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鴆酒
趙凝最近看上了一個新來的軍醫(yī)。那是個瘦高個兒,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有著一頭非常長、如潑墨般黑亮的頭發(fā)。
半月前天策軍和蒼云軍進行軍演的時候,趙凝的胳膊被刀劃傷了。她心想著也不是多大事兒,拽了一片布隨便包扎之后便繼續(xù)訓練,卻沒想傷口的血根本沒止住,下了訓直接因為失血過多而昏倒。等她醒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躺在了一間充滿了藥味兒的地方,燭光爍爍,不遠處案上伏著一個人。那人的長發(fā)披在肩上鋪了一桌子,發(fā)梢落在席上,看來是照顧她的。
趙凝心生歉意,輕輕掀開薄被,右手臂上的傷口在拉扯中又裂了開來,疼得她“嘶”地倒吸了一口氣,眼前一黑,又躺回了床上,心想明兒的軍演去不了了。
唉。
她百無聊賴地望著屋頂,屋頂很樸素,梁上沒有雕龍畫鳳。
難得的機會,就這么被浪費了。
案上伏的人忽地爬了起來,一邊揉眼一邊用空著的手打開手邊的抽屜,從中取出數個瓷罐子,夾在修長的指間拎著晃了過來。
趙凝這才看清了他的臉。
清秀得有些瘦削,眉細且長,少了許多男子的英氣,多了男子特有的秀氣。眼也是似乎還是沒能完全睜開,眼角掛著睡意。鼻梁直挺,唇薄且潤,簡直像是畫里走出來的人。
而這樣一個人,開口第一句話卻差點沒把她的傷口氣裂了。
“你是鐵人嗎?知不知道痛?想死直接跟我說,斷腸草鉤吻砒霜,你要哪樣?”
話音未落便他便把趙凝的身子掰成側躺姿勢,未束好的長發(fā)搭在她的臉上撓得她笑個不停。他眉頭微降,用力一扯她手臂上的紗布,疼得趙凝齜牙咧嘴,微怒道:“你做什么。亢芴壑恢?”
那人并不說話,熟練地解開紗布清理傷口,看著微微溢出的血珠蹙眉,將藥粉毫不留情地灑了上去,簡單粗暴地包扎完畢。趙凝被他這一舉動疼得欲哭無淚,微怒的眼對上了平靜的眸,頓時竟說不出話來了。
“不說話了?”
男子起身,朝門外走去。
“你叫啥名兒?”
趙凝話剛說完便后悔了,她在干什么啊?
男子竟是“噗”地笑了起來。
“朱鴆!彼D了頓,“鴆酒的鴆!
好奇怪的名啊。
趙凝望著朱鴆出門,待他關上了門才轉身躺正。針灸?賑救?還是拯救?哪個鴆啊……
*
趙凝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喜歡受虐。
失血過多在床上躺了三天,這三天里照顧她的都是朱鴆。每次換藥他都是粗魯快速地處理,每次喝的藥也是苦得不得了。趙凝明知道這都是朱鴆做的,卻一點也不怪罪他,滿腦子只剩下“這人可真是美啊”這句話。
唉,明明是個男的怎么就這么美?
他那簡單束起的發(fā)絲如瀑布一般披在肩上,他那漆黑的眼仿佛泛著星海,他那寬袍大袖在干活的時候被帶子束好,露出了細長白嫩的手臂……
等等啊對方可虐待了她三天呢!
趙凝朝營帳慢慢挪去。
朱鴆囑咐過半月內不要做重活不要參加訓練,然而她歸隊第一天正趕上隊伍去北邙山上打野味,趙凝不許跟去便跑去幫伙頭軍搬野豬去了。
正好去拿病人的食物的朱鴆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他干脆地把她手中的野豬搶走塞給了目瞪口呆的廚子,從袖子里摸出三個瓷罐子擺在趙凝面前:“斷腸草鉤吻砒霜,選一個!
廚子和趙凝對視一眼,呆傻地望著朱鴆。半晌,廚子終于緩過神,大喊著“殺人啦~~~”逃出了廚房。
“你怎么老想殺我?”趙凝有些生氣。
“你這條命與其被這么浪費不如讓我收下!彼f著收起了瓶子,“我就沒見過你這么不要命的!
“噗——”趙凝哈哈大笑,“我道歉!
朱鴆哼聲:“以后別讓我再看到你!
話雖如此,卻還是把一碗粥放在她的面前,末了特意交代一句:“沒毒的,愛喝不喝!
嘖,這人怎么這么別扭?
*
趙凝打聽到了這個年輕的軍醫(yī)的信息,知道了他的名字是不是正也不是針,而是“鴆酒”的“鴆”。難怪這么毒辣,名字都已經夠毒了嘿。聽說他是萬花谷弟子,前些日子才從萬花谷來天策府。明明來了不久卻受許多老軍醫(yī)贊賞,處理傷員迅速熟練得不像個新人。趙凝聽著這些話,腦海里忽地浮現那晚他為她包扎傷口的模樣。
這酒雖毒,架不住他好看!
朱鳩突然發(fā)現自己多了個跟班。
他熬藥的時候有人幫他扇藥爐子的火,雖然經常把火扇太大而把藥燒糊了;他曬藥的時候有人幫他翻藥,雖然差點把一篩子的重樓灑地上;他坐診的時候有人給病人斟茶遞水,雖然總是和病人聊得太激動讓人家忘記來找大夫的目的是啥。
諸如此類。
雖說他的脾氣還算比較好的,但忍無可忍之時自然無需再忍。這日趙凝又一次險些把藥煎干,朱鴆終于爆發(fā)了。
他從另一個藥爐子面前起身,懷里掏出了三個藥瓶,遞給趙凝:“斷腸草……”
“斷腸草鉤吻砒霜選一個——你怎么老愛說這句話?”
趙凝扔下手中的葵扇,雙手叉腰,眼里盡是對他的不滿:“這三樣我都不要,要趕我走的話,有本事給我弄來鴆酒。”
朱鴆竟無言以對。
——這廝太不要臉了吧!她妨礙他工作在先還這么理直氣壯?
她甚至還一臉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搖頭嘆息道:“虧你長了張這么美的臉,心腸怎么就這么毒?孩子,回頭是岸!”
朱鴆覺得他的胃快要被氣炸了。
“姑奶奶,你不幫忙就是最大的幫忙了。請你離開!
趙凝咬咬牙:“我就是看你辛苦才幫你,看你都不怎么睡覺,這樣不行的嘛!”
朱鴆心里暗暗叫苦,要是她不“幫忙”他還能早點休息,現在倒好,一天不知道返多少次工!
他轉過身,一邊重新配藥一邊道:“請你離開。”
趙凝的倔脾氣也上來了,“我就不要!”
