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涼如水，有微風(fēng)輕拂。風(fēng)透過窗棱，撫上燈芯，燭火弧光明滅，閃爍卻不熄。

　　林夕很享受在清爽晚風(fēng)中練習(xí)書法的時光，臉上洋溢著幾分少有的愉悅，她瞇著眼感受從敞開窗戶涌入房中的陣陣涼意。

　　似心有所感，林夕盯著被鎮(zhèn)紙端正壓下的生宣，思索片刻，捻了捻筆尖，紙白墨黑，筆隨心走，游龍飛鳳，揮毫潑墨，一氣呵成，將壓抑許久的情緒抒發(fā)得酣暢淋漓。

　　舉著細長的狼毫，筆頂戳著下巴，林夕欣賞著自己剛剛完成的作品，突覺頸側(cè)有冷颼颼的寒氣，似被什么鋒芒近距離侵襲。

　　她試探性伸手去摸，卻發(fā)現(xiàn)指間握著筆，遂將狼毫投入翡翠筆洗中，輕輕攪動畫圈，軟毛被水浸透，清水中霎時漾出一片漩渦般的渾濁暗色。

　　“胳膊好酸�！�
　　短短的抱怨與長長的嘆息在本應(yīng)只有一人的房間中響起。

　　林夕握筆的素手一頓，復(fù)又繼續(xù)轉(zhuǎn)動著細潤的筆桿，緩而穩(wěn)，專注而認真，仿若沒有聽到那本不該出現(xiàn)的聲音。

　　“不愧是華陽城中號稱最波瀾不驚的林家小姐�！�
　　爽朗的少年音在不抱怨時，或者說真心實意稱贊人時，充滿了陽光的味道。

　　林夕抬起狼毫，見其已干凈一新，瀝干水，妥善放置于山型筆架上，筆架是與圓弧筆洗配套的翠色，翠艷欲滴，沁著流動的碧波。

　　她掃了眼規(guī)整的書案，干凈整潔，井然有序，方才施施然開口：“你莫非是最近那個專偷書畫的小賊？”

　　“喂喂，不要突然出聲嘛，嚇我一跳，剛在想林府的小姐是不是啞巴呢！”楚明夸張地往后蹦了一下，手上的匕首連帶著揮舞，在將欲滑出指尖的瞬間又重新落于掌心。匕首之于他，似不是什么傷人的利器，只是用來把玩的物件。

　　林夕并不搭理他的耍寶，寬袖一揚，抬步就走，欲離開書房回閨房：“我欲入睡，慢走不送，記得關(guān)好門�！彼拈|房里并沒有放置任何價值連城的書畫，有的只是她自己的作品。

　　楚明眨眨眼盡力挽留：“喂喂，不要這么冷淡嘛，我好歹也長了張不錯的臉，我們聊聊唄！” 第一次夜晚和無關(guān)人員接觸就碰一鼻子灰，很傷自尊的有沒有。

　　林夕睨了眼他被黑色面罩遮得嚴嚴實實的臉，只能看到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眨巴著裝可憐。

　　林夕移開目光，像是沒有看到?jīng)]有聽到，腳下步伐依舊。

　　楚明扯住將要跨過門檻的林夕，投降似的又嘆了口氣，飛速換上一個自認帥氣的笑臉，卻忽略了，她壓根看不到。

　　“大小姐，不想聊天就算了，能告訴我宋學(xué)士府在哪個位置嗎？”

　　“隔壁的隔壁的隔壁。”
　　動彈不得的林夕瞥了瞥被他拉住的衣袖，見他一頭霧水滿是詢問的渴望眼神，終是簡略地回答了，想了想，又補充了兩個字：“紅瓦�！�

　　楚明摩挲著下巴想了半晌，瞪大眼睛震驚：“哎哎，我不是剛從那邊過來的嗎！”

　　林夕云淡風(fēng)輕中摻雜著明顯的鄙視：“路癡�！边@種人是怎么做賊而不被抓的呢。

　　楚明摸著鼻子訕笑：“我只是對方向這種模糊的東西不敏感而已�！睎|南西北神馬的好難辨別啊。

　　窗外，月牙懸于空中，有星辰伴其左右。

　　“月上中天，那我先走了，有機會再見~”
　　達到目的的楚明瞥了眼夜空，揮著手道別，指縫間輕巧地夾著匕首，似想到什么，掠上屋檐后又跳回林夕身邊，落地?zé)o聲，信誓旦旦地鼓勵她：“你模仿靈夕的書法模仿得真像呢，再接再厲喲~”

　　唰地一下，伴隨著清冷的晚風(fēng)，他的身影躍然而去，消失無蹤。

　　林夕踏著月色，柳眉微蹙，喃喃自語：“什么模仿啊，你這種小賊是怎么混到今天的……”

　　她摸上心口，跳動的頻率漸漸恢復(fù)如常，怎么可能不緊張，只是，她能鎮(zhèn)定應(yīng)對。

　　……

　　林府廳堂，丫鬟小廝們都狀似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守在門口，只留下青梅竹馬的兩個人，相對而坐，喝茶閑聊。

