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已經(jīng)入冬，雖未下雪，寒意卻一點點滲入人四肢百骸，叫人恨不得裹上一層又一層衣裳。何況正是深夜，更叫人畏寒。
　　巷子拐角處一個道士打扮的人正揣著手假寐，攤子旁靠著一面半舊的旗子，上書“鐵口直斷”四字。
　　這本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但在已經(jīng)宵禁的金陵城內(nèi)，街上空無一人的時刻，這人便有些扎眼了。
　　而剛剛與蒙摯別過的梅長蘇，此刻便毫無疑問地注意到了這人。他向來心細，但凡事有半點不對就要在心中思量忖度，何況是此刻，縱使對謝玉早有防備預(yù)料，遇襲后也難免更警惕些。
　　道士的頭正一點一點，直到那沉穩(wěn)的腳步響到近前，才半撩開眼皮瞥了對方一眼，有氣無力道：“陰陽八卦，前生來世，姻緣財運，無所不算，鐵口直斷，您要來一卦嗎？”
　　梅長蘇面色淡然，問了一個似乎與所有求卦之人別無二致的問題：“這位道長，你算得準嗎？”
　　那道士聽了一笑，懶洋洋道：“我看你是個聰明人，怎么還問這糊涂話？誰不知道咱操這口營生的和說書先生也差不離，也就賺個潤口錢。這準不準的，不還是您說了算？”
　　梅長蘇微微一笑：“道長說得有理，是蘇某唐突了�！毙南聟s微忖，這個道士似乎并無惡意，竟還有些隱士的灑脫不羈，隱隱讓他想起那位好友。應(yīng)當不是謝玉那方的人，只是這出現(xiàn)的時機太過巧合。但愿...不要攪入金陵這攤渾水里來。
　　算命的看梅長蘇說了一句后就站在那里不語，面上神情并無波動，心里卻不知轉(zhuǎn)悠了好幾個回合，瞧著都替他覺著累，便催促道：“您到底算是不算？要是不算便快些回去吧，這天冷得很��！”
　　“也罷。”梅長蘇微攏肩上披風(fēng)，在攤前擺著的蒲團上坐下，微微頷首，“還請道長替蘇某算上一卦�！�
　　“又不姓蘇，自稱什么蘇某？”道士看他終于坐下了，才把那些活計都擺出來，一個龜殼，幾枚銅錢，擺好后見梅長蘇對自己的話并無反應(yīng)，又不無戲謔道：“當然了，也不姓梅�！�
　　梅長蘇眉頭一凜，眸光猛然銳利如劍。蘇哲是梅長蘇一事在京城里算不得秘密，那道士知道也不足為奇，可是這后面半句，可不是個算命先生能隨口胡謅出來的。他的真實身份，連昔日好友都尚且要瞞著，這人是如何知曉？一時間，梅長蘇眼中的殺意和冷然之色簡直要讓人忽略掉他孱弱身軀了。
　　那道士卻好似半點沒察覺到一般，猶自說道：“您想算什么？姻緣還是壽命？”
　　梅長蘇見此，殺意微斂，心中戒備卻未懈怠半分，斂容問道：“道長為何只給蘇某這兩個選擇？”
　　算命的也不再擺弄他那些活計，抬眼直視梅長蘇：“因為其他答案，都早已在你心里了，而這兩個問題，你還在困惑糾結(jié)著。咱們算命的，不就是給人答疑解惑么？”
　　“道長果然神機妙算，”梅長蘇心下慨嘆，竟覺得這道士好像真知曉了一切，從善如流道：“那便還請道長兩者都算一算吧�！�
　　那道士于是閉目仰首，也不去拿那龜殼銅錢，只掐指幾下，半晌后一嘆，未曾睜眼，只平平淡淡吐出八字：“情深緣淺，福薄命薄�！�
　　眉間竟有些悲戚。
　　巷子里似乎更冷了。
　　梅長蘇無言半晌，只又攏了攏那本是厚實卻愈發(fā)顯得單薄的披風(fēng)，緩緩呵出口白氣：“敢問道長，可有解法？”
　　“多穿衣，多喝藥，少思慮，少操勞�！蹦堑朗宽樍锏赝鲁鲆淮冢苯腥艘尚乃麚屃酸t(yī)者的活。末了又微嘲道：“這解法你又何須問我？只單看你愿不愿意解罷了。命數(shù)......多少人的命數(shù)不過是他們自己給自己上的枷鎖罷了。江左梅郎，你這般鐘靈毓秀的人物，如何會不懂呢？
　　“多謝道長好意�！泵烽L蘇此刻還對面前之人身份來歷心存疑惑，卻并不那般忌憚了。這些年風(fēng)雨，他對人心不說有十足把握，至少還分得清好壞。那話語間的勸解關(guān)懷是裝模作樣還是真心實意，如何分辨不出。無論此人目的為何，當不會為難于他。“只是，蘇某有蘇某必行之事，道長應(yīng)當知曉�！�
　　并非不懂，只是不悟。
　　“我當然知道，”算命的一笑，“我當然知道這區(qū)區(qū)幾句話勸不住你。再多人，再多事也勸不住的。只是......總還是忍不住�！彼曇粼絹碓捷p，垂目喃喃，近乎于自言自語：“我固然可以做更多...可是縱使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強迫他人改變心志。一次又一次.....總是如此，到了最后，我也只能當個算命先生，說些廢話而已�！闭f罷，沉沉笑了起來。
　　梅長蘇雖聽不大清后面幾句，但觀其神色心下也已有所感，不由微嘆一聲：“道長方才還勸我，此刻為何自己反倒看不透了？道長好意，蘇某銘感于內(nèi)。來日若有閑暇，不妨前來蘇宅一敘，蘇某定當掃榻相迎�！�
　　“不用了，”道士擺擺手，“我乃云游之人，在一處也待不了多久，就不去打擾了。你說得是，我總是勸他人莫要入執(zhí)，自己卻分明早已入了執(zhí)，真是沒意思。只是終究命數(shù)難違啊，你執(zhí)著你的，我執(zhí)著我的，就這樣罷�！闭f罷起身，將攤子一收，把那面半舊旗子扛肩上就要走。
　　梅長蘇連忙起身，向道士深深一揖，直身后目送對方遠去。
　　將要走出巷子時，道士喊了一句：“那蒲團，便送你了！”
　　梅長蘇側(cè)身一看，地上還放著他剛才所坐的蒲團，他蹲下身以手翻檢，本以為其中藏著什么東西，卻在觸碰之后，掌中感到一陣暖意�；叵敕讲潘蛴泻L(fēng)感到冷意，然而跽坐于蒲團的雙腿竟無絲毫冰冷僵硬之感。原先被道士分去太多心神，直到此刻才想起這細微之處。
　　把蒲團攬于懷中，柔軟暖和，竟比火盆手爐更好取暖。梅長蘇不由柔和了眉目，心道，莫非那位道長說這一席話叫他心緒幾度翻轉(zhuǎn)，只是為了送他此物嗎？
　　無論如何，終究是一番好意，若有再見之時，當好生言謝。

　　自然，并沒有什么再見之時了。
　　只希望這個冬天，梅宗主能過得不那么冷吧。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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