàn)橹袊脑S多城鎮(zhèn)可以貼上castle、flower lantern、dragon dance、stone bridge的標(biāo)簽。
　　我不想和他們只做萍水相逢，畢竟后會有期從來都是一句托詞，滿滿的套話的味道。
　　我大著膽子冒昧地請求他們：Would you please be my guider? I don’t unmindful i need a local to show me around.我咬住下唇等待著他們的回答，咖啡館里的溫度似乎很高，那溫?zé)嵋呀?jīng)竄到了我的臉上。
　　他們的驚訝顯而易見，但轉(zhuǎn)而逝去。他們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向我介紹自己。他們問我，我躊躇著，最終才鼓足勇氣，你們可以叫我Jessica。盡管我要的只是sica，但不會有人有這么個不成樣子的英文名字。
　　陽光透過落地的窗戶，將鏤空招牌的影子鐫刻在奶白色的桌布上。音樂緩緩地，如溪水般潺潺，那些音符劃過指尖的時候，我想起我曾聽過的鋼琴聲和歌聲，那是搖籃曲。在成人的童話里，裝飾著我所見過的夢。
　　男人問我，要去什么地方？他問了問，又不覺偏過頭去笑了笑。我知道，在這個國度，他同樣也是個異鄉(xiāng)人。女人輕柔地替他抹去嘴角殘留的咖啡泡沫，男人的眼睛亮得可以看見女人。當(dāng)然，這也只是剎那的事情。
　　河，或者海，甚至是小溪。只要是有水的地方，我想我都可以待上很久。所以，瑪塔娜小姐，我隨意的。
　　瑪塔娜很興奮，她說她和先生的住所，就在臨水的地方。如果我不介意，我可以去那里住，只是離城市太遠(yuǎn)。
　　她是在同男人商量之后同我講的，她也不愿貿(mào)然邀請一個陌生人去家里居住。

　　晚飯是在水邊的餐桌上食用的，海風(fēng)從水面襲來，帶走陸地升騰的熱氣。絲絲縷縷從發(fā)隙間穿過，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女主人殷勤地款待我，去準(zhǔn)備今天的盛宴。我則光明正大地打量著男主人，原先是要幫忙的，卻被從廚房趕了出來。
　　所以，卡閔先生，你要繼續(xù)裝到什么時候？從機(jī)場遇見看到他第一眼，我就不信，他真的是個瞎子。
　　起初我是信的，只是不愿相信，上帝怎會舍得收去他澄澈而透明的眼神？但當(dāng)他擁住他的妻子，躲開身側(cè)一個倒過來的匆匆過客的鑲著鉚釘?shù)谋嘲鼤r，我知道，他是看見的。我不知是悲是喜。
　　夕陽下的海鷗撲棱著翅膀從這端飛往天際，穿著白襯衫的男人閉著眼睛享受著這寧靜的時光。我想開口問些什么，卻又怕，他以為我是個瘋子。
　　“卡閔先生，你會說中文，是嗎？”
　　他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我。半晌，沉默的氣氛被他打斷了：”A little, i think.”說完他自顧自地笑了，又半昂著腦袋對著我：“你好？”發(fā)音很奇怪，但我能聽出來，或許和他聽見我說薩瓦迪卡是一種想法。
　　我笑了笑，沒再繼續(xù)問他。晚飯前我把行李放進(jìn)客房出來，路過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佩劍。這個時代還使劍的男人，除去劍術(shù)運(yùn)動員和中國隨處可見的練太極劍的大爺大媽之類，可以另算一種生物。這是個有故事的男人，我一直知道。
　　我并不習(xí)慣泰國的飲食，但明顯瑪塔娜誤解我的意思。她皺著眉開始責(zé)怪她的先生，明明他的手藝更好，非要讓她在客人面前丟臉。
　　我正要開口解釋，那明明被責(zé)怪的人偏要繼續(xù)撩撥，嚷嚷著自己看不見不能動手，況且這里不是他的主場。他的眼神落在瑪塔娜的額頭上，我想我再解釋就破壞這樣的氣氛了。

