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空氣里已有薄霧。這薄霧未到,新年也就不會降臨。薄霧里濃縮著新年的味道,仔細地嗅,像是鞭炮燃燒過后殘余的硝煙味。這本是種極濃烈的味道,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嗅出來。從前在院子里,拿了祖母用來祭神的香,拿火機點著了,吹滅了火焰,只留下小火星,一手捂著耳朵,一手探著去點煙花,一時間流光溢彩。煙花也很多樣,在地上打著圈的,做成錐形在頂上噴出彩焰的。燃燒過后留下的味道,就和這薄霧里的一樣。
童年心境全無,回憶也僅是回憶,并無半點回到過去的欲望,自然也不再喜歡點煙花。只是會想起曾經(jīng)居住的房子,然后驀地想起它已經(jīng)被拆掉。那也是許久之前的事了,而我在廣州城,千里之外,略微皺眉之后,繼續(xù)埋頭勞動。
鄉(xiāng)愁應該是有所寄托的,像郵票,船票,墳墓這樣的東西,雖然平常但總是能蘊藏一些故事。他不會就是飄蕩著的“鄉(xiāng)愁”這兩個字,就連硝煙味,也可以說是一種東西。如果寄托的那樣東西沒有了,鄉(xiāng)愁也就赤裸裸地沒有了。像這種只存在于文人騷客筆下的愁緒,偉大到要在象牙塔里供奉起來的東西,竟然也如此勢利而現(xiàn)實,說走就走了。我在千里之外的廣州城,而“千里”這種東西,本來孱弱不堪,現(xiàn)在竟然是一個借口。
新樓房建起來的速度似乎比拆掉舊的更快,新事物總給人迅猛的印象,不論真實與否。屋頂上橙黃的琉璃瓦最奪人眼球,這種橙黃色存在于廣州城外某某某別墅區(qū)的房屋頂上,也存在于某某城外某某別墅區(qū)里。有一點相似就足夠淪為復制品,而復制品則是庸俗的。外墻涂脂抹粉,像是立刻要站上臺唱一出,卻掩蓋不了鋼筋水泥的冰冷內(nèi)核。家人正用閩南語交談,言語里少不了喜悅,而我不忍心用普通話打斷他們。我移開目光,看見鄰居的院子里鋪滿水泥——除了靠圍墻的一小塊土地尚未被覆蓋。那片泥土像極了一塊傷疤,上面熾熱地生長著白菜。周圍硬如磐石,它如此格格不入。婦人從房子里走出,澆水的動作嫻熟利落。她身后的房子,一樣涂脂抹粉,橙黃色令它成為另一個復制品。
一瞬間感覺被包圍,這種包圍感在廣州城里不再帶有什么威懾性,而是麻木成了一種習慣。新的包圍感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我匆忙轉(zhuǎn)身,對著一塊空地如釋重負,任憑身后如何洶涌,任憑它宣告何年何月何日會包圍這一塊空地,但這種宣告是無聲的,而我恰好可以置若罔聞。
空地真的是空地,我在空地邊緣發(fā)現(xiàn)了枯萎的蕃薯藤,究竟為什么要把蕃薯藤盡數(shù)拔去,我不想再想下去。只有太陽花依舊堅守,祖母說我從前在門口種的太陽花已經(jīng)被路人踩死了,可是太陽花怎么會死呢?他自然不能白擔了虛名,所以它要堅守,像太陽,即使有一半的時間銷聲匿跡,也不過是隱匿鋒芒,絕不甘死去。太陽花也是有鄉(xiāng)愁的,只要它熱愛的土地還在,它一定會回到曾經(jīng)的土地上,在很久以前的一天,我摘了一朵太陽花,插在門前的泥土上。那片土地,太陽花一定會找到的。
太陽花隱藏在蕃薯藤里微笑,它是有期盼的。
新年的第一天是自然醒,在舊房子里,睜眼看到的是檀木制的床頂。舊式的床具,在床面上方還有龕狀的構(gòu)造,鏤空雕花上涂有金漆,而到我那時金漆已斑駁磨損。窗外的鑼鼓聲不必說,預示著新年的硝煙味已在房子里彌漫開來,大人在廳堂里的談話聲和各種器物的碰撞聲比起喜慶更多的是緊張。走出房門時,祖母已挑了一擔祭祀品,扁擔用新年專用的紅色塑料制成,籃子里裝著有小孩子感興趣的,自然也有不感興趣的。我朝祖母喊:
“阿嬤,你要去燒金是嗎?”
祖母依舊戴著碎花頭巾,斗笠下的面容在回頭時竟有些吃力,或許是扁擔太重,我竟發(fā)現(xiàn)她背已微駝,“你要去么?”她問我。
“我不去!蔽艺f完,跑到院子的其他地方去了。
“小孩子不用去!弊婺傅f完便走了,我這時也只會在圍墻的欄桿上看見她離去的身影。
廳堂里永遠供奉著好幾位神像,而這時必定燭火通明。叔叔嬸嬸們忙進忙出,小孩子只是自己玩耍,不敢去打擾大人們。
閩南語里“燒金”的意思是祭祀、拜神,新年第一天的早上是要將祭祀品挑到祠堂里去,在那里給供奉著的祖宗享用的,而到了另一個時間,就要在家里的神位前,跪拜神靈。種種儀式緊張復雜,我那時很小,并不記得太多。但那種浸了硝煙味、在家人忙活中的新年的味道,卻是不會忘的。
看似牢固的東西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崩塌,就像房子,只要有人的一聲令下,很快便不復存在。我只記得那時來了一個電話,但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有自己而已,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在意得發(fā)狂,它走了,搶走了我的東西走了,那東西太脆弱又太重要了。
鄉(xiāng)愁是要有寄托的,它是郵票,是船票,是墳墓,而不是鄉(xiāng)愁。
從此我偏安于廣州城,這里富貴,處處溫柔,而處處冰冷。我不知道你是否歷盡滄桑,我卻在你身上看見了白云蒼狗。你時常微笑,容顏傾城,眼鏡下的雙眸是否凝緒著疲憊,我已看不清楚。
不知能不能在我睡完一個昏沉不安的午覺之后,在窗外透過薄霧的陽光里,聽到你的一聲午安。我已經(jīng)沒有了故鄉(xiāng),所以,可以把這里當成家么。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