朱鴆重重地把手上的秤砸在桌上,“出去!”
趙凝被嚇了一跳。
她低著頭咬著唇慢慢挪出了藥房,朱鴆心里終于松了口氣,繼續(xù)配著手上的藥。方才對她是不是有些過分了?朱鴆抬起頭發(fā)呆,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沒錯。她再這樣幫倒忙下去倒下的是自己,唉,胃好疼啊。
都是被那姑娘氣的。
別人都說他性格古怪,所以都不太愿意和他親近,這姑娘算是頭一個敢這么黏著他的人。
朱鴆重新煎了藥,一邊煽火一邊回憶這幾天來倆人的相處。雖然一直都是她幫倒忙他善后,但是好像……還不錯?
——他是喜歡受虐嗎!
好疼!唉,胃疼又犯了。
朱鴆看著眼前那壺藥,心想著這藥也沒那么快能好,他一時半會也喝不上,這幾天都因為加倍的工作和胃疼而沒怎么吃東西。一是沒時間,二來也沒胃口。
多少還是吃點吧。
他起身,準備折回里屋拿已經放涼了的羹。
忽地胃一抽疼,朱鴆只覺得嘔吐感強烈得無法抑制,他甚至連抽出帕子的時間都沒有便把胃里的東西吐了出來,嘴里盡是血腥味兒。他有些懵,發(fā)黑的眼前模糊地映著暗紅色的血跡。
還沒能緩過神來,朱鴆已經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聽見屋內傳來巨大的響聲,站在門口生悶氣的趙凝心想哈哈哈朱鴆就你還說我辦壞事呢你自己不也打破東西?她暗自在心里樂了一陣,折返入內準備好好嘲笑朱鴆一番的時候,卻看見了血泊之中,紫衣男子倒在地上,頭發(fā)散亂了一地,臉上嘴上全是濺出的血跡。
“喂,朱鴆,你不是喝了自己的毒吧?不就是我做錯事嗎怎么你想不開玩自殺!喂!醒醒!”
她搖了搖朱鴆的身子。
那人已毫無知覺。
“!救命。∮腥俗詺!”
趙凝瘋了一般跑遍了整個軍醫(yī)營帳,把所有軍醫(yī)都鬧到朱鴆房里救人。
“他哪里是自殺,他是犯病了。還好發(fā)現得早,否則就沒救了!
趙凝聽了這話,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
朱鴆醒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躺在了席上,不遠處那張被自己用書堆得幾乎沒有寫字位置的案幾上,一個女子枕在自己的書上睡得正香。
好像在哪見過這場景。
啊……那時是他趴在桌上,那女子睡在席上才是。
完全不想起來,卻又毫無睡意的朱鴆百無聊賴地望著屋頂橫梁,沒有雕龍畫鳳,一切都如此簡單。
二十年前,他也是這樣,無助地躺在萬花谷的藥房里。
那雙溫柔撫摸他的頭的雙手,已經沒了。
他是私生子,父親不認他,他只知道自己的父親姓劉。母親總是用她那雙常年浸水而裂開了一道道口子的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fā),說征兒真厲害,征兒好好讀書,將來考取功名,娶個好媳婦兒,娘這輩子也算沒有白活了。
母親為他請了先生,他也很認真在讀書,他希望將來有一天自己的娘能享享福。
然而二十年前的那天,他的母親病倒了。
她倒在地上,滿口血沫,再也醒不來了。
朱鴆一個人埋葬了母親,跪在墳前跪了三天,險些死在那處。
那時他已經不想活了。
待他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了一間房里,推門而入的大姐姐樂呵呵地問他感覺如何,他有些茫然。
“這里是萬花谷,師兄路過亂葬崗的時候發(fā)現了你,所以把你帶回來了。不用擔心,這里很安全,你不要亂動,好好休養(yǎng)!
朱鴆執(zhí)意要起,姑娘叫了門外一個年輕弟子入內,硬是把他按在床上。此時一人入內,他眉頭緊鎖,低聲問道:“怎么了?”
“他好像很激動……師兄你和他說說吧,男子之間的事女子難懂!
那師兄坐在他旁邊,隨手抽出了兩個瓷瓶:“砒霜和鴆酒,你選一個!
朱鴆驚得說不出話,半晌那師兄收起了瓷瓶,收拾了他枕邊放著的撇口陶碗,臨出門了又停下腳步,道:“很驚訝對吧,為什么救你回來卻還要給你毒藥?”
朱鴆不說話。
師兄冷眼掃向朱鴆:“你這條命與其被這么浪費不如讓我收下,死在我手上還有點價值,至少切開看看五臟六腑是不是都是黑的!
話畢,轉身出門,帶上門的動作輕柔溫和,簡直無法相信方才的冷言冷語是他說的。
他在萬花谷住了下來。
一開始是養(yǎng)傷,那師兄說不干活的人不能吃飯,所以在朱鴆身體稍好些后便幫著曬藥了。曬藥的時候他會學著認藥,師兄吩咐周圍的萬花弟子不許告訴他,他想要知道的話要么自己看書要么去問師兄。朱鴆不想和那師兄打交道,所以選擇了啃書。白天曬藥夜晚看書,有空的時候去山上認還未被采摘下來的藥的模樣,竟是在數月之內認出了大部分常見藥。
朱鴆的身體經過幾個月的調養(yǎng)也越漸好了起來,如今是身強體壯吃嘛嘛香。連續(xù)數月的高強度勞作讓他忘卻了悲傷,如今想起母親,雖然依舊難過,卻終于不再尋死覓活,終于能直面現實。
這日朱鴆依舊起了個大早,推開藥房的門準備幫忙,卻發(fā)現大師兄早已候在那處,身旁還站了四個身強體壯的弟子。朱鴆不想面對他,可師兄對他而言是救命恩人,所以他還是禮貌地打了招呼:“師兄……”
“你是我萬花谷弟子嗎?”
師兄冷眼盯著他看。朱鴆搖頭,“并未……拜入門下!
“那你別叫我?guī)熜帧H缃衲闵眢w也已好了許多,可以離開萬花谷了吧。送客!
話音未落,四個大漢便蜂擁而至,把他輕易地夾在腰間。朱鴆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這幾個月來他每天生活在此,潛意識里已然把它當作了家。他不想離開,他一點也不想走。
朱鴆哭喊著要大漢將他放下,大漢猶豫地回頭看師兄的臉色,他一臉嚴肅地擺擺手示意送客。大漢會意,抱著朱鴆便往門外邁去。
“師兄!師兄!我拜入萬花谷可以嗎?我能成為這里的一員嗎?我已經無處可歸了……”
師兄示意大漢把他放下,嘲笑道:“你把萬花谷當什么地方了,難民村嗎?”
