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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段影片
第七段影片
01
嘉言捧著本書站在公交車站臺上。淅淅瀝瀝的雨沿著站臺的邊緣往下墜,落在她腳尖前的小水坑里。
對面有一把鴉黑色的大傘從一輛車的車門里撐開,像一朵烏色的花,嘭啪,傘被推至最大,屋頂?shù)挠辍獓}——
落在傘上。
嘉言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從車里鉆出來,站在大傘下,心臟砰砰直跳,下意識捂緊了懷里的書。
等那道人影進入了對面的書店后,她才悄無聲息地吐納了一口氣。
背后的雪紡裙也濕了,像縹緲的空氣。
他大概每周三的下午兩點會親自來學校對面的書店買書。
五點鐘左右會別著一本書出來。
嘉言每每假裝在對面車站候車,有人問了,就搪塞一句,自己錯過了車。
沒人知道,她是想見他。
02
有一回,嘉言鼓足勇氣去書店里買書。
那是家很老很老的書店,書排得老高,地板是古舊的木頭。
嘉言那天特地一點左右去的書店。因為她不敢和他碰頭。她只不過想看看,那家書店的樣子,以及,希望他待會兒來的時候踩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她走過的。
就像她這會兒一樣。
嘉言小心地挪了一步,心里想到:這里,或許馮先生也走過。
這里……
這里……
“馮先生!”猝不及然間一轉(zhuǎn)頭,嘉言看到一人兩腿平放,腳尖交疊,整個人席地而坐,背靠在書架上,像古堡伯爵,而他身后是天般高的書海以及如許的靜謐。
她嚇了一跳,連連后退。
左右人看她一眼,她懵懵地回頭,手掌貼面,無聲地說對不起。
馮北川拎著本大部頭的英文書站起來,“你認識我嗎?”
嘉言拼命搖頭:“不認識…嗯…您在我學校做過講座。”在馮北川征詢的目光下,她終究說不了謊,只是,聲音越來越低,頭也偏了過去。
馮北川想了一會兒:“晉北高中?”
“我畢業(yè)了!彼鋈惶鹉樋粗,“今年高考,現(xiàn)在已成年了。”
“小姑娘……”他唇角輕啟,眼里的笑一點點化開:“比我足足小了二十二個年頭!
“你才不老。”她脫口而出。
一點也不老。
馮北川挑唇看他,眼里的笑意像是在說:只有小姑娘才會這樣講話。
直言不馴,讓人連指摘都舍不得。
“你常來這里買書嗎?”他的聲音來得意外。
“不是的,第一次……今天是第一次來這……”
“這里書挺齊全的!
“嗯?”
“以后可以常來!
嘉言看著馮北川,在他的目光里愣了一下,倏然嘴角咧開,笑了。
“我們拍張照吧”馮北川印象最深的就是嘉言的這句話。他看著她踟躕了很久很久,才拿出手機向他邀約,他習以為常就同意了。
面對鏡頭的時候,嘉言說:“2017年六月,許嘉言,馮北川,第一次相遇!
那一刻,馮北川才注意到,她開的是錄像。
十秒,她和他的第一段影片。
03
之后一整個暑假,嘉言就經(jīng)常坐公交來這個書店里。
通常是馮北川坐在角落里席地看書,她拿一本英文雜志裝模作樣地坐他不遠處。
偷偷看他。
有時候他小憩,她就將雜志抵在自己的臉上光明正大地往他那里看,待他驚醒,又飛快地把雜志一拿,頭一低,作看書狀。
終于引起馮北川好奇:“你很喜歡英語?我看你好像一直都在這個區(qū)里找書看!
嘉言低眉,胡言亂語:“大一的時候想考掉四級,順便為六級作準備,所以……”
“所以……看01年的英語雜志以及莎士比亞的古英語,準備觸類旁通?”
嘉言:“……”這也不是不可以嘛……
馮北川下頜一低,無聲一笑,“你過來!
嘉言抬頭。
馮北川站起來,眉宇間有淡淡笑意:“我?guī)湍氵x幾本書。”
走了幾步,嘉言并有沒跟上來,馮北川覺得奇怪,于是回頭——
小姑娘正拿著餐巾紙,鼻子里的血被她擦得滿臉都是,她仰著頭,眼睛努力往他這邊看,“馮……馮北川……我流鼻血了,等我一下下,我擦擦臉!
她刻意掩飾著糟糕,甚至還營造出一種滑稽感,馮北川覺得不對,因此快步上前。
嘉言看著一臉嚴肅站在她面前的馮北川,艱難地從兜里拿出手機:“我會乖乖去醫(yī)院的,你幫我聯(lián)系一下我爸媽!
