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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之憶
我極度敏感,一草一木在我皆有人情,風吹草動足以使我聞之鶴唳,我極度厭光,那惡毒之光如同利箭,穿破薄如蟬翼的眼皮直射我心。在我那狹窄的屋子里,我用厚重的黑色帷幕將僅有的小窗遮得嚴嚴實實,我喜歡置身黑暗中,小心翼翼地伏在隱于角落的書桌上,研究那些常人未曾聽聞的知識。即使獨居,我也將研究的筆記鎖于桌屜,絕不允他人染指。我極度敏感,心像玻璃瓶般一摔即碎,我經受不住任何打擊,所以才有以上諸多怪癖,望諸君原諒。
我素來有午睡的習慣,試想對我這極度敏感之人,若思維之神不得精力充足,邪惡之神必趁機報復。我在夢鄉(xiāng)閑步,于思維之海遨游,我的想象豐富異常,但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在夢海里幻化出光……直到親眼見到那如黑色小蛇般瘋狂蠕動的光,我才聲嘶力竭地承認,光,可惡的光,侵入我夢……
輕飄飄的,又僵又硬,我仿佛直挺挺地躺在空中。睜開雙眼,那些數不清的光,像涂毒的利箭,倏地朝我射來,像嗜血的黑蛇,唰地向我游來。渾身如蟲噬咬,痛苦萬分,僅存的瞳光苦苦掙扎,終于看到罪惡之源——厚重的黑色帷幕消失不見——兇惡的狂徒伏于桌前,津津有味地窺視我的筆記——光的照耀使他從頭到腳異常雪白,他嘴里吐出的氣如北極之冰風,讓人汗毛直豎;他面如死灰,嘴唇毫無血色,扯出詭詰的笑容;他神情瘋狂,眼若銅鈴,幽紅的眼珠奪眶欲出。
比之惡徒的獰笑,他——背對我而坐——更讓我顫栗,那惡毒之光竟將惡徒的身體穿透,人類血肉骨骼和神經線無一保留地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毛骨悚然,心跳急劇加速,下意識地向后看去——我的大腦——銀發(fā);銀發(fā)?——靜躺于床上的身體,我目瞪口呆,心臟如飛速工作的齒輪,“鏗”地一齒掉落,整體都要傾垂、崩裂……“噹”地一聲鐘響打破了幻境,眼中所見開始扭曲——窗戶變做一堵墻,黑蛇在墻里痙攣蠕動,筆記著了火,引燃了書桌,連那惡徒此時也置身火海,他著了慌(哈,看吶,惡徒也會著慌,除了魔鬼,沒有人臨死之前會處之泰然),他滿身是火,亂竄亂跳,忽然他的頭顱——掛著詭詰笑容的頭顱——如玩具積木般咕嚕嚕地從脖頸滾落在地,幽紅的眼珠奪眶而出,靜靜在看著他失去了頭顱的身體,像火球一樣地向我撲來,將我的滿頭銀發(fā)燒個精光……
我的好友撒先生,聽過我所述之幻覺后,如靈魂出竅般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又開始精神分析了,好幾分鐘之內,他絕不會再講一句話,再做一個比呼吸更費力的動作了。我和撒先生偶然相識,迅速成為至交,我知道他癡迷精神分析,遂將上文經歷訴之。話一出口我即后悔,每每進行精神分析,撒先生都是目光呆滯,面若死灰,額頭冒汗,他鉆入內心太深,我真怕他會陷入心理桎梏,無法脫身。嗬嗬嗬(低沉)——嘿嘿嘿(陰險)——哈哈哈(狂笑)——一連串詭異的怪聲,嚇得我不知所措,撒先生異常激動,他瘋狂地咧開嘴角,瞪大眼睛,扯出人類少有的怪誕表情。他恢復常態(tài)前,我噤若寒蟬,呆若木雞,像釘子釘在木板上一動不敢動了。“唔,”他故作打趣道,“你的幻鏡太有意思了,真想和你徹夜長談,你肯定也想聽聽我分析的結果吧,哈哈,唉,只可惜我要回去工作了,最近一段時間肯定要忙得脫不開身,你過幾天可以去看我嗎?”撒先生走后,我陷入了擔憂,想到他剛剛駭人的神情,更加深了我的不安。
一周之后的傍晚,駛往XX精神療養(yǎng)院的班車上,我滿面愁容地盯著窗外越發(fā)密布的烏云和狂風肆虐的大地,坐立不安,同時心里焦慮地詰問自己為何會置身于此。我極度敏感,想象精神病院十里之外的荒山野嶺、愁慘境地,已使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更不必說看到瘋子不知會給嚇成何種窘相。然而好友撒先生的盛情相邀實不忍再作推辭——一周內他已寄三張短訊,催我動身。他考慮周全,為了打消我的顧慮,他在來訊中不吝筆墨地向我保證這趟旅程的安全性——