朱鴆毫無預兆地跪在了師兄面前。
“師兄,無論理由如何,請讓我拜入萬花谷吧!
他跪得端正,微微低著頭。
誰也沒有想到這么剛硬的孩子,寧可自己看書也不愿意問師兄的孩子,竟會在此刻跪在他不愿面對的人的面前。
連師兄也震驚了。
“我可以收你!
說話的是不遠處正端著藥走來的裴元。師兄側身讓路,低聲道:“裴師兄……”
裴元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說,“你叫什么?”
朱鴆吱唔半晌,那句“劉征”始終沒有說出來。
裴元道:“你娘姓什么?”
“姓朱。”
“從此你便叫朱鴆,拜入萬花杏林門下。認清楚了,我是你師父,裴元!
朱鴆抬起頭,那是一個身著墨色衣服的男人。他神情冷然,盡管是低著眼瞅他,卻是不低著頭。
裴元把藥端到了他面前,“喝了。”
朱鴆毫不遲疑,端起藥碗喝了個干干凈凈。
裴元忽地笑了起來,低聲道:“你不怕這里面放了砒霜?”
朱鴆搖頭。
他知道,他們都是一群溫柔的人。
*
這幾日朱鴆的屁股后頭都跟了一只跟屁蟲。
他起身看藥典,那只蟲要陪著在旁邊看兵法,反而把自己看得趴下桌子上睡著;他去廳內吃午飯,她忙前忙后斟茶遞水,自己倒錯過了午飯時間;甚至他去個茅坑,她都要跟在外頭,讓他在里頭蹲得好不自在。
就連他掀開被子準備睡覺,她也要蹲在旁邊看著他。
朱鴆嚴肅道:“我要就寢了。趙姑娘,請你出去!
趙凝厚著臉皮一動不動,“我要看你睡著了!”
朱鴆終于磨不過她,怒道:“趙凝!”
她忽然跳了起來,欣喜得蹦來蹦去:“我的娘!你終于叫我名字了!!天!”
“……”
原來有些人,會僅僅因為他做的微不足道的事而欣喜若狂。
朱鴆忽然松了一口氣。
他背對著她躺下,隨手把壓在身下的墨色長發(fā)撥開,揪著被子悶聲道:“趙姑娘,你可以回去了吧?”
“我給你唱歌,你閉上眼好好休息!
她也不問他愿不愿意,開始低聲唱了起來。
“秦王殿,將軍墳,凌煙閣里祭英魂。西北處,藥師觀,奸惡之徒把他關……”
他壓根沒睡著。
聽著她連著唱了三遍,朱鴆把詞兒背了下來。
他一聲不吭,也一動不動,趙凝以為他睡著了,于是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輕輕把門關上。朱鴆想著那詞兒,越聽越覺得很熟悉,想著想著也終于扛不過去,睡著了。
朱鴆夢見自己被鬼拉著頭發(fā)吊在了樹上,頭皮傳來一陣陣的疼,他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卻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痛感真實得讓人瘋狂,疼得他想要掙扎。
“!”
朱鴆猛然睜開眼,身后傳來了女性的驚呼聲:“哇!”
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只見趙凝坐在他的床邊,手上還拽著好幾根銀絲。他忽然明白那種真實感是從哪里來的了,合著這丫在拔他的白頭發(fā)!
他隨手將頭發(fā)撥在身后護著,“你在做什么?”
趙凝癟嘴:“我就是看你年紀輕輕的,這么多白頭發(fā)……”
“你為什么非要管我的閑事?”
“因為……你看起來很孤單,我不想你一個人孤零零地來孤零零地走!
趙凝的話,生生戳在他的心里。
不喜歡可以拒絕,可以一開始便結束掉,他卻下意識地放任她。他以為自己可以獨來獨往一輩子,如今卻讓這么個姑娘打破了。
“趙姑娘,你……是喜歡了我?”
被朱鴆問的趙凝嚇了一跳,吱唔半晌決定豁出去了:“是。”
朱鴆披著發(fā),白色的中衣下并未再穿其他,隱隱約約露出胸上結實的肉塊………
“需要……提親嗎?”
這句話把趙凝都問傻了。
朱鴆重復了一遍:“要提親嗎?”
等等,這發(fā)展好像有點快!她就跟朱鴆說了句喜歡而已,立馬就提親了?難道朱鴆喜歡她很久了?不能吧,先前還一直想著弄死她呀!趙凝瞪了他半天,終于緩過神來,“等會兒,你說,提親?為什么!為什么這么急!”
“不是你的意思嗎?”
朱鴆嚴肅認真地重復了一遍:“這是你的意思吧!
“……”她現在只想找棵樹吊死。
所以其實趙凝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朱鴆真的去提親了,而且軍師也真的答應下來了。
只不過當了她未婚夫的朱鴆,跟沒當她未婚夫的朱鴆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區(qū)別。他照樣看他的病,不爽的時候依舊直接拿出三瓶毒藥叫她選。
啊。真不爽。
*
天寶十四年,范陽兵變,安祿山叛。
叛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攻破河北道各郡縣,天策府眾人收到消息的時候,安祿山已然兵臨平原郡,因了郡守對安祿山的不信任,暗中加固城墻、招募壯丁、疏通運河,而使得平原郡久攻難下。也因了這平原郡,使得突如其來的大軍的進攻步伐緩慢了下來。
曹雪陽將送來的密報砸在了桌子上。
絹布并不厚重,上面僅僅寫了八字。
“安祿山叛,兵臨平原!
