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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紀(jì)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
——《清平樂》宋·黃庭堅(jiān)
[清夢: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天音府的司韶,郭清夢。
她八歲進(jìn)府,日日簫管琴箏苦磨練,十九歲終于在層層遴選中晉升為天音府的司韶,美貌和才華盡在一身,擋不住的光芒四射。妲己靈蛇髻,壽陽梅花妝,白衫上浮凸隱現(xiàn)銀絲繡的薔薇花,色色不與人同。待按指泠泠七弦上,香風(fēng)吹來,花雪滿衣裳。未登堂的弟子們看見湘簾那面冰雪人物的綽約身影,便如窺看云端神仙一般。
天音府雖不是朝廷樂府,卻是天下最知名的陶音煉韻之地。連個不成器的弟子陸雨蒙都做了琴待詔,十年前一曲動京師,更不用提天音府入室弟子的實(shí)力。江南江北,堪與它一決高下的除了杭州空綠館,再沒有別家。在天音府中主人從不露面,門生分青陽、朱明、西皓、玄冥四部,只為技藝最高的弟子設(shè)兩個席位:司頀、司韶?上攵,當(dāng)師父把那塊玻璃地蟈蟈綠“韶”字令牌交給她時,女孩子心里有多么的歡喜,簡直像鳳凰飛上了九重天。
七年前,蜀中天音府來了一個寫曲子的先生,聽得說府主人邀他小住兩月,商談密譜。這男子真也不拘,大大方方帶了一幫子三教九流的人進(jìn)來,教府中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子看見就躲。那不知哪里來的歌伎舞姬夜夜笙歌,依他興之所至任意施為,不時有新劇目問世娛人。說來也怪,這人明明有啞疾,卻偏能鼓搗出這么大動靜。有抱怨這伙人烏煙瘴氣,要趕了出去的,主人一笑置之。狀告到她那里,女孩正是年少氣盛的時候,不信自己數(shù)年苦功不及這無賴男子技藝出彩,揮手帶上眾弟子,沖到用桌子胡拼亂湊的戲臺下,卻被那奪人聲色先按下了惱怒之心。那不是她自幼習(xí)練的中規(guī)中矩的宮商角徴羽,卻參雜了那么多的旁聲逸調(diào),嘈切切一泓奔流的泉水,活潑潑的天真。
世上竟有這樣的音樂,風(fēng)流俊爽,靈氣逼人。
她癡了,靜靜地看著,聽著,除這舞臺之外一切都成為不關(guān)己的喧囂。臺上款款怨訴,盈盈舞姿,唱畢一段臺下便和道:“踏搖,和來!踏搖娘苦,和來!”熱烈歡騰,不現(xiàn)一點(diǎn)悲戚之意!短u娘》舞畢,《蘭陵王》上場。戴著猙獰的木頭面具的舞者跨步橫戈,所向披靡。笛聲清越,鼓聲咚咚,紅燭將臺上英武的身影投射在堂前,翩如燕子矯如鵠。最后,她竟情不自禁地和這幫“烏合之眾”拍起手來,清脆的巴掌聲錯愕一堂。
臺上的蘭陵王取下面具,在紅紗燈影里對她笑。她沒有看清他的容貌。那一刻只有黑暗中琉璃閃耀,直指人心。
從此世間天地翻覆。
月下花間柳,滿堂風(fēng)露清。他一雙手停駐在琴身上,像一對棲止的鶴亭亭斂羽,美得驚心動魄?匆娺@雙手的第一眼,她便知,此人的才華,她今生都無法超越。
察覺了她的猶豫,他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她斂衽施禮:“請先生不吝賜教!
他微笑著輕輕搖首,笑顏明朗如月光,指下略撥,一響便百轉(zhuǎn)千回,入耳動心。
一曲《蒹葭》,繼之以《野有蔓草》,瑰麗曼妙、清奇幽雅,聽得她衷心嘆服。曲罷,男子挽起一朵黠慧的笑花,推過琴來。
“不不,先生見笑了,小女子技藝輸于先生多矣!彼B連推拒,豈敢以天音府司韶之名敗給外人。
他堅(jiān)持,抱琴相付的姿勢有如磐石,末了指指咽喉一笑,意思是:我口不能言,姑娘有何懼。
她也笑了,心下暗暗嘆息,整袖舒手,嫻熟地彈了一曲《揚(yáng)之水》,一曲《綢繆》。
他再請。
她勾挑捻抹,間以搖撞,彈奏漸入佳境,融入他的技法,亦變徴變羽,旁逸斜出,將四曲度為新聲: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既見君子,云何其憂?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素衣朱繡,從子于鵠。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
襄王神女的夢境幻成交織的旋律,迷離在乳色的月光下。薔薇架上的紅英片片飄落,新鮮濃郁的幽香氤氳了一地。
曲終當(dāng)人散,自此鴻雁各西東。她起身施禮,感謝他的教導(dǎo)和聆聽。
臨行他認(rèn)真地注視著女孩兒,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寫:請教芳名。
她一笑,折下薔薇一枝,帶露置于案上,飄然而去。
遲暮。家山信杳,奈錦字難憑,清夢無據(jù)。春盡江頭,啼鵑最凄苦。薔薇幾度花開,誤風(fēng)前、翠樽誰舉。也應(yīng)念、留滯周南,思?xì)w未賦。
嵌了她的名字。清夢。
[鳳簫: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七月芙蓉生翠水。她帶領(lǐng)青陽、朱明二部在河畔雨花臺排云翹舞時,望見一葉小舟順流而下,一個白衣人在船頭手舞足蹈,似乎在呼喚她。
她揮停眾人,上前探看,果不其然是那個瘋子。他笑嘻嘻地比著手勢,示意她上船。猶豫片刻,她令眾人自行習(xí)練,跟他上了小船。
不多時到一處河灘,青山紅樹,鳥囀蟬鳴,情致幽絕。驀地呼啦啦涌上一大片歌童舞女來,綾羅翠羽地裝扮了,搖鈴踏鼓,齊聲歌唱:“夫何瑰逸之令姿,獨(dú)曠世以秀群。表傾城之艷色,期有德于傳聞。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淡柔情于俗內(nèi),負(fù)雅志于高云!