馮北川:“我直接送你過去!彼哪槹椎貌徽,讓人心悸。
嘉言執(zhí)拗地遞著手機,眼里帶著懇求,說:“你不要去。”
馮北川二話不說把人抱起。
不過,還是聯(lián)系了小姑娘的爸媽,自己站在走廊里。
嘉言大概半個小時后請他進門。她父母一個勁兒地道謝,倒是嘉言笑嘻嘻地說:“馮北川,我們來拍張照吧……”
她迎著陽光笑,“慶祝我大難不死!
04
“什么死不死的?”馮北川看著她的笑臉,“你究竟怎么了?”
嘉言靠在枕頭上,食指在鼻下來回蹭了兩下,看了兩眼爸媽,笑嘻嘻道:“哎……就是鼻子的血管很薄,很薄,你懂吧……就動不動會流鼻血那樣的。”
馮北川征詢地看向嘉言的爸媽。
兩人的唇角浮現(xiàn)淡淡的笑,望回去,輕輕點了點頭:“嗯,沒什么大事,嘉言從小就這樣!
“我就說吧。”許嘉言舉著手機,在陽光下嚷嚷:“馮北川,過來嘛……就一張照片!
馮北川走過去,剛半蹲下,滴,一聲錄像的聲音響起。
他聽見許嘉言說:“愛流鼻血的許嘉言和馮北川的第二次錄像,2017年7月!
05
七月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就到八月。
許嘉言捧著錄取通知書來書店,果然在老地方看到馮北川。
馮北川早已熟悉了嘉言一有什么“大事”就要錄像留戀的習慣,是以,他拿著開著的書,一邊低頭默讀,一邊輕輕出聲:“是又要錄像么?”
嘉言站在他的身邊,他拿著書,低著下頜,那道聲音若是不仔細聽,就像不曾來過這世上似的。
她輕輕笑了一下,拿大紅的通知書蓋在他的書上,他終于抬起了臉來。
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的臉,語氣有點驕傲:“我考上了!
“你的母校。”
他的視線落在通知書上的某一點,倏然把書反放在書架的邊緣上,抬手看一眼手表:“現(xiàn)在是2017年8月15日下午三點!
抬眼看她:“開場我?guī)湍阆牒昧恕!?br> 嘉言愣了一下:“馮北川……”
“說了很多次,嘉言,馮老師、馮先生、馮教授……”
嘉言不知何時,一鉆,到他的胳肢窩下,舉著手機,對著鏡頭說:“馮北川,你就是馮北川!币灰,她把鏡頭對準他。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看著他對焦的樣子,在心里輕輕地想:不是老師,不是先生,不是教授,就只是馮北川。就只是馮北川……
“算了算了!瘪T北川念完開場白,把焦點往嘉言那里移,笑她,“小姑娘可是這世上最難對付的生物……我說完了,該你了。”
嘉言卻把鏡頭拉遠,讓兩人依偎的樣子入鏡。
面對鏡頭,她說:“馮北川,這次你替我說完全程吧!
“說什么?”
“就說。”她轉(zhuǎn)過頭來,安靜地與他四目相對幾秒,輕聲笑了一下,“就說,馮北川祝賀許嘉言!
“馮北川祝賀許嘉言!钡巍捯粢宦,她按下錄像結(jié)束的鍵。
06
馮北川不再只有每周三的下午才來書店了。一整個暑假,他成了書店的常客。
他看書的速度很快,身后一面墻的英文專著看得所剩無幾。于是在嘉言的不知不覺之中,馮北川看書的身影離英文區(qū)越來越遠。
她不曉得馮北川是否是在躲她,抑或是在煩她。
她有一點恨那個說要認真學習英文的自己,所以盡管很想學習馮北川做出涉獵龐多的樣子,卻還是乖乖在英文區(qū)看書。
只是偶爾有不會的地方,嘉言才踱步過去請教。
終于挨到她生日那天。
嘉言早早地穿戴整齊去圖書館,她心不在焉地等了馮北川一天,卻直到書店打烊都沒見到馮北川的身影。
她到那一刻才想起來,原來她一直都沒有馮北川的電話。
就這樣,他終于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而那個書店,也再也沒有去的理由。
或者說。
她再也不敢去那兒了,怕見不到他的人,還要想起彼此只是萍水相逢?伤齾s總惦記著他,所以托自己的朋友去那里找找。
去找找那個高個子的,看書的時候安靜得不像話的馮北川。
10
九月還是來了。
班里舉辦了各奔東西之前的最后一頓散伙飯。
嘉言沒有去吃散伙飯,卻忍不住坐著爸爸的車來到了學校對面的書店前。
她看著如今正在裝修的奶茶店,請求爸爸帶自己去門前走走。
許爸爸把嘉言從車上抱下來,一個面善的人從奶茶店門里走出來。
嘉言認出來那是奶茶店的前身——書店的老板。
老板顯然也看見了她。
他幾乎是小跑到了嘉言的面前,看著她的樣子,有了片刻的震驚。
嘉言的父親笑笑,和書店老板寒暄了兩句,無非是一些經(jīng)濟效益不好,轉(zhuǎn)賣書店的話題。嘉言看著書店老板大倒苦水的樣子,忽然覺得從前的時間那樣短暫。
她咳嗽了兩聲,她爸爸幫她掖了掖衣服,“我們得走了!彼麑昀习逭f。
奶茶店里又出來一個中年人,看模樣是正是新店主。他出來的聲音,讓門口攀談的人一齊回頭。
望見新老板,書店老板突然像是被提點了什么。他大喊一聲轉(zhuǎn)身的嘉言他們。
“小姑娘,你有一份生日禮物一直在我這里寄放著!