她在這天策府當差以來,一直負責天策府的情報系統(tǒng)。早在數年前,她便察覺了安祿山之異心。和軍師提過,和統(tǒng)領也提過。統(tǒng)領的折子遞過,明著暗著提醒圣上也做了不少,反倒是讓圣上對統(tǒng)領有了嫌隙,只要他莫再說安祿山這般那般。
若不是這平原郡守一道折子上奏,圣上怕是不會相信的。
不。
曹雪陽算了算時間,折子大約會在兩日后抵達京師,再過了半日才能到圣上面前。到那會兒圣上信不信郡守的話,還說不準呢。
可安祿山不會等著折子送到了,才繼續(xù)進攻。
趙凝按著朱鴆的吩咐端了藥送到曹雪陽房前的時候,房里空無一人。畢竟是將軍,或許此時還在商討軍事呢。她這般想著,將藥碗放在案上,靜靜地站在門前等候。
人一閑下來,就愛胡想。
趙凝站在門前充當著守衛(wèi)士兵,一邊想著這些日子和朱鴆的相處。若說與以往沒有不同那是騙人的,起碼在訂親后,他再也不拿斜眼睨她,而是正眼瞧她了。他這人也是奇怪,自己都病得吐血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還非要給他生病之前一直負責的士兵看病。朱鴆病得被別的大夫按在床上不許起,趙凝便“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他的粗使丫環(huán)。抓藥,稱藥,煎藥,送藥,換藥,她一個人全做齊了,還肩負著平日的訓練。這才沒做幾天,她已經累得四仰八叉,與她同一帳的姐妹們常常聊著聊著便發(fā)現這平日里話最多的人竟然已經倒頭大睡。
困了。
她坐在門檻之上,倚在門邊,就這么睡著了。
曹雪陽回來的時候,看見的是一個一邊睡著一邊流口水的女兵。
不知怎的,心上的愁云散了些。
天策府女兵不多,但個個都是勇兵悍將,論使槍比武,絲毫不輸男兒。但畢竟是女兒家,平日窩在男人堆里,到底是連女兒家該有的樣子都忘了個干凈。府內留守女兵共五百一十八人,有一半連花黃是什么都不知道。往年也嫁了些人,結果卻總不如人愿。
要么被夫家休了,要么勉強過著日子。
她忘不了半年前在長安偶遇的一名婦人。那婦人名張喚德,本是天策府的女兵。因了狩獵之時救下了一名世家公子,那公子便將她討了去當了妻。本以為是天作之合,她卻苦笑著道:“曹將軍,若我可以選擇,我一定將當年那個自己斬于槍下!
夫君納妾,姑母刁難,姨娘嘲笑。
她性子剛烈,卻硬生生磨得小心翼翼,在族人眼下恭順溫良地生活著,她已經連“不”字怎么說,都不記得了。
曹雪陽晃過神之時,已然坐在案幾之前,案上一碗,碗上蓋了木蓋子。她伸手探了探碗壁,這碗內之物早已涼了。
想起先前為自己瞧病的大夫,明明臉上毫無血色,卻硬氣地直起身板為她把脈,事無巨細一一問詢清楚,藥的服用與平日禁忌也是一絲不茍說了個明明白白。說起來,前些日子她在回天策路上的時候,好像聽手下提到過,說有個萬花弟子提了親,要從府里娶個姑娘回家。
那些事終于被拋到了一邊,她拿起藥碗,想起了大夫的叮囑,便來到趙凝身旁,蹲在她面前,“你在做什么?”
趙凝被這一聲叫醒了,眼底還剩余的困意在看清了蹲在自己面前的曹雪陽之后被嚇得不見蹤影,“回、回將軍的話!卑職是替朱大夫來送藥的。這藥得熱著喝,卑職怕您忙忙忙……忙過頭了?呸,日理萬機!對對,日理萬機,所以就自作主張在這里等著了!
她把藥碗交給趙凝,“那么麻煩你了!
趙凝忙把曹雪陽請入屋內,隨手從食盒里取出了個暖爐似的物件,將暖爐蓋翻過來,將水囊中的水倒了些入內,又用火折子燃了暖爐芯,這才把暖爐蓋放在火焰上,再將藥碗放入水中溫熱。不多時,藥已溫好,曹雪陽一飲而盡。
“這物件真好使,是什么?”
趙凝將水倒了,直接將蓋子蓋上,粲然一笑,“這是朱鴆做的,說方便熱藥,叫我?guī)е!?br>
“不燙手么?”曹雪陽記得方才這姑娘并沒有滅火。
“不燙,是溫的,火會自己滅的。”
說罷她將暖爐蓋子掀開,里面的火果然已經熄滅了。
見曹雪陽若有所思,趙凝便自作主張告退了。還未走到門口,卻聽見身后人輕輕的笑聲,“不必回去了,明早必然有集合。我睡不著,你介意和我說說話么?”
趙凝心道老子就是再困再想回去睡大覺我也不敢說個“不”字啊。
于是她回到案幾旁。
曹雪陽指了指窗戶,她以為曹雪陽嫌冷想要她關窗戶,卻在她起身準備實行的時候被曹雪陽拽了衣角。“你瞧,那是秦王殿后寢。”
燈火通明。
傻子都知道這意味著軍師和統(tǒng)領都還沒睡,在那兒商討大事呢。但是到了四更天還不睡,想來是些重要的事。
趙凝腦子不好,不能從中猜想出曹雪陽的意思。她不懂的時候,往往選擇直接去問。
“不知曹將軍的意思是?”
曹雪陽笑笑,仿佛在說著別人家的故事:
“叛軍!
趙凝問:“到哪了?首領是誰?東都安全嗎?”
“河北道幾乎完全淪陷,至于東都——你猜?”
趙凝撓撓頭,皺眉急急道:“將軍,我腦子不好,除了武功沒什么會的。看您這么淡然的樣子,應該是,還好?”
“打到老窩跟前了。”她饒有意味地看著趙凝,“給你上一課,永遠不要意圖從上位者的神情猜測局勢。比起這種不確定的因素,情報反而更管用。注意我說的,河北道淪陷!
“那您怎么不急!”
老窩跟前……也就是說,已經打到洛陽外了?河北道,河北道……哪里淪陷不一樣都是被敵軍占了嗎?
“我急了就能扳回局面?”曹雪陽笑笑,“聽說咱們府又要嫁一個姑娘了,你知道是誰么?我得趕快把她嫁了!
趁著大部分人還不知道這件事,先把那女兵的事理了,免得她在家國天下與個人幸福之間兩難。曹雪陽作為軍營里的女人,能幫的也就只有這么多了。
“我不嫁!
趙凝低著頭,咬唇道:“我沒法忍受看著姐妹們上戰(zhàn)場,自己卻躲在家里偷安這種事!
曹雪陽倒是愣了愣,“要嫁人的是你?那,那個提親的,莫不是朱大夫?”
趙凝點點頭。
“你叫什么名字?”
“趙凝。”
凝,定也。
名是好名,只是給了個與它不符的人。
*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朱鴆在天策府住得好好的,未婚妻有了,病也好得七七八八了,本應是值得高興的。
可他不過一覺醒來便發(fā)現自己被退婚了,被一個女人,退婚了。不但如此,曹將軍還令他三日之內搬出天策府,她會派人送他回萬花谷,叫他不必擔心。
他也是悶蛋性子,對方不說他便不問,老老實實去交接了工作,老老實實在眾人目光之下收拾自己的行囊,半日之內便向天策府正大門深鞠一躬當作告別,在數名便裝士兵的護送下離開了天策府。
趙凝站在正大門的城墻上,看得一清二楚。
朱鴆甚至沒來得及向她討回他親手做的熱湯藥的暖爐。
他是多么迫不及待要離開此處?原來他對自己,一點情意都沒有?