好一片群魔亂舞,偏亂中有序,穿插精巧。她看得眉花眼笑,直到他忽然踴身上前,招袖舞跳。妖童媛女們哄笑起來,拍手唱:“愿在衣而為領(lǐng),承華首之余芳。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愿在發(fā)而為澤,刷玄鬢于柔肩。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yáng)!”
兩名歌童捧上一大捧薔薇花,唱諾道:“祝鳳簫先生才華出世,祝薔薇姑娘人比花嬌!”
薔薇花葉紛披,細(xì)細(xì)的柔刺扎她的手心。
那一刻她想流淚。打小兒來,父母端方,師父嚴(yán)厲,師姊妹們?nèi)杖諣庨L較短。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費(fèi)心去贏得她的笑顏。
從那以后,她總是借故離開天音府,去看鳳簫一行人咚咚鏘鏘的鑼鼓。有時夜半突入禪寺,將全寺僧侶沙彌通通驚起,乍見穿羽衣的舞娘在屋頂上飄來飄去,扮成鳥獸的歌童吹角拉弦,紛紛睡眼朦朧地且呼且笑,不知來者是人是怪是鬼。
半夜兩人躲宵禁,牽著手兒自水路往上,穿過野地。她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yàn),刺激有趣大大蓋過了被抓的恐懼。田野里的露水閃閃發(fā)亮,像深海中的星星。野薔薇的柔蔓不時勾在她的羅襪上,刺痛肌膚。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感到他的手冰涼如玉。
走著走著,夜鴉叫了,三顆星子升起來,照著蔓草荒煙。迷路了。兩人彼此嗔怪地互看一眼,然后淡淡微笑了。
他們攜手往天色發(fā)白之處走,開始數(shù)羊,又開始數(shù)自己。數(shù)著數(shù)著,總是多數(shù)出一人來,看看對方,分明又攥在自己手里。
最后他們在恐懼中緊靠在一起,她歇斯底里地笑。他在她手心里寫:喚狐仙出來罷。她跺腳叫道:“什么人,出來!”
一襲紅衣倏忽在眼前飛過,又掠過身后,停在樹杪之上。她驚魂未定地看去,是個臉色粉嫩的小女孩兒,穿了件鮮紅的衫兒,頸上垂著塊白玉牌。
“小狐貍!”她抓著他叫。
小姑娘眨眨晶亮的葡萄眼:“你知道我是誰呀?”
她一眼認(rèn)出了那塊白玉牌,上面纂著個“頀”字。天音府司頀的令牌,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司頀慕容瑤歌,應(yīng)該早已不在人世了啊。
鳳簫上前一步,將她微微擋在身后,比劃著詢問。
小姑娘她一徑跳下樹來,仰著臉兒問他:“你會接生嗎?”
他臉一紅,嘴唇翕動:我學(xué)過一點(diǎn)醫(yī)術(shù)。
小姑娘歡叫道:“找到了找到了!快,跟我來,李家嬸嬸要生了!”
