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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三十六陂煙水,白頭相見江南
頭是真的白了,相見卻是不能。
他老了。即使這么多年都沒有再照過菱鏡,摸摸自己的面頰,也知道他曾迷醉的一張臉,皺成了何等可怖的模樣。
由此想來,他去得早,倒好。
就是忍不住還要回想,當年的長安都中,水淥洛陽河,柳暗魏王堤,那個高大倜儻的男子策馬狂奔,驚起一路風塵。臨到街口,忽然勒馬遽止,在高揚的馬嘶中回頭,大笑著叫他。
“弘葭,快些!”
弘葭,弘葭,多少年都不曾聽到過了。他抱著他,溫熱的唇湊上來,切切地在耳邊喚著,弘葭,弘葭。
他原是弘嘉。當夫子的父親把他抱到膝上,教他寫自己的名字。弘者博大,嘉者美好。我們嘉兒這么伶俐,將來不是狀元也是榜眼。
到而今,算是辜負了。
因為遇著那樣霸王似的一個人物,便把至親殷望也辜負了。
那時清明,從父親墓邊摘來的花還沾著露水,濕甸甸的紅色,捧在手心冰涼。母親在賣身契上摁了手印,抱著一個月大的三弟泣不成聲,說要不是實在沒有辦法要不是實在沒有辦法。
衣服也不用收拾,來的人說,到了榮府,還怕沒衣服穿?
他離開的家的時候,只有手心里一朵冰涼的花,濕甸甸的紅色,猶自滴著露水。
鮮衣怒馬的少年公子從馬上低下頭來的時候,先看見的大概也是他手中的血色。
還記得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帶著隱隱的笑意,清朗俊邁。
他說,好俊的花。
彼時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頭幾近貼到胸口。眼里滿滿的都是耀目的紅,耳聽見執(zhí)事恭敬地道,給大少爺請安。
繡著云紋金線的襟擺停在眼前,問:“你就是新來的伴讀?叫什么名字?”他呆呆的,回道:“弘嘉,張弘嘉!蹦菭N燦的云紋貼著烏青的靴沿,漾出一層淺漠的浪。那清朗俊邁的話音,添上些須莫名所以的情緒:“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好名字!
他更著慌,忙忙分辯:“是嘉陵的嘉,不是蒹葭的葭。”眼睫才剛抬起一半,就見烏青的靴子夾著雪白的馬腹,直陷進柔軟的皮毛里去。那清朗的聲音,連帶著多了份不容回緩:“我覺著好些。你以后就用蒹葭的葭字;”他盯著那烏青的靴子夾著雪白的馬腹,花蕊的露水順著指縫淌下來,悄無聲息。
等他記起要抬頭看看未來主子模樣的時候,只得一個淡遠的背影,湮在長街的晨靄微茫中。
進府先登名冊,也問:“叫什么名字?”他略遲疑,接過筆寫上,張弘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他默誦,在心底里續(xù)上,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仿佛是被嚼碎的花瓣的青澀,在唇齒間彌散開來。
榮府極大,他卻日日見他。每日執(zhí)著雕鞍彩轡,走在前頭,聽身后他低低地笑,弘葭,弘葭。
其實是再冷雋不過的人,闔府上下都說是再冷雋不過的人,連對新婚的妻子也只有那么幾句話。
怎么在他面前就這般愛笑,低低地說,弘葭,今日如何,弘葭,明日如何,弘葭,書怎樣,弘葭,戲怎樣。
他漫應著,心里卻極雀躍的。那清朗的聲音,只有叫出他的名,才壓得極低,仿佛里頭藏了個天大的秘密,輕易不能泄露出去。
也不算什么秘密。哪一房的主子,沒有幾個清俊密切的小廝?只當是個笑話罷了。
他是沒有當笑話看的。若只是笑話,怎會只是一聲弘葭,就如花枝上的露,猛然墜在心尖上,卻燙得一顫。常常在書房里,一雙手從身后挽住,覆上執(zhí)墨的指,溫熱的唇湊上來,切切地在耳邊喚著,弘葭,弘葭。那墜下的露,一顫一顫的,在心尖暈開來,漸成一波灼熱的浪,撲來淹住了他,淹住他要說的話。
你也只當是個笑話么……
他終是不明他如何心思。不明也就不明,他整日在他身邊,明不明白,又有何要緊?
不過是貪著那一聲,弘葭。
榮府的少奶奶到底沒熬過冬末的生產(chǎn),留下個男丁,帶著太醫(yī)抑郁體弱的醫(yī)案風光下了葬。
接著,史侯家的小姐,進門作了續(xù)弦。
新少奶奶初見他,正是夏暮。長密了的槐葉映得窗紙清綠。他跪在當?shù),聽得茶盞蓋叮得一聲輕響,頭頂上擲下一句“你隨你母親回去吧”。
他惶惶抬頭,問,當初不是賣倒的死契?
新少奶奶沒有則聲,立在邊上的丫鬟搶上來說:“奶奶恩寬,見你也是讀書人家出來的,特放你回家,連賣身銀子也一并賞了。”
他低了頭;庇案苍谇邦^少奶奶淺絳的裙邊上,浮出一層魔影似的妖異顏色。
“當初,是少爺簽下的死契。”他咬著牙,一字一字從滿嘴鐵銹腥味里咬出這一句。當初,是他簽下的死契。除非他開口,他永世也不走的。
丫鬟驚驚怪怪亂叫起來,像是說對主子大不敬,又像是說血有血。
他只聽清青瓷泠泠一聲脆響,跟著嘆息也似的一句。
這樣事,你怎么也認真起來了。
他從來都是認真的。他說要為他磨一生的墨是認真的,他說要給他執(zhí)一世的馬是認真的。
他說要做他的替身出家也是認真的。
“替身不見真身,一輩子也不見。你可知道?”
少奶奶站在半垂的門簾邊,籠著白貂暖袖,低眉低眼低聲問。
他給的玉玦還握在手心,淡淡暖暖。病中的人,眼里還滿是調(diào)皮光彩,弘葭,等哪天雪晴了,帶你去城外清虛觀,那里梅花開得正好。
好,不見。
三十六陂煙水,白頭不見江南。
說不見,一轉(zhuǎn)身就是遍天的白幡。他站在清虛觀的梅林邊,看紙錢漫天飛撒,白底黑字觸目驚心。
榮國府世襲榮國公賈代善。
只有他才知道,有一個人可以把聲音壓得那樣低,還清清楚楚地灼人。
弘葭,弘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站在歲月洪流的中央,問,你,如今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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