沒有任何留念,也沒有任何對自己的話語,甚至連一句抱怨她無情無義無理取鬧的話,都沒有,就這么干干凈凈地走了,什么都不留下,什么也不帶走。
趙凝覺得自己的心空蕩蕩的。
五日后,圣旨到,圣上命榮王李琬為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為副元帥,帶領洛陽守軍和天策府眾將士死守洛陽。早有部署的天策府準備防守事宜,都統(tǒng)李承恩主持大局,在東都外的北邙山下,布下一道又一道防線。
半月后,安祿山率領的狼牙軍殺到天策府外。
趙凝親眼見著,平日一塊訓練玩樂的兄弟們的尸體,一具具倒在了自己面前。
她殺紅了眼,瘋了似的舉著槍追殺逃走的狼牙軍余部。馬跑得比人快,那三個倒霉的狼牙兵就這么死在了馬蹄之下。
殘陽如血。
聽著身后曹雪陽的哭聲,還活著的人終于停下了追殺的腳步。
——天策府,倒了。
他們終于意識到了這個事實,回過頭,曹雪陽依舊流著淚,這位女中豪杰、曾以一當十擊退天策府猛將的宣威將軍,此刻竟像個孩子一般跪在一人之前,哭得凄然。
眾人的身后忽然出現了一抹藍白。
那是個道人,是楊寧的遺孀。
她跪在了曹雪陽身旁,輕輕地吻了那人的額。
趙凝茫然下馬,不敢置信。
軍師朱劍秋快馬疾馳,馬背上馱了一名大夫。趙凝見過,他算是天策府里德高望重的大夫了。大夫急急忙忙來到那人之前,把了脈,對朱劍秋搖了搖頭。
“楊教頭……犧牲了!
他抹了一把淚,將本已滿是血污的臉抹得更花了。
朱劍秋踉蹌著走到尸首面前,“撲通”跪下。
所有人齊刷刷跟著跪了下來。
“楊教頭,乃是我們天策府,引以為傲的,良將!”
一代良將,就這么留下遺孀犧牲了?尚Φ氖牵臓奚,卻沒能保全天策府。
趙凝跟著撤退的時候,曾經遇到了幾個落單的狼牙兵。她甚至還沒等上頭下令,便舉起長槍將他們一一殺害。
她的腦海里只剩下了一個字:殺。
只要能將狼牙賊子斬于槍下,她就是死了也無妨了。
夾著尾巴撤退的這些日子里,趙凝像是不要命一般,只要見著敵軍無論對方人數有多少都要斬殺殆盡。洛陽失守,潼關失守,長安失守,皇帝入蜀,朱劍秋假扮皇帝被識破死在了敵人刀下,天策府已經破碎得像一塊破布。東都之狼,最終淪落為喪家之犬。
沒有人有力氣去管她,反倒說大家都默認了她的行為,因為她所做的事,正是他們想做而無力實施的。
除了趙凝外,沒有人像她一般不要命。
徐長海帶著余部與大部隊會合后轉達了要和北邊的蒼云軍一同攻下天策府的計劃,趙凝戾氣太重,被徐長海收繳了武器安排在火頭軍里做飯。趙凝認了命,老老實實開始做飯,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容不得她多想。既然茍且偷生了,那就偷生吧。既然連將軍們都夾著尾巴逃了,那就逃吧。
*
和蒼云軍會合的那天,趙凝遇到了素來交好的蒼云軍女兵,王小小。
王小小一眼便覺察她的神情不對,問了她許久她也只說了“天策府沒了”這一句話。王小小并不明白不過是府邸丟了她為何竟會變成這般模樣,王小小覺得她可能是得了風寒腦子有點糊涂,一路上可能沒有大夫醫(yī)治也休息不好才會胡思亂想,于是把她拉到了后營里嚷道:“有哪位大夫能給我朋友看看?她好像受了風寒。”
“我來吧。”
帳內傳來了冷冽如北風的熟悉聲音。
帳子被掀開,一身著墨色長袍的人將束好的袖子放下,直直向王小小走來,“是哪位?”
王小小推了推背對著那人的趙凝,“是她。阿凝,給大夫看看,諱疾忌醫(yī)不好!
趙凝的臉頰上,劃過一滴淚。
來者是誰,不必多言。
沒想到她和朱鴆的重逢竟是在如此場景之下。她低著頭,順從地跟著王小小和朱鴆入了帳內。那白皙的手骨節(jié)分明,將她的手放在手枕之下,號脈,問診。
趙凝終于抬起頭,發(fā)現朱鴆又清瘦了些。
“天策府發(fā)生了什么事?”
朱鴆頭也不抬地寫著藥方。
她終于連帶著逃亡以來的委屈和對死去兄弟的哀傷,一并哭了出來。
“楊教頭死了,小六死了,古亮死了,女兵一營、二營、五營全死了,一個都沒活下來,六營只剩我一個……軍師,也死了……算上增援,那場戰(zhàn)役活下來的人,還不到原本的十分之一。”
“……”朱鴆的筆尖頓了頓,繼續(xù)寫著,“軍娘節(jié)哀!
放下筆,朱鴆起身,“我去煎藥,二位軍娘暫且回去休息吧,兩個時辰后來取即可!
語氣,像是對待陌生人。
“朱鴆!”
趙凝叫住了掀起了帳子的朱鴆,他脊梁挺直,頭也不回地問道:“軍娘有何指教?”
“我曾經想過,再見你一次……”
他打斷了趙凝的話:“軍娘說笑了,在下與軍娘初見,何來‘再見一次’之說!
話音未落,人已經掀了帳子出去了。
*
一直以來記著的是誰,忘了的又是誰?
趙凝從來不敢奢望自己在朱鴆的心里占多大分量,但二人好歹也當過一段時日的未婚夫妻,朱鴆或許厭惡她退了婚,不想再與她有任何交集,但這是什么意思?
“在下與軍娘初見”。
曾經那些日子,對朱鴆而言就這么不名一文?