至于安全方面,請君務必把心裝到肚子里,事實上,這座精神療養(yǎng)院已和旅行社簽訂合同,那些想要冒險又吝惜生命的膽小鬼們被旅行社的老混混騙來參觀。那些膽小鬼滿懷好奇,結果發(fā)現(xiàn)除了圍墻比自家院墻高,實在沒有值得看的,更別提冒險了。此外,我向你保證,從踏入本院的第一步起,我將二十四小時向你提供保鏢般的服務。
班車在郊外的山路上顛簸前行,近四個小時后,我在班車的終點站下車,這兒距那座孤僻的精神療養(yǎng)院尚有一段崎嶇的山路。此時大風四起,遠處小山上三兩顆枯萎的柏樹給吹得枝纏杈繞,像擰毛巾般擠作一團,可憐的古代垣墻轟然倒塌,此番惡景讓我心驚肉跳。天上烏云密布,雷雨云相互摩擦閃出團團火光,如磷光颯颯,似鬼影憧憧,如此晦暗險惡之景,已將極度敏感的我變成驚弓之鳥了。
疲憊不堪地坐在柔軟的床上,窗外如瀑布般嘩嘩嘩嘩地潑雨。真是慶幸找到這家幸運的旅館,使我免受天雨之罰。孤懸荒郊的小旅館位于XX精神療養(yǎng)院的必經之路上,我決定在此暫避一夜,明早雨歇再啟程。歇息了一會兒,我打量起這古色古香的房間,房門、床腳、木椅和書桌都是上等的紅松木,散發(fā)出令人陶醉的幽香;正中的歐式壁爐,使得整個房間溫馨暖煦;與正方形歐式對開玻璃窗相對的墻中央,掛著田園名畫的復制品,顯得優(yōu)雅恬靜。整個房間,可以說充滿溫馨舒緩的氛圍,除了那里——那可惡的窗戶,可惡的透明玻璃,不時地提醒著我外面的風雨交加——窗外是荒蕪的小山,小山上三兩顆枯萎的柏樹給風像擰毛巾般擠作一團,又被大雨泡得發(fā)漲,又被狂風擠干……夠了夠了,只要關掉窗戶,拉上窗簾,就不必被外面的風雨像撩撥掛琴般讓我的心琤琤琮琮了。我抓狂地合上窗戶,剛要扣上窗梭,一聲驚雷砰然炸響,我嚇得抱頭鼠竄,請原諒我的膽小懦弱吧,我極度敏感的性格怎能承受這天譴之聲啊!我蜷縮在笨重的書桌下,瑟瑟發(fā)抖,牙齒打顫,雙手像落水者渴望浮木般亂抓……
不知過了多久,我恢復了些平靜,牙齒不再打顫,身體不再發(fā)瑟,手不再亂抓——咦?這是什么東西我手里不知何時緊緊攥著一張臟兮兮的紙,像是旅館專用的信紙,由于緊張我手上不停冒汗,使得紙上的墨汁揮散,字跡穿透紙背。好奇心驅使我展平信紙,小心翼翼地讀著上面的文字——
魔鬼,魔鬼其名曰撒旦
精心制牢籠欲將吾囚禁
他猙獰丑惡他手段駭人
他一群跟班個個無靈魂
君若有膽量聽我細講來
年輕美少女自以為人娘
枯木懷中抱慈慈給哺乳
撬桿掘掘掘鐵鍬挖挖挖
自稱是畫家要給尸作畫
哦哦哦哦哦喔喔喔喔喔
不幸雞附身早晚把鳴打
白日慈又祥夜間狠又兇
可憐一軀殼兩魂爭著用
……
“嘭”,又一聲雷鳴,震得我膽裂魂飛——
魔鬼,魔鬼其名曰撒旦
他跟班丑惡他手段駭人
他欲拘吾魂永世為奴仆
你若窺見他定會魂飛散
他若掌控你一夜白頭翁
哈哈哈哈白頭翁白頭翁
似吾一般白頭翁白頭翁
嚓嚓嚓擦嚓魔鬼在指揮
咚咚咚咚咚跟班在趕路
咔咔咔咔咔鑰匙在開門
嗚嗚嗚嗚嗚就要把命喪
“喪”最后一筆拖著奇怪的長尾巴,甚至把紙劃破了,此信作者——或者直接說白頭翁——最后一定遭遇了非常急迫之事,他果然被魔鬼——撒旦——給拘走了嗎?被抽了靈魂,永世為奴為仆了嗎?不敢再想,我全身的血液像滾燙的沸水,如同決堤般地涌向我那早已不堪重負的心臟,心房的壓力使我耳膜欲碎,耳朵雖鳴鳴作響,卻清晰地聽到了——嚓嚓嚓擦嚓——咚咚咚咚咚——咔咔咔咔咔——“啊”我大叫一聲,癲狂地從書桌低下鉆出來,目眥欲裂地盯著紅松木切割成的古樸房門,我的面部肌肉以未曾有的狀態(tài)組合著,拉扯出必定是駭人的表情——“嘭”,一聲驚雷——“嚓”,窗戶給狂風砸開——“噹”,不知何處傳來的鐘聲——我像面條下了鍋,癱軟地昏倒在地板上——我這只驚弓之鳥終于給射下來了……
第二天,我從地板上醒來,昏昏沉沉地走出房間,走廊里真是一片狼藉,大灘小灘的嘔吐物灑在地上,散發(fā)出讓人惡心的酒臭!霸瓉硎蔷乒韥硭髅,嗬!毕肫鹱蛲碜约罕灰蝗和須w的酒鬼嚇地抱頭鼠竄的窘態(tài),我自嘲道。
呼哧呼哧,雨后泥濘的山路比想象中難走,我氣喘吁吁,爬上了一處小坡,終于看到XX精神療養(yǎng)院了,撒先生不負承諾,已在門口迎接我了,隔著幾處低矮的小坡,他沖我一邊揮手,一邊大叫大嚷:“白發(fā)翁先生,你終于回來啦!”
我腦子里“嗡”地一聲,立即拔腿就往回跑,從此再未見過撒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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