嘉言挑眼看過去,書店老板跑去和奶茶店老板手舞足蹈什么,幾只難得的小雀從天際撲棱而過。
嘉言忽然覺得,從前的時間短的可怕。
11
九月也過去了。十月也過去了。很多很多年的九月一齊都過去了。
有一天,馮北川準備出去郊游,他將后備箱開到最大,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人拎著籃子從房子里出來,和他一起準備。
一個小男孩從屋子里拿著一個嶄新的光盤出來。
“爸爸爸爸!你看!飛鏢!”光盤從天際飛過,碰——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幾塊。
女人跑過去,抱起一齊摔在地上的兒子:“元元,說了多少次了,是舅舅不是爸爸……怎么樣,有沒有摔壞?”
小男孩直搖頭,指著光盤:“飛鏢壞了!
女人回頭:“北川……元元把東西摔了,要不要緊?”
馮北川看著那個碎得不成樣子的光盤怔仲了一下,問:“這個是哪里來的?我好像不記得有這個光盤!
女人忽然想起來了:“哦,是昨天寄來的,沒有寄件人的名字,只有電話。”
馮北川,忽然瘋了一樣地往室內(nèi)跑。
12
“喂!
“喂,你好!
“請問是許嘉言家么?”
電話里出現(xiàn)好長一陣的安靜,仿佛剛才并沒有人接通一樣。
“哦……嘉言啊,是的,這里是嘉言家。請問你是嘉言的朋友么?嘉言出去和男朋友約會了,你說一下你的名字,有什么事,她回來我跟她講!
“……沒,沒,沒事。”
“先生你叫什么?”
“馮北川!
“馮北川,好,請問你要跟嘉言說什么呢?”
說?
馮北川看了眼客廳里的日歷:“就說,馮北川祝許嘉言……”
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嘟——
掛了電話,外面響起女人的催喊:“北川,今天不是出去野炊么?你說要慶祝的。你快出來啊!
馮北川盯了眼日歷,往外跑:“來了!
那一邊。
嘉言的母親掛斷電話。
嘉言的父親正在準備掃墓的東西。
母親一邊點紙一邊低低地說:“不知道為什么……那個馮先生好像還是沒能知道!
父親看著女兒的像片:“大概是她在天上搗的鬼吧。她收到那位馮先生生日禮物的時候,里面就有他留的地址和電話,可她到死的時候也只是做了一個影片,放在快遞里,這么多年沒敢寄。”
“所以,她是怪我這個當媽的自作主張把東西寄過去了。才力攬狂瀾了吧。”
嘉言父:“可他還是打電話來了。”
嘉言的母親看著女兒:“托你的福,在你面前,媽總算沒有讓你穿幫。媽說你去約會了!
嘉言的父親笑笑:“那位馮先生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娶妻生子了吧。嘉言,有時候爸爸會想,要是那時候那位馮先生沒有因故離開這個城市。又或者,你不死心親自去了書店,收到了他派人送來的禮物。那么,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
會不會,你就多一個愛你的人,陪你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又會不會,就不會有后來的你不回信,他錯悟,錯悟到以為這只是一場他一個人的意亂情迷。
“嘉言,你說,會不會呢?”
12
2017年6月,許嘉言,馮北川第一次相遇。
2017年7月,愛流鼻血的許嘉言和馮北川第二次錄像。
2017年8月,馮北川祝賀許嘉言。
2017年……,許嘉言,馮北川。
馮北川,你知道么?
剪輯而成的影片可以與它原本的樣子千差萬別。
2014年6月,許嘉言被查出來重病。
2015年6月,許嘉言偷偷喜歡上一個老古董。他不說話,愛看書。他還說,會在這世上找一個喜歡的女孩在一起,而不是一個適合的人相處。
2016年6月,許嘉言快死了,想偷偷近距離看馮北川。
2017年9月,許嘉言將曾經(jīng)和馮北川共同拍攝的六個錄像剪輯成了第七段影片。
影片里,許嘉言在笑,馮北川拿著書卻在看著她。
她說:“許嘉言。”
她說:“愛!
他說:“馮北川。”
他們說——
許嘉言愛馮北川。
13
野炊地。
女人問馮北川:“你到底要什么時候談女朋友?”
馮北川輕輕地說:“再等等吧!
再等等。
等有一天,我忘了那個小姑娘。
從未想過會相識,也從未想過會如此深愛。
是她。
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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