趙凝渾渾噩噩回了營帳。
老窩沒了。
喜歡的人如今與她成了陌路。
她從不曾恨自己的無力到如斯地步。
藥是王小小帶來的,趙凝不希望王小小擔心所以一飲而盡。然而這碗藥并沒有在她腹中過多停留,王小小轉身離開不久,她便吐了個精光。不是不想喝,而是喝不下。
帶著酸腐味道的藥滲入泥土之中,眼淚止不住地流。
爹娘是普通人家的百姓,因了她想學武,哭著帶她參加了天策府弟子招募。她是女娃,家里有三個弟妹,家里還窮,她主動說想學武,大半是這個原因。爹雖然說過,窮有窮日子,犯不著她去參軍。但是家里少一個人吃飯總是比較好的,何況參了軍就有餉銀,雖然不多,好歹能補貼家里。
所以細細數來,她已有兩年許沒見過爹娘了。
趙凝還記得她第一次輪休的時候,她特意穿著火紅的軍裝,帶著發(fā)放的餉銀歡快地蹦回家時,爹娘哭得說不出話的場景。那時弟弟妹妹拉著她上街,逢人便說他們的姐姐在天策府里辦差,自豪的模樣讓她覺得這個決定真是太棒了。
可如今,她卻后悔了。
若是沒來此處,便不會遇見那么多可親的人,不會親眼看著他們死去卻無能為力。
不會遇見朱鴆,不會喜歡那個人。
也許只是平凡地在家?guī)脱a家用,然后平凡地嫁人,平凡地相夫教子,平凡地當一個山野村婦。
朱鴆寫著方子的手越來越抖,最后連橫平豎直都無法做到。
血戰(zhàn)天策一役,他聽當時在洛陽城僥幸逃回來的師兄說,只有百余人逃出生天。師兄說著,拿出了一個暖爐,朱鴆一眼認出了那是他親手做的。師兄說,這只暖爐是他在尋找傷員的時候,在尸堆中找到的,上面的血跡斑駁,他洗了好久也洗不干凈。想來,趙凝又蠢,只會蠻力不懂用巧,大概是死在那處了吧。
啊。胃病犯了呢。
朱鴆兩眼一黑,不省人事。
東都淪陷,他的師兄弟有大半死在了洛陽城內;潼關被破,他險些死于狼牙賊子刀下。他來太原,當了蒼云軍的軍醫(yī)。既然茍且地活著,那不如做些什么吧。
趙凝在天之靈,想來只會笑著對他說:你傻嗎?我退了你的婚,自然是不喜歡你了,你還以為做這些我會開心么?
沒關系,他不在意。
只要他愛著她就好了。
說來也可笑,當初人家在世的時候他不說喜歡不說愛,如今人都去了,卻說愛了她。老天爺的眼啊,明白著呢,他不珍惜,老天爺就收了回去,連讓他說一句“不”的時間都不給。如今他死了心了,冷了淡了,一切都已然看開了,老天爺又將她還了回來,連讓他緩神的時間都沒有。他不知道怎么辦,只好說了初見。
從頭再來什么的,他不作此奢望。
至少她活得開心就好。
朱鴆被慌張的聲音從回憶中喚醒。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前些日才見者的王小小。
她哭喪著臉坐在他面前,“怎么辦,阿凝她不肯吃東西……”
朱鴆取出一張紙,抖著手寫下了一方健胃的藥方,“喝些藥就好了,不必擔憂!
“她已經三天沒吃了,你開的藥她這頭喝了那頭就吐,根本不過肚子。前些天我逼著她喝了一碗粥,她忍著吃了下去,我一轉身她又吐了個精光,最后直接跟我說別浪費糧食,讓她躺躺就好。這哪是躺躺就好的?再這么下去要餓死。〈蠓,我知道你和阿凝認識,她夜半做夢說了許多夢話,只重復著‘朱鴆、朱鴆’,你就去看看她吧?”
王小小難過得撇開了頭。
“她沒家了,兄弟們也死光了,我明白這種感受!
朱鴆還沒來得及做好再見一個自己以為已經死去多時的人的準備,就已經被王小小拉到了營帳外。
他掀開簾子,王小小守在帳外,并未進來。
朱鴆坐在席邊,取出手枕,將睡得昏昏沉沉的趙凝的手從被中取出,把脈。
比起當初在天策府時,如今的她面色蒼白,人也瘦了好幾圈。
可她還活著,她還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而不是死在戰(zhàn)場之上,尸骨無存。
“朱鴆……”
“你是厭惡了我么……”
“朱鴆……初見……”
她口齒不清地念叨著。
朱鴆俯身,輕輕將她從被窩中撈起,連人帶被子一并抱入懷內。他輕輕撫著她的頭發(fā),緊緊地抱著她,恨不得要將她揉入骨子里!拔以冢以!
她不再說話,眼角流出了一行清淚。
趙凝夢見朱鴆輕柔地抱著她,對她說:我在。
這個夢,她再也不想醒來了。
察覺到懷里的人昏了過去的時候,朱鴆最后的理智已然蕩然無存。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趕忙將趙凝平放,喚了王小小去叫別的大夫。
“趙凝,你醒來!”
他能做的,大抵只有掐著她的人中,不停地呼喚。
趙凝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以為自己已經去了地府了。
因為身邊的書案上,趴著一個身著白衣的長發(fā)女鬼。那女鬼像是白無常多些,趴在那處大概就是為了偷懶吧。原來鬼也會偷懶啊?趙凝頓時心情好了些許,笑吟吟地戳了戳白無常,“白無常,你來接我的嗎?”
白無常猛然從桌上拔出自己的頭,一頭亂發(fā)擋在臉前,趙凝只隱隱約約看了個臉的輪廓。
反正都死了,大家都是鬼,沒什么可怕的。趙凝這么想著,壯著膽子問道:“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白無常不吭聲。
“沒想到我趙凝不是死在沙場上,反倒是死在床榻里,一會兒要怎么和兄弟們交待喲……哎,你怎的還不帶我走?”
她的心情很好,大概是死之前做了個夢,夢到了那個她愛著的人抱著她,還夢到了重回天策府,殺死安祿山,天下再次回歸太平。
這夢太美了,她不舍得醒來,所以死在了夢里。
捋清頭緒后倒也不覺得死亡有多可怕了,像是現在,雖然白無常不說話,但從他愿意在這等自己就能看出來,這是一只好鬼。
白無常忽地挪到她身旁,將她橫著抱了起來,嚇得她下意識用手臂勾著他的脖子。這年頭的鬼都喜歡這樣勾魂?
“好,帶你走!
這聲音……
“我靠!朱鴆當了白無常!”
“……”
懷里抱著趙凝的“白無!惫粚⑺龓Щ刈约簬龋〉膸兹朔浅WR時務地退出營帳!鞍谉o!睂⑺旁谲洷恢希S手從床頭的箱子里翻出兩個瓷瓶,繼而欺身壓上,晃了晃手上的瓶子。
“趙凝你給我聽好了。一,你沒死;二,老子不是白無常;三,鉤吻砒霜和鴆酒,你選一個。”
他手里只拿了兩個瓷瓶,一個貼了“鉤吻”,一個貼了“砒霜”。
趙凝笑吟吟道:“那我選鴆酒!
猝不及防的,朱鴆的唇貼在了她的唇之上。
——啊,活著真好。
*
趙凝漸漸能吃下東西了,人也精氣神了起來。
朱鴆端著藥進來的時候,空無一人的營帳讓他下意識地露出了咬牙切齒的微笑。呵,行啊,能耐了啊?前幾天跟要死了一般,這還沒好透就敢背著他溜出去了?