那是個疫病蔓延的村落,沒死的基本上都跑光了。在一戶破落農(nóng)家,一個面目污穢的婦人正在土炕上痛楚呻吟。兩三個破衣爛衫的饑民生了一堆小火,守護(hù)在她身邊。
小姑娘叫慕容楓,嘁嘁喳喳說個不停:“我讓杜叔生了火,準(zhǔn)備了熱水,新剪子我?guī)Я,凈布也有。本來爹爹師父和我一起來,可他耽擱了一日。沒料想李嬸嬸這節(jié)骨眼上要生了……”
他沉著地洗凈手,俯下身去。
她緊張地說了一句:“她有疫病……”
他嚴(yán)厲地看了她一眼,動手糾正胎位。小姑娘跑到床頭,叫道:“李嬸嬸,你聽我說,吸氣——吐氣——”
白衫浸透污血。在產(chǎn)婦的凄厲呻吟中他捧出了那個渾身青紫的嬰孩。他提著孩子,拍了兩下,嬰孩掙動著,啼哭起來。
這一幕在她眼里太過震撼。從未見過的貧瘠骯臟,還有泥土里誕生的生命。
陽光從窗口照進(jìn)來。他纖長修勻的手泡在血水里,出人意表的光燦明潔,即使佛祖腳下的金蓮花,也比不上它們素凈美麗。
任何聽過他撫琴按簫的的人,決不會再喜愛第二人的樂曲。就是這樣一雙高貴的有魔力的手,為生了疫病的產(chǎn)婦接生。
愛和慕是兩個詞,愛戀,和傾慕?勺赃@一刻起,她愛慕了眼前這個人。
他給剛出生的女嬰命名:瑟瑟。
小姑娘楓兒蹦蹦跳跳送他們回去。
清夢開口詢問玉牌的來歷。
楓兒舉著牌兒笑:“這是娘給我的。本來上面那個字是我的名字,我嫌太難寫,說什么也不肯要,才給改啦!
“你爹娘呢?”
“他們在處州賣胭脂花粉,都江堰附近那家倚云軒就是分店,姐姐用的是那里的胭脂吧?”孩子露出小狐貍一樣可愛的笑容,有點(diǎn)洋洋得意。
她心里升起莫名的渴望,遙羨鴛鴦翡翠,神仙眷侶。
一個月后,他對她說,他要去江南。嘴唇無聲地開合,淡淡的。頭頂上薔薇開始落瓣。
他不是會開口要求什么的人。她也永不會聽到他說:薔薇,跟我走。
她說,給我三天。
她獨(dú)自去了偏僻的月老廟。那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上香了,桌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她跪在蒲團(tuán)上,撥開簽筒上的蛛網(wǎng),虔誠地祈禱。
上上簽,文君聽琴。鳳兮鳳兮思故鄉(xiāng),遨游四海兮求其凰。
她把蒙塵的竹簽按在心口,望著遠(yuǎn)方一帶青山隱隱。
慕容瑤歌追隨她心愛的男子去了。他們住在草長鶯飛的江南,生了一個女兒,在十丈軟紅中看花開花落。
鳳簫,我們會有這樣的未來嗎?
約好的月圓之夜,清輝團(tuán)團(tuán),照著少女蒼白失血的面孔。河上氤氳起霧氣,朦朧了桂花香。一縷清響遏云的簫音穿透迷霧,抵達(dá)耳際。
她望著船頭的白衣人笑了。
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天音府代代相傳的《天音堂隨筆》上添了一筆:至道元年,第三代司韶郭清夢,中夜出走,經(jīng)年不知所蹤。
[塵世:紅花初著色,深艷奈人思?v有滄桑變,我心終不移。]
她出身沒落官宦之家,自幼在天音府里接受嚴(yán)格的操行教導(dǎo),情知父母不會高看他一個四海為家的藝人,選擇了先斬后奏,留書出走。船行五日后便聽到風(fēng)聲,轉(zhuǎn)運(yùn)使郭大人報了官,官府張榜尋人。天音府飛鴿傳書給空綠館,雙方都派出高層弟子秘密布控。
鳳簫一再地向她解釋,此行困難重重,前途未卜,若有悔意及早回頭。她對風(fēng)掠起發(fā)絲,活潑地笑。果真拋下一切義無反顧地隨了他來,就不打算回頭了。體己物件只帶了用慣的紫玉笛、綠綺琴,并一冊《詩經(jīng)》,夾著初見時相遞的那枚薔薇,薄脆如蝶。
他沒有笑話她任何孩子氣的舉動,只是擁緊她。她把短笛湊到朱唇邊,吹慷慨激昂的西涼詞,讓他聽見她的勇氣。
到了杭州,他沒敢去空綠館謀職,尋了市井勾欄藏身,進(jìn)了個鴻運(yùn)戲班。若是獨(dú)個兒,他還能在戲班里一塊住,偏又帶著她,只得在天水巷尋了一處據(jù)說鬧鬼的廢宅安身。宅子里一股長年的霉味,壁上生青苔,滿地塵埃堆積,真真的家徒四壁。她的眼里掩不住失望,仍然仰起臉,給他一個勇敢的笑容。
簡直是宇宙洪荒。她只能袖手看著他進(jìn)進(jìn)出出收拾床鋪、被褥,搭起灶臺,借來鍋碗,累得滿頭是汗,而她一雙只會摸樂器的手什么都幫不上。末了終于有了個像樣的住所。夜里他把門板讓給她,自己裹著破席在冰涼的青石地板上睡。慣了高床軟枕的她幾時見過這樣的“床”,一覺起來蹭得渾身青紫。
她病了,水土不服,眼睛紅腫,想吃些辣子。他們沒錢買藥。鳳簫背了竹簍去山上尋藥草,央了山腳下一家餛飩鋪?zhàn)樱靡恍┙疸y花車前草換了一罐辣醬,帶回去給她。那天兩人吃白水煮素面,她吃得滿嘴都是辣醬,嘴巴紅紅的抬起頭來,對他笑,那樣滿足的幸福。
嘈雜集市中車馬盈路,充滿咸魚和糞土的味道,他裝束起來與孌童和流浪漢一同登臺,演出新編的滑稽雜劇。她擠在混亂的人群中叫賣糕點(diǎn),還被扒手乘亂摸走了剛掙的幾文大錢。回到家里她失聲慟哭,從來都沒覺得自己那么沒用過。當(dāng)日素手奏響的《霓裳羽衣曲》繞梁三月,被譽(yù)為仙音絕代,湘簾內(nèi)的玉雪身影曾引得俗人多少遐想,而云中仙子如今卻螻蟻般庸庸碌碌地討生活。他不能言語,只能緊擁她,讓她把眼淚擦在自己肩上。
那一夜,鳳簫又被戲班叫去救場。她中夜起長嘆,一地月光,琴聲翩翩自外來,沒有角音羽音,只有變角變羽,旋律極其古怪又極其簡單,一遍遍重章疊唱,教人柔腸百轉(zhuǎn)。她起身去尋,望見后院外高樓上,著淡紫唐衣之人對月吹簫。
一曲清流翻飛,弦外深情幾許?