　　半晌后，空蕩的廳里只有茶蓋茶盞碰觸的清脆響聲。

　　微微低頭的林夕清淡淺笑：“任宇，你也快編不出新話題了吧。”

　　任宇臉上絲毫沒有被看穿的窘迫，或者說，沒有絲毫的表情，辨不出喜樂：“被你看出來了�！�

　　“我們好歹也認識這么多年，任宇你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大忙人一個�！� 林夕略帶感概地輕哼了一聲，“說吧，這次找我有什么事？”

　　兩人交情已深，彼此熟識。任宇聞此，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問道：“你知道日月賊嗎？”

　　“一個專偷書畫的小賊，每次作案后會在墻上留下豎寫的日月二字�！�
　　林夕想起前幾日現(xiàn)身書房的賊人，眼角上挑，目光中流露出三分暗光。遠方的楚明哆嗦了一下，感慨了句日日漸涼的氣溫。

　　一向面不改色的任宇不知為何，突覺四周似乎涼了幾分，他輕咳了一聲：“我們最近抓到這個賊人了，而且他和昏迷不醒的宋學(xué)士有關(guān)�！�

　　一向淡然的林夕立時震驚了，她垂下眼簾，壓蓋突如其來的情緒，暗自思索：是她指的路，她成為幫兇了嗎，不對，那個人，匕首技藝雖精湛，但應(yīng)該還沒有殺過人。
　　“你再說說詳細情況？宋學(xué)士為何會昏迷不醒？”

　　“那晚我們正好在宋府附近巡邏，突聞一陣喧嘩，立即趕過去，在院墻那里逮住了這賊人，但他身上并沒有贓物，而宋學(xué)士最寶貴的字帖卻不翼而飛�！比斡铑D了頓，“至于宋學(xué)士，醫(yī)師說他是急怒攻心，誘發(fā)惡疾，才會暈倒，至今不醒�！�

　　難道宋學(xué)士是發(fā)現(xiàn)自己珍藏的帖子被偷，才會……她是不是也有一份責(zé)任？
　　“我要見他！”
　　“你能見他一面嗎？”
　　兩個人異口同聲開口，說的竟是同一件事情。

　　任宇肅然的神色稍緩：“還在擔(dān)心你不會同意此事，日月賊非要見你一面，才肯說出他知道的線索。而且，他說你可以為他作證，宋學(xué)士昏迷不醒與他無關(guān)�！�

　　“我？”

　　“他說他到宋府時，宋學(xué)士已經(jīng)昏迷，是他示警下人，才會造成喧嘩，致使他被捕。在那之前，他迷路了，于是向獨自寫字的你問路。放心，這件事只有我知道，不會影響你的閨譽�！比斡畋ＷC著，平常話少的他補充道，“那小賊似乎知道我們兩個的關(guān)系，所以一開始就要求只將線索告訴我一人�！�

　　林夕相信他的為人，不怎么擔(dān)心地調(diào)侃：“一貫嚴厲的你也肯答應(yīng)。”
　　“從現(xiàn)場來看，宋學(xué)士……”任宇擰著眉，欲言又止，“總之，我們不會冤枉任何一個人，且后來一聽涉及到你，更加不敢大意�！�

　　林夕愣了愣，唇角微彎：“明日來接我吧�！�

　　……

　　林夕內(nèi)著墨色男裝，外罩一襲深黑色兜帽斗篷，圍得嚴嚴實實，步速極快，衣擺翩飛，時而擦過身側(cè)的鐵欄，似與這陰暗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

　　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不太舒服呢，但她面上依舊淡然無波。

　　任宇緊隨她身邊，明知牢籠堅固，每日巡邏的走道不會有什么危險，依然不敢大意，護在她身旁，距離剛好，沒有直接的身體接觸，又能在第一時間護住她的安危。

　　走向最深處，沿途有犯人或喊怨哭訴或嬉鬧挑釁，林夕皆視而不見，目不斜望，只注視著前方黝黑的路，恍若未聞，讓一直試圖觀察她的任宇松了口氣。

　　雖然她的臉藏在兜帽的陰影下，壓根看不清，但舉止步伐若平日閑庭信步般穩(wěn)健，不愧是她，白擔(dān)心了。

　　走廊最深處的牢獄，四肢被鎖住的楚明正活動著不受束縛的腦袋，捆綁他的鐵鏈嘩啦作響，見有熟人至，開心地揮了揮被捆綁的手，笑著向任宇打招呼：“嗨，宇哥�！�

　　那笑臉充滿陽光的氣息，眉眼彎彎，一瞬間，這里仿佛不是陰冷簡陋的牢房，而是沐浴暖春的樓閣。

　　“讓我們單獨談?wù)��！?br>　　林夕摘下兜帽，黑鴉般的發(fā)絲滑落肩頭，回頭對任宇說完，又重新盯著前方那人。
　　上次見面，情況特殊，她并未仔細觀察過他，亦沒看見他的面孔。