　　從水邊看過去，我身后的建筑就像一座城堡。這里是荒郊野外，離城市真的很遠(yuǎn)。仰望便是墨藍(lán)色的天空，與斑斕的夜星。穿著白色棉質(zhì)睡袍的瑪塔娜就坐在我的身邊，我看著她的側(cè)臉，不禁想摸著鉛筆去細(xì)致地繪著這輪廓。我一直知道，她很美。和他一起的時候，就像命里注定一般地登對。
　　她在講她和她先生的事情，她說她隱約記得，他們就是在機(jī)場第一次遇見，第一次碰面他就騙了她。她回憶的時候，連眼睛里都帶著光芒，像是置身那個場景。她的描述很簡單，因?yàn)橐屛衣牰�，但她周身散發(fā)的感覺卻能帶我回歸到那個情境。
　　你們結(jié)婚多久了？我拖著下巴，仔細(xì)地問她，試圖從更多的細(xì)節(jié)當(dāng)中勾勒出他們的故事。
　　她抿著嘴巴，自言自語，似乎在說，是還是不是？她沒有糾結(jié)多久就笑了笑，好像是個復(fù)雜的問題呢。
　　我聽得糊涂了些，竭力理清我的邏輯，但我最終放棄了。就我所知道的事實(shí)，我也無法斷定這個問題究竟是是，還是否。但答案來得如此之快，鈴鐺的聲響清脆而動聽，我以為是風(fēng)。
　　男人攥著引路的繩索走了過來，一點(diǎn)都不含糊地坐在石塊上。光潔平滑的表面告訴我，這是可以打磨過的，他們是日日來這里消磨閑暇的。
　　卡閔說，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斔攘⒖袒仡^看了一眼，她大約是一臉的不信。
　　這種事，不是當(dāng)事人最清楚嗎？為什么口徑是如此的不一致？
　　我摘了耳環(huán)給你，只是你手滑，它們就溜進(jìn)了草叢。男人一字一句地說著，更多的是說與他的妻子聽。耳環(huán)的故事，男人在餐桌上同我說了，這是他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當(dāng)時我偏過頭去，他的耳朵上并沒有戴著任何修飾的東西。所以，我以為他們結(jié)婚了。
　　瑪塔娜并不滿足他的解釋，開始用泰語和她的先生說話，說得很急很快，卡閔試圖糾正她的妻子偏了軌道的理解，但根本插不上嘴。
　　很快他們便意識到我的尷尬，卡閔笑著說，他的妻子在“家暴”。其實(shí)我并沒有聽清他到底用了哪一個詞，似乎是這樣的意思，因?yàn)楝斔入S即動手對他拳腳相加了。我想，他們的相處模式還真是有趣。

　　一夜好眠，清晨的日光像久違的老友，慢慢打開天際的黑夜。它來赴隔日之約，一日一日皆是如此。洗漱后我去往陽臺，空氣里彌漫著早餐的氣味。男人和他的妻子端坐在桌子前，進(jìn)行一日最初的修行。
　　前夜臨睡，他送來簡單的衣物，禮貌而有節(jié)制地問我，我和他是不是認(rèn)識。這種問題在一個常人眼里，似乎有些精神失常的意味，所謂失憶應(yīng)該如同彩票一般中獎率很低。
　　我摸著手腕上黃褐色的表帶，那里鐫刻著奇異的符號，又或者咒文。凹凸的質(zhì)感從指尖傳遍全身，血液像被灼燒了一般，我在等我的冷靜。
　　“七年前的約定�！蔽疑踔聊芸刂莆业淖旖�，以免因過分激動而抽搐打顫。
　　他用眼神示意我繼續(xù)說，他沒有覺得我是個瘋子，在說一些亂七八糟混亂的事情。
　　我吐了口氣：“I come here for Rungsimun.”
　　“I know. He was a king.”他笑了笑，繼續(xù)著，替我描述。我驚愕地盯著他看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Good night.”他輕輕地帶上了門，他那日聽懂了。
　　我告訴他們叫我Jessica，不過是試圖喚起有關(guān)Thassika的任何回憶。我以為發(fā)音那樣相似，會在他臉上看出什么。但此刻我明白了，他知道Rungsimun，知道那是個國王。我所知道的，他也全部都知道。
　　我所惋惜的雙眸，卻也是Rungsimun的雙眸，而非卡閔。可這個男人，聰明地選擇另一種方式告訴我，Rungsimun不存在了，他只是卡閔。
　　我的心心念念，已經(jīng)是七年以前的舊人了�？ㄩh代替他，活得很好呢。
　　指針慢慢走向那個數(shù)字，我試圖從指針行走的縫隙捕捉到時間的凝滯。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時間一直在走不會停留，那么卡閔，繼續(xù)和你的妻子幸福吧。
　　他看向陽臺，舉起了手中的杯子，我則握了握拳頭，同他碰了碰。
　　隔得那樣遠(yuǎn)，我似乎看見他狡黠地笑了笑，而他的妻子在專心致志地吃早餐。
　　“Oh, Good morning! I decide to travel myself today. So, wish me luck!”
　　“Have a good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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