感于這異鄉(xiāng)的曲子,她撫琴相和。兩種音聲飄飏入月,渺渺如鳳凰一雙,婉囀鳴啼。兩人彼此都驚訝于對方的技藝。
天明,一女子叩門投遞名帖,相邀切磋音律。她梳唐時發(fā)式,著淡紫唐衣,作的是島國流求的裝束,儀態(tài)嫻靜高雅。紅色名帖上寫著:平綾舞。
清夢欣然前往女子居所,見錦帳垂地,滿室生香,念及與鳳簫的陋居,心下忐忑。綾舞糊壁的壁紙上印滿濃濃淡淡的薄脆透明的花朵,連地面也用生漆描繪出花朵,輕紅膩白,步步踏香塵。綾舞說,那是她故鄉(xiāng)的花朵,叫櫻花,落瓣時分極美,流求的文人把櫻花雨稱作雪吹。清夢想起從前她在天音府的引春居,庭前高下竹架遮天蔽日,生命力茂盛的薔薇爬滿架;幧钐庯L(fēng)來,吹落三兩片在弦上。
兩人皆精于音律,清夢論燕樂楚舞識見猶高,而綾舞所談異域曲度亦為清夢聞所未聞。賓主賞花談曲,盡歡而散。
他在外整整三天才得了空,一身疲累歸來,推扉入室,便怔在當(dāng)場。成千上萬繁縟的花朵盛開在天花板、壁上、地板上,無往而不達(dá)。三天沒有進(jìn)食的她坐在攤了一地的紙張、顏料之中,雙手枕在床沿,睡得像個被遺棄的孩子。
鳳簫無聲地哭了。
入冬了,寒風(fēng)瑟瑟。他們挨家挨戶去敲門,討到幾床舊棉絮和木頭箱子,又買了幾匹新棉布,一起動手制了冬衣和棉被。箱子加上門板,鋪上被褥,總算有了兩張像樣的床。一張竹席經(jīng)鳳簫妙手修整,烙畫涂漆后居然成了別具風(fēng)格的屏風(fēng),隔開兩人床鋪。清夢縫了幾只厚厚的棉墊子,塞進(jìn)收集的薔薇、桂花做芯子,四角垂流蘇,就成了大有富貴氣象的枕頭。她的手工也著實(shí)不好,針腳粗亂,也就只有他才認(rèn)得出什么。待她滿頭大汗忙完一件拿到他面前“獻(xiàn)寶”,他一臉壞笑,指著床帳上極抽象的長條狀物體,做出游泳的姿勢。她拍手道:“真聰明!是紅鯉魚!”他又指著放射狀的星形物,做出振翅飛翔之狀。她再次拜倒:“服了你了,就是蚊子!”