　　楚明嘴角的弧度又上揚了兩分，恰如春暖花開，驅(qū)散了牢獄里的陰翳與沉重，那帶笑的得意眼神似鼓勵著她：再多看看，我長得俊吧！

　　任宇不放心地躊躇片刻，仍是答應(yīng)了，又檢查了遍捆綁鎖鏈的結(jié)實程度，離開前不忘叮囑：“若有什么事，叫我�！�

　　“嗯�！眱扇四鯇σ暳艘凰�，又移開。

　　見任宇走遠，林夕直截了當?shù)貑柍觯骸皷|西是你偷的嗎？”
　　“不是呢�！闭Z氣似惋惜似無奈，楚明舔舔干澀的唇，“我到宋老頭的書房時，他就倒在地上，地上還有血跡，我就沒有心情去翻柜子，直接打碎了兩個花瓶，跑了。下人聽到聲響，推門而入，立刻叫喊了起來�！�

　　楚明故作嘆息：“我運氣怎么就這么差呢，剛翻墻而出，迎面就遇見巡邏的任宇，哎，那天看來不宜出門啊，下次定要選個黃道吉日�！�

　　林夕聽他越說越歪，還想著下次犯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又驚覺與自己往日的氣質(zhì)不符，眼簾微垂：“還記得宋學(xué)士書房里有什么異常嗎？”

　　楚明見她認真思索的模樣，也不禁正經(jīng)起來，望著監(jiān)獄黑漆漆的頂梁，慢慢回憶著：“書架有些凌亂，有的書籍甚至是傾倒的。”

　　“傾倒？”林夕喃喃自語，“看來需要去問問任宇�！�
　　正準備轉(zhuǎn)身而出的林夕突然反應(yīng)過來，回頭質(zhì)問：“你說的與任宇和我說的大致相同，為何還要我專門來此一趟？”

　　楚明笑得一臉理所應(yīng)當：“當然是因為想見你咯！”
　　“你！”向來有涵養(yǎng)的林夕差點就破戒罵人了，忽略心頭另一個疑問，戴上兜帽，掩住表情，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離去。

　　“應(yīng)該不是他，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丟失的字帖及等待宋學(xué)士蘇醒。”林夕和任宇交換了情報，任宇安排人封鎖了宋學(xué)士的書房，并搜查書房附近是否有其他線索。

　　回府的路上，林夕終是問出心底的疑惑：“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他？”

　　“你也想起來了。”不茍言笑的任宇扯了扯嘴角，語氣滿是懷念：“小時候有段時間，我們?nèi)齻�人上山爬樹下河摸魚，每日玩得不亦樂乎。后來你父母發(fā)現(xiàn)了，再也不準你和我們一起瘋玩，而他也搬走了，臨行前在你府門口站了大半天，還咬牙切齒地碎碎念，說以后這墻擋不住我的……”

　　“今天你話真多！”
　　林夕不知為何心底涌起莫名的開心與酸澀，脫口而出，方覺失言。

　　“我不像往日的我，你也不像平日的你�！比斡钜膊簧鷼�，久違地拍拍她的頭：“抱歉把你扯進來了，之后的事情我會處理，你就安心等結(jié)果吧�！�

　　半個月后，案情水落石出，真相讓人哭笑不得，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熊孩子引發(fā)的血案。

　　宋學(xué)士的小孫子不知何時闖入了書房，陰差陽錯拿到了字帖，還撕了個粉碎，下人怕被愛字成癡的宋學(xué)士懲罰，隱瞞不報，偷偷將碎片撒入宋府湖中。

　　宋學(xué)士要臨摹帖子時，翻遍書房，字帖全無蹤跡，以為被最近風(fēng)頭正盛的日月賊盜走，一時急怒，頭腦發(fā)暈，不慎撞到柜子，才會昏迷不醒。

　　而被捉住的日月賊在返還了之前偷盜的贓物后，消失不見，不知所蹤，華陽城又少了一宗眾人津津樂道的談資。

　　林夕放下筆，搖搖頭，對最近的作品不太滿意，走到窗前，注視著日漸豐滿的月。
　　似被月色蠱惑，不由小聲呢喃：“既然擋不住，為何不來告別呢�！�

　　“因為迷！路！了！”
　　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張放大的臉與略帶幽怨的少年音，林夕被嚇得退卻一大步，迅速調(diào)節(jié)臉部表情，沒發(fā)出一絲聲響。

　　看清倒掛的來人，林夕脫口而出：“路癡�！�
　　楚明刷地一下翻滾落地，若輕巧兔跳：“哎，好可惜，你那受到驚嚇的表情只看到一瞬間�！�

　　“惡趣味�！绷窒Ψ龃把鲱^，微挑柳眉：“聽說你把那些珍貴的書畫都還回去了？”
　　楚明大力點頭：“那些只是練練手，我對書畫什么的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

　　“那你是來告別的嗎？”問話帶著她也不明了的一絲遺憾。

　　楚明用力搖頭：“不，我是來偷東西的�！�
　　在林夕好奇的眼眸中，他笑得開朗而耀眼：“來偷回曾經(jīng)被奪走的，那些本屬于我們的時光。”

　　屬于他們的故事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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