帳外傳來了微弱的交談聲,朱鴆豎起耳朵聽,原來正是趙凝得意洋洋的聲音:“沒事沒事,他沒那么早過來的,還沒到用藥時間呢!”
說話間趙凝掀開了簾子,與坐在席上的朱鴆四目相交。
她忽然按下簾子,裝作什么也沒瞧見:“啊!將軍找我!”
還沒走出幾步,便被一個人拽了回去,先是逼著喝了藥,然后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她看了兩刻鐘,看得她連連求饒。
再次與曹雪陽見面的時候,朱鴆向她深深行禮。曹雪陽的老毛病犯了,來后營準備尋個大夫瞧瞧的時候,正好碰見了在煎藥的朱鴆。朱鴆將她請入內時,趙凝正窩在燈后擦著槍。見是曹雪陽來了,她笑吟吟地挪了位置,讓朱鴆入席。
“將軍好!
這孩子自打逃離了天策府以來沒少給曹雪陽惹麻煩,她之前瞧趙凝的時候,眼底分明沒有生氣。如今看來活潑滿滿,這才像個活人該有的精神頭呢。曹雪陽笑笑,看來這朱鴆是趙凝的救命藥啊。
朱鴆對此不予置喙,只是取出手枕探脈,望聞問切之后開了一張方子隨手遞給趙凝。趙凝也不含糊,接了方子便自覺地出去抓藥煎藥,二人之間仿佛有了默契,無需多言便能領會對方的意思。
“曹將軍,敢問當年的退婚,是何意?”
他終于問出了壓在心底的疑問。
當初他以為趙凝不喜歡他所以退了婚,因而賭氣般匆匆收拾了行囊離開天策府。他不想面對也不敢面對,害怕自己終于喜歡了一個人對方卻只是在玩弄他,害怕得到的答案如同他所設想的那般。后來東都淪陷,他以為趙凝死在了那場動亂之中,只覺得心里空了一塊,大病了一場之后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如今看來都是誤會,若不趁此機會問個明白,大概他這一輩子都別想得到答案了。
“她跟我說要和你退婚,是在收到了安祿山叛亂的消息之后!辈苎╆柡攘吮K茶,“那時天策府所有弟子之中,只有她一個人知曉此事。”
“軍人嘛。茍為國家,不求利益。”
軍人嘛,一旦打起仗來,生死就已然置之度外,怕只怕死在沙場上,辜負了他。
“后來天策淪陷,余部出逃,那會兒她受了太大刺激,患了怔忡之癥。若不是其他人護著她,恐怕早已不知何哪里的叛軍同歸于盡了!
所以在和蒼云軍匯合之后,身體終于撐不住了,險些死在他的面前。
“我能理解,府里逃出來不過一百一十八人,我都記得名字,她也是!
眼睜睜看著情同手足的戰(zhàn)友死在自己面前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他知道。先前他和七十余師兄弟一同出谷去潼關,最后逃回來的,不過十數人。
“不過現在看來,她已經能想開了!
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要想不辜負那些犧牲的人,與其尋死覓活,還不如好好替他們完成遺愿——奪回天策府。
“曹將軍。”朱鴆起身,從身后的柜子里翻出一個盒子,放在了曹雪陽面前,“我想提親,這是聘禮。”
曹雪陽打開盒子,里面僅僅放著一張帛布,帛上寫了幾個字。曹雪陽將東西放回原位,合上盒子,“當真是一份貴重的聘禮!
“對我而言,無甚用處罷了!彼鹕恚蛳滦卸Y,“多謝將軍成全!
不過是全國最大的糧商的一封承諾書,說愿意幫他兌現一個力所能及的愿望的承諾書罷了,對朱鴆而言確實毫無作用。他想要的,以前沒人能給,現在已然到手。
“你希望在什么時候成婚?”也快過年了,辦件喜事熱鬧熱鬧也好。
“戰(zhàn)事結束吧!
“……”
朱鴆一臉“老子一點都不急”的模樣,倒讓曹雪陽哭笑不得。
——明明心里急得跟團火似的。
反倒是帳外偷聽多時的趙凝,竟是落了淚了。
她想要做的事,她會做出的選擇,朱鴆全都知道,并且尊重她。
“那不行,婚事還是要辦的。只是辦了事,你們夫婦還留在營里為國效命,如何?”
還沒等朱鴆回話,外頭那人已經撲了進來摔在了地上,“曹將軍!沒有異議!”
*
至德二載正月,睢陽之戰(zhàn)爆發(fā)。
朱鴆夫婦成婚一年的紀念日,就在炮火聲中度過的。
睢陽太守許遠向張巡告急的同時也向天策府請求增援,然而剛剛與蒼云軍聯(lián)合奪回東都的天策府實在力不從心,只得悄無聲息地派了千余精兵歸整到河南節(jié)度副使張巡的部隊之中,這其中就包括了這對伉儷。
剛到睢陽之時,滿地的尸體和成河的血跡仍是讓明明早已麻木的二人頭皮發(fā)麻,百姓眼中的絕望,士兵毫無斗氣的眼神,讓朱鴆想起了自己剛到蒼云時的渾渾噩噩,也讓趙凝想起出逃時的自暴自棄。
“張大人會守住城池的!
作為大夫的朱鴆不停安慰受傷的百姓,一邊安慰一邊替他們包扎。
敵軍沒日沒夜地發(fā)起進攻,趙凝跟著張巡的指揮沒日沒夜地殺敵。有時一天下來,敵軍不知疲倦地進攻了十數輪,她也就跟著扛了十數輪。她不像曹將軍有個好腦袋,也不像朱鴆一樣會治病救人,她只會武,她比一般士兵會自保,比一般百姓會打架。
盡自己所能做到的,去保護這一方城池,以及這城池后面的城池。
張大人是個十分會用計的巧將,苦守四個月下來,他僅憑著七千許人扛了數萬人的車輪戰(zhàn)進攻。這件事百姓們知道了,軍人們也知道了,無不為自己擁有這么一位將領而感到高興,城池之中,又見了許多生氣。
該是播種的季節(jié)了。
朱鴆將許大人辛辛苦苦為他帶來的種子播種在一方土地上之時,幫著開墾土地的趙凝早已靠在土墻上睡著了。這幾個月為了百姓的安全,趙凝和其他士兵一樣從來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倒是養(yǎng)成了只要一有靠背的地方便睡得不醒人事天打雷劈都叫不醒的習慣。
朱鴆看著那方土地,過幾個月,這里就會長出藥材。雖然不多,但也彌足珍貴。
他將趙凝手上的鋤頭放在墻角,橫抱起來,徑直邁向他在城中的醫(yī)館。瞧病的百姓替人瞧病的大夫,在見到朱先生抱了一個戎裝的姑娘回來后,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他們是知道的,這朱先生的夫人是守城的英雄之一。
朱鴆的嘴從來不會多說廢話,在城中又是醫(yī)術最高,故而大家都尊稱他一聲“先生”。
可惜了啊,明明夫婦倆都是那么好的人,卻因了戰(zhàn)亂,連在一起的時間都屈指可數。
趙凝很久沒有睡這么舒爽了。
她睜開眼的時候發(fā)現此處并非大營,天色昏暗,想來已然入夜了。她急忙坐起身,剛掀開被角便被一人拽了回去,替她掖好被子,聲音沙啞像是還未睡醒,“我同何將軍說過了,說你今晚留在我這處過夜,他說你可以多留幾日,睡吧!