她原來極畏懼街坊陌生的目光,也不敢搭言,漸漸地也熟絡(luò)了,相互串個門兒,說說笑笑,送點(diǎn)小點(diǎn)心,哄孩子玩兒,有著人間煙火氣的溫暖。四鄰看到他們的景況,也時常過來招呼:“鳳小哥,我家簾子要拆了,儂要嗎?”“小娘子,我家新蒸的糕,嘗嘗罷!睆垹斘鍫斮u不了的菜就直接拿上門:“別客氣,街坊鄰居的!彼焐嫌辛诵,臉色紅潤起來,蜷在臃腫的粗布棉衣里,像酣紅明潔的玉。
兩人都是極愛看書的,常攜手去舊書攤上淘些書史。有一次居然花三文淘到了唐代手抄樂譜《碣石調(diào)幽蘭》,加送一冊《敦煌曲子詞》,狠狠地高興了好幾天。
他們也去看紅葉,也去垂釣,也去偷人家的果子。有一回走遠(yuǎn)路摸黑去郊外偷人家的番薯,遇上了看棚子的大狗,她跑滑了摔進(jìn)水溝里,連帶他都成了落湯雞。他攔腰抱住她,抓著山藤蕩過溪澗,然后兩人孩子氣地舉著番薯沖對岸的大狗汪汪叫。
在那苦中作樂的時節(jié),兩人開始編寫新劇《莫邪女》,理軫調(diào)弦,寫出了兩章新歌,居然錦章華燦,曲度精奇。鳳簫得意洋洋地笑,比劃著說:等寫完了,一定要與你同臺演一場,我是干將,你是莫邪。
我們是一雙光華照世的寶劍。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鞭炮炸過,東風(fēng)漸軟。桃紅又是一年春。
清夢一身碎花藏青地子的夾衣,在家中忙碌,將竹子根整個摳了做成花盆,種上牽;、青鸞花和蔦蘿,讓它們密匝匝爬上屏風(fēng)。
這半年來鳳簫的工作穩(wěn)當(dāng)起來,常有人來請他赴富貴人家趕場子,家中進(jìn)項(xiàng)也多了。清夢自己也想補(bǔ)貼家用,偏刺繡手工實(shí)在學(xué)不好,終于想出法兒來,拿山林里的竹木做小號的樂器,托綾舞開的清風(fēng)樂行出售。生活初具雛形,開始有了當(dāng)初她向往的那個影子:芳林清流,三兩精舍,花木扶疏,兩人對坐彈琴度曲。院子里養(yǎng)小雞,種蘿卜,有孩子們跑來跑去,放風(fēng)箏,追蜻蜓。
她總是笑著向他描繪那個陽光般溫柔的夢境,鳳簫點(diǎn)點(diǎn)頭兒,托著下巴瞇瞇笑,走來摸摸她的頭:好孩子,快了。
她抬頭,看他陽光下憔悴的側(cè)臉,心疼地?fù)嵘先。這張臉曾經(jīng)明媚過天色,卻明顯地尖瘦了。他握住她的手搖搖頭,無聲地說:傻丫頭,沒事的。
她拉住他殷切地說:“綾舞姐姐說,她以前是空綠館的人,如今是她出了門獨(dú)個兒做生意。清風(fēng)樂行的掌柜要搬到蘇州去,她邀我接手這鋪?zhàn),好不好??br> 他搖頭:太辛苦,你這孩子心性,容易受騙。
她看看自己的雙手,自覺半年來技藝大進(jìn),也通曉了世故人情,不由撅起嘴:“不試試怎知不行!
他微笑:你自己決定。
女孩子走進(jìn)了清風(fēng)樂行,迎面看見一個一團(tuán)火焰般的小女娃在地下玩耍,黛眉嬌靨,正是慕容楓。一看見清夢,小姑娘歡歡喜喜撲上來:“姐姐!”
綾舞笑道:“這是倚云軒楚先生的孩子,原來你們認(rèn)識。”
原來?xiàng)鲀菏巧襻t(yī)孔雀唯一的徒兒,她師公便是苗疆怪醫(yī)筠竹老人,今趟便是領(lǐng)了“爺爺”來逛西湖。有了這個小丫頭,再甭愁寂寞了。她也拿起楓兒那一背簍醫(yī)術(shù)來看,跟剛?cè)腴T的孩子一起大聲背方劑歌訣:“逍遙散用當(dāng)歸芍,柴苓米草加姜薄,疏肝健脾功最奇,調(diào)經(jīng)再把丹梔入……”她也拖上埋頭作曲的鳳簫,與竹筠老人、楓兒一同出去散散心。有回坐船上白堤去,乍地起了大風(fēng),浪花澆濕了衣裳,好不掃興。船上的道士有意賣弄,手向前一指:“風(fēng)伯雨伯,各就各位,急急如律令!”她玩心頓起,也向前一指:“防風(fēng)——僵蠶——天麻——烏梢蛇——皆陣列在前!”楓兒和老人哈哈大笑,一船的乘客疑惑不解。她笑道:“這些都是防風(fēng)的藥材啊!北娙舜笮ΑK仡^,對上他溫柔寵溺的目光。
夜里入夢,她也是嘴角上揚(yáng)的。似乎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有家,有孩子,有鄰舍,有手頭的柴米油鹽,有塵世間溫暖而踏實(shí)的一切。
初夏,酴醾外煙絲醉軟。
他在她額頭輕輕落下一吻。她正在午睡,睜眼看看他,噗哧一笑。
鳳簫比劃著:在家等著,我給你一個驚喜。
她閉上眼睛點(diǎn)頭,甜甜地笑。
他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黃昏,她開始焦急。日暮,漫天血色,烈焰燃了天廷。她奔出去,集市上人來人往,戲班已經(jīng)兩天沒有演出。找到綾舞,她訝道:“還沒回來么?他昨兒跟楓兒不知商量什么,說得有來有去的。楓兒也沒回,我還以為她去竹筠老人那里了!
一直到半夜,音訊全無。她隱隱覺得事態(tài)嚴(yán)重,卻不敢哭泣,不敢言語,怕噩夢成了真。她不敢出去,怕他突然回來了,找不到他。
后來……如果可以,她真想停留在那一夜,永遠(yuǎn)不要管什么后來。
好像是天亮了,滿臉血污的小女孩哭著叫:“姐姐,簫哥哥死了……”后來的事她不記得了,也許是昏過去,也許是歇斯底里地大喊。等她醒過來,綾舞說,她已經(jīng)通知了空綠館的館主,天音府主人也應(yīng)該知道了。清夢木然地坐著,眼淚流下來。
整個琉璃世界從她手中失落,瞬間粉碎。
他去了,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師父和父母的態(tài)度,她再也不在乎。
父親的頭發(fā)一根根都白了,腰背也不再挺拔。母親只是哭,眼淚濕透了羅帕。他們要帶她走。
那時她已知道,鳳簫聽聞五里外有位蕙凈禪師有一冊方外秘譜,立意為她尋了來——他知道她會喜歡。三日后,她就滿二十了。
路遇盜匪殺伐,鳳簫出面怒斥。頭目一刀劈來,反被楓兒信手折斷。眾盜惱羞成怒,持刀一擁而上。鳳簫替剛死去的婦人護(hù)住孩子,和楓兒奪馬而逃。山路狹隘險峻,他馬失前蹄,滑下深谷,只來得及把孩子推上山崖……
楓兒一直抓著鳳簫用春蘭和杜鵑給她編的花環(huán),哭得很厲害。被鳳簫救下的女孩兒三四歲年紀(jì),有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咿咿呀呀在床邊打鬧。
清夢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奶聲奶氣地答:“瑟瑟。”
剎那間,她淚流滿面。
[誰是誰的干將,誰是誰的莫邪。]
回到天音府拜見師父。天音府主人面紗后的容顏寧靜若山水雍容。
她說:“痛一時,非一世,未嘗無益。清夢,你回去吧!
沒有責(zé)罰,她自己閉門思過。
窗外薔薇花開了,繁花濃葉,蔽日遮天。
但她知道,那一季薔薇已經(jīng)溶進(jìn)后來的時間,零落成泥碾作塵。有的被風(fēng)吹著,在空氣里飄啊飄,也許曾經(jīng)從她發(fā)際飄過。有的被薔薇的根系吸收,變成粉的花、綠的葉、細(xì)的刺,開始新的輪回。
陽光下的花朵依舊明媚鮮妍,好像永遠(yuǎn)不會死,笑啊,笑,笑得粉白的花瓣簌簌落成一陣花雨,美得那么傷感和不真實(shí)。它們和以前開過又謝的花沒有什么不同。但她知道,這已不再是原來的花朵,原來的青春。
很長一段時間,她無所事事,不再彈琴,不再譜曲,不再編排樂舞。天音府新人輩出,而她在薔薇花深處慢慢被世人遺忘了。師父沒有提出收回她的令牌,她依然是天音府的司韶,只不過名存實(shí)亡。
她日日縱酒狂歌。一壇壇西域美酒薔薇露從京師抱琴樓送來,供她一口酒,一口冰,笑淚啜飲。
直到有一天,耳邊傳來熟悉的旋律,堅(jiān)定悠揚(yáng)。她從醉中猛醒。她認(rèn)得,?菔癄都認(rèn)得,那野性的、活潑潑的,鳳簫的音樂。她喝道:“誰!誰在那里!”小丫環(huán)答道:“司韶,來的是仙音鳳簫先生啊!
她破門而出,一路狂奔穿過驚愕的人群,沖到那桌子胡拼亂湊的戲臺前。臺上正演出《蘭陵王》。她一顆心怦怦亂跳,目光緊緊追隨著臺上人的舞步。他的手蘭花一樣素潔,會是他嗎?會是他嗎?
曲終,那只美麗的手移到猙獰的木頭面具上——她感到呼吸驟!婢呗湎隆
很深很深的黑暗里,傳來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
少年十八歲,本名鳳笙。他是鳳簫同父異母的弟弟,眉宇間有與鳳簫相似的神韻,繼承了仙音鳳簫這個名字。
清夢回頭。她再也不想看到他。
引春居蒙塵的朱扉被敲響。她醉眼朦朧地去開門,是那張與鳳簫酷似的臉。急欲掩門,少年在門外清脆地叫:“嫂子!
嫂子。
她伏在門上無力地哭。這一生,她都沒聽見過鳳簫開口。懷念他唇齒間破碎的氣流,無聲地喚:薔薇,薔薇。
美人清淚濕羅衣。
少年說:“嫂子,哥哥留下的樂譜,我們把它寫完好么?”
她不得不再度面對這些。從箱底拿出當(dāng)日的樂譜,他的字跡,他的撫觸,他的心曲……似水柔情,如今映在眼中,刀割般疼痛。
師父看在眼里:“清夢,你想替他完成這曲子的話,就去做吧!