他的手臂自然地搭在趙凝的胸.前。
聽了這番話的趙凝反倒睡不著了,僵著身體直挺挺地躺在席上,身旁那位倒湊到了她頸窩旁,將她半圈在懷里,睡得香甜。
“朱鴆?”
趙凝輕聲喚道。
朱鴆不應。
趙凝輕輕翻身,面對著朱鴆。夜色太濃,她看不見他。趙凝伸手,照著大約的方位輕輕摸到他的臉,瘦削的顴骨顯示這人又瘦了幾分。
“對不起,我太任性了。”趙凝輕聲道。
忽然,那人翻身壓在了她身上,趙凝驚詫之余只聽見了他沙啞的聲音說了一句話:“這也是我的選擇。”
不待她說話,溫熱的唇已然堵住了她的嘴。
成婚一年許,行.房次數屈指可數。
“我能……”
朱鴆的話沒能說完,便被趙凝主動吞進了肚子。
“能。”
天一亮,朱鴆神清氣爽地起床梳洗準備先去探視那些需要持續(xù)吃藥的百姓的時候,趙凝揉著眼爬了起來,穿上衣服也打算出去。朱鴆勸道:“再睡會兒吧!
“不用,睡不著了!彼贿叴蛑芬贿呄瞪现幸碌囊聨В俅┥匣鸺t的胡服,穿戴鎧甲,瞇著眼束發(fā)。
朱鴆取下她手中的梳子,任由她靠在他身上,自己則替她梳起了頭發(fā)。
這頭發(fā)又黃又干,一看便知主人并沒有好好打理它們。
她又像了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兵,跟在他身后,替他稱藥煎藥送藥。她跟孩子們講故事,講東都之狼的勇猛,講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成就,還唱起了一曲童謠。
“秦王殿,將軍墳,凌煙閣里祭英魂……”
圍著她的,除了孩子,還有許多老人。
她唱著唱著,竟是落了淚。
“北邙山,飲馬川,一騎馳騁戰(zhàn)八方!”
朱鴆將她抱在懷里。
趙凝嗚咽著道:“我好想回天策府……”
他輕輕拍著她的頭,一言不發(fā)。等戰(zhàn)事結束了,她要去哪兒,他都隨著她。
至德二年十月,睢陽失守,張巡及其部將三十六人均被殺害,無一幸免。
城門被攻破的前一日,朱鴆伉儷及數十名士兵在許遠的安排下,帶著城中大部分老幼出逃。
追兵將至,趙凝領了十余人前去斷后,朱鴆帶著百姓們順利逃到了某個村里。
趙凝腦子不好,只會死磕,朱鴆腦子好,但不會武。
他帶了五人前去接應趙凝,希望能趕在這傻妞跟敵軍死磕之前與他們碰面。
一地的血跡,追兵的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己方的一具尸體都沒發(fā)現,這讓朱鴆稍稍安心了些?磥砀鴱埓笕嘶炀昧,傻妞也聰明了些,不再和人硬碰硬了。
想到張大人,他哽一口氣在喉中。
“朱先生,朱先生!”
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士兵,朱鴆認得他,他是方才趙凝領走的人中的一個。朱鴆連忙上前,“大伙呢?趙凝呢?”
小伙子稀里嘩啦地哭了起來,二話不說拽著朱鴆的手臂往林子里拖,直到看著了一個倚著樹干的人,他才停下來,將朱鴆推搡到了那人面前,求道:“先生,凝姑娘,你快救救她!”
她倚著樹干,合著雙眸,額上的傷口已然止血了。
朱鴆顫著手探了探脖頸的脈。
他取出針,扎在七壯處。
他捏緊趙凝的鼻子,以口渡氣。
然而她的身體,卻是漸漸發(fā)涼了起來。
*
“鉤吻、砒霜和鴆酒,你選哪個?”
“我選鴆酒!
他是趙凝的鴆酒。
可她不知道,她趙凝,也是他的鴆酒。
明明劇毒,卻非要飲下。
止了渴,卻中了毒,無藥可醫(yī)。
*
寶應二年春,長達七年的安史之亂結束了。
有一身著墨袍的銀發(fā)大夫,在戰(zhàn)亂期間一直堅守在洛陽救治軍民百姓,百姓們尊稱他為“朱先生”。
朱先生在戰(zhàn)亂平定后便消失不見了,沒有人知道朱先生從哪里來,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大家只知道他的夫人在戰(zhàn)亂之中為了保護百姓而被叛軍殺死了,他來洛陽,只不過是為了替她瞧一眼,瞧一瞧平和安定的洛陽,瞧一瞧平和安定的天策府。如今愿望得以實現,他自然是不會留在此處的。
數十年后,已然沒人記得在戰(zhàn)亂的年代還有這么一個人了。
江南小院里,銀發(fā)老人輕柔地撫了撫趴在他膝上聽故事的孩子的頭發(fā)。她不過八歲,不太聰明,卻很聽話,也很倔強。
“爺爺爺爺,你給我講講朱先生的故事好不好?”
小女孩纏著要聽故事,要聽“安史之亂”里的一個大夫的故事。
“凝兒不鬧,爺爺今天乏了,明天再給你講朱先生的故事可好?”
“不要不要,我要聽爺爺說朱先生,要聽爺爺說女將軍,爺爺說嘛說嘛——”
“那爺爺給凝兒唱首歌,可好?”
“好啊好!爺爺快唱!”
秦王殿,將軍墳
凌煙閣里祭英魂
西北處,藥師觀
奸惡之徒把他關
神策營,禍忠良
本是同根心何安
三才陣,紫微山
奇門遁甲破無方
飛馬營,羽獵場
游龍騎法出良將
上陵苑,和牧場
一騎馳騁戰(zhàn)八方
北邙山,飲馬川
東都之狼護長安
他第一次完整地唱完了。
卻再也沒有下一次了。
“趙凝,我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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