她慘然一笑。年輕的身體已經(jīng)在酗酒和悲痛中虛淘了,再經(jīng)不起大悲大喜。她只有回答:“師父,我的才華遠(yuǎn)不及他……沒有他,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即使嫂子要放棄,我也會把哥哥的遺作完成的!蹦峭泳К摰纳倌暌蛔忠痪涞卣f。
“你給我滾!”酒杯碎裂,一地傷人的瓷片。
“嫂子……”他猶疑著,“請你把曲子給我……”
“我不許!我絕對不許!”她失聲大叫,“這些是我的,只是我和他的,你別想動!”
他終于得到抄本離去。幾日后傳來《莫邪女》的音律,清夢怒氣沖沖推門而入,將他面前墨跡未干的新譜撕得粉碎!安灰僮V下去了。我一定會阻止你——”她滿面淚痕地沖他大喊。
“嫂子,你為什么生氣?為什么不愿意看到哥哥的曲子譜完呢?”
她失神一陣,終于借酒勁爆發(fā)出來,指著他的鼻子:“都是因?yàn)槟!因(yàn)槟悖∶看慰吹侥,聽到鳳簫這個名字,我就忍不住大哭……我不想看到你,不想!他死了,我跟你們家再沒半點(diǎn)關(guān)系,離我遠(yuǎn)點(diǎn)!”
“只是因?yàn)檫@樣嗎……”少年緩慢地轉(zhuǎn)過了身子,背對著她說,“嫂子,我愛上了一個人……”
“……”
“明知道不能愛她,卻禁不住去想她,念她,想要照顧她……”
“……”
“兩年前我在巴陵一家禪寺看到她,便不能自拔了,一心一意,只想再見她一面!
在巴陵寺和眾姐妹求簽的那一次,她面對金衣的佛陀,許下一個心愿:愿與所愛之人,生生世世為夫妻。
“我愛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揮霍無度地四處尋覓。母親心疼我,為我盡斂家財(cái)。哥哥沒能從父親那里得到一文錢,不得不漂泊天涯……”
她將酒壺狠狠擲去:“是你,你害了他——”
少年沒有躲閃,額上重重挨了一記,一注鮮血淌下。
她沉寂了。
袖子在空中無聲地畫出一道傷痕。走吧……
誰是誰的干將,誰是誰的莫邪。佛言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沒有你,也沒有我。
她容忍了少年的存在。
人們叫他,鳳簫。
[我是自己的心魔,被判浪跡天涯,永世不得微笑。]
《天音堂隨筆》載:咸平四年,南樂府弟子李松眠以壽曲《醉蓬萊》進(jìn)上,上大悅,召為內(nèi)廷樂官之首。天下樂府學(xué)之。此曲為司韶郭清夢始作,名為《相見歡》。
咸平四年,鳳簫在樂師會上聽到流求女子平綾舞和空綠館館主藍(lán)溪水都彈奏了這首《醉蓬萊》。他訝異道:“這不是清夢早年之作《相見歡》嗎?”
綾舞聞清夢之名而起:“你認(rèn)識郭姑娘?這些年她怎樣了?”
藍(lán)溪水道:“胡說什么,這是樂官李松眠李大人進(jìn)上之作,你沒聽過么?”
鳳簫追問:“李大人何時作了此曲?”
“是至道二年的事了!
鳳簫惱道:“清夢在至道元年八九月間就寫過這曲子!
綾舞道:“確實(shí)與郭姑娘早歲風(fēng)格相符,倒不聞李大人有這樣沉郁華美的曲子!
藍(lán)溪水道:“郭姑娘處可有證據(jù)?”
鳳簫道:“我就是人證!”
藍(lán)溪水搖頭:“口說無憑。讓郭姑娘拿舊譜出來,再找到當(dāng)初聽過此曲的樂界耆老作證,世人才相信。如今圣上可是認(rèn)定了李松眠的,若證實(shí)不是他所作,不但身敗名裂,還是欺君之罪!
鳳簫捏緊了右手:“我只要討一個公道!
院中的薔薇早已成妖,緋紅粉白,喧妍成滿目花嬌,靜謐得只聞蜂鳴。蝴蝶輕柔無聲地從她鬢邊飄過去。七年的時光,她藏身此處,蜷成一個繭。過去的種種如同帶刺的細(xì)藤纏緊了她,一動彈,便有刺身的疼痛。
鳳簫微笑著,看她姿態(tài)溫雅地彈指,輕輕揮落肩上的落英。
“姐姐……”
“嗯?”
“你還記得《相見歡》這首曲子嗎?”
她拈花的手一抖,滲出一粒血珠。美目中劃過一絲柔波!拔耶(dāng)年彈給你哥哥聽的曲子……當(dāng)日斗酒斗琴,我們相約一炷香,我連作數(shù)曲,都被他壓過。我不服,推翻香爐重作一曲,終于蓋過他,便是這曲子了。”
“姐姐,我前日在樂師會上聽到了這首曲子,人人都說是南樂府李松眠作了此曲,名為《醉蓬萊》!
“有這種事?”她突然厲聲問道,“‘莫教含情獨(dú)不見’一句在否?”
“在!
她面上泛起慍怒的紅潮:“尤為可恨!”
“我替姐姐一行!兵P簫站了起來。
南樂府正在排練《甘露降龍庭》,忽有一個布衣青年沖到門口,跟守門的衛(wèi)士推搡成一團(tuán):“叫李松眠出來!我有話說!”
弟子們見來了熱鬧,紛紛跑出去:“出了什么事?”“李大人的尊諱是你叫的么?”
一華服淡妝的女子緩步走出,隔著紗帳望了一下,問:“何人喧嘩?”
鳳簫道:“李松眠的《醉蓬萊》曲非他所作,我到這來,就是要討個說法!”
眾嘩然:“這不可能!李大人何等身份,自己難道作不得,還抄人家的?”“你小子少來這里發(fā)酒瘋!”“抄家伙!讓人聽見還拿這等謠言當(dāng)真呢!钡茏觽?nèi)呵榧^,紛紛圍將上去。
女子一揮袖,登時安靜。她微微蹙起眉:“朋友,說話可要有證據(jù)。你倒說說,李松眠抄了誰?”
年輕人朗聲道:“我的朋友郭清夢在至道元年就寫過這曲子,名《相見歡》,原是琴曲。到了李大人這兒移植成了箏笛合奏,除收尾添了一段華彩,前面一絲一樣。李大人用我朋友的曲子取悅圣上,總該給個說法!”
“郭清夢?沒聽過。什么人?”“不知道。這世道什么阿貓阿狗都想當(dāng)鳳凰呢……”
女子略作思索,閃身入內(nèi),不一會兒一名著官服之人與她一同出現(xiàn)。
“李大人,李大人出來了!”“李大人親自來教訓(xùn)這小子,面子給得夠大的……”
李松眠頜下三縷清須,飄飄有道人之風(fēng)。他瞥了鳳簫一眼,冷笑一聲:“聽聞有人說我這曲《醉蓬萊》是偷來的?在下雖不才,還不至于如此齷齪!
有不耐煩的弟子叫道:“你這人怎么回事?明明是那人抄了李大人,你還有臉鬧上門來?”“你誣蔑我們大人,就是誣蔑我們南樂府,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對!趕緊賠禮!”
李松眠袖手站在臺上,與被眾人圍在核心的青年冷冷對視。
“是郭清夢先寫的!她至道元年就作了,天音府的弟子們都聽過!”鳳簫大喊。
“李大人的才華有目共睹,他根本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毛頭小兒,別在此地胡言亂語!”
“她寫了的!我去把琴譜拿給你們看!”他憤然道。
“好,你去呀!薄叭パ,看能拿出什么來……”“小子,可說好了,要拿不出證據(jù)來可得磕頭請罪!”人越聚越多,指指戳戳。鳳簫血?dú)獗就,氣沖沖地把一個大聲謾罵的弟子推個大馬趴。“哎呀,疼呀,看那,這小子打人!”“好家伙,來朝廷樂府撒野!”
鄙夷的臉,伸出的手指,不斷開合的唇……鳳簫拼命地推開他們的手臂,探向前方:“等一等,你們說清楚——”
“請仁兄那位朋友親自來說話罷!迸拥恍Γ瑪y了李松眠轉(zhuǎn)身。
朱漆大門在他們身后訇然關(guān)閉。
相見歡,清游擬上元。昨夜風(fēng)送笙簫遠(yuǎn),明月何日不團(tuán)圓。莫教含情獨(dú)不見,盈盈一水間。
脈脈不能言。那人無言的笑。
女子站在庭中,素面上是一分涼薄的笑。“這是我的曲子,煩請李大人還給我!
李松眠被那種凄清邪異的眼神弄得心神惶惑:“你走罷,不要再來了!”
“這是我寫給我丈夫的曲子,決計(jì)不會出讓他人,請大人勿要與民女為難!”她語音凄厲,眼中血絲縱橫。他不禁駭退一步。
“姑娘,你的琴譜根本不能證明什么,還請回去罷!闭a命夫人將她弟弟擋在身后,“總而言之,也請你看清楚,這件事非你蚍蜉之力可以左右!
她眼中寒光一閃,袖間突然亮出匕首,“奪”地刺進(jìn)李松眠身側(cè)的柱子。眾人失聲驚叫!
“捉住她!”誥命夫人終于斂去慈顏,冷冷地說。
家丁們一擁而上。她笑了,脫盡稚氣的容顏如盛放的花朵,飄搖欲落。
“放開我嫂子!”年輕人撲進(jìn)重圍,用力將手伸向她。
她沒有理會那只手,只直直地看向李家姐弟:“那是我的,你們憑什么——”
“姐姐,走吧。這些人不會講理的!”他在人叢中廝打著,大呼。
李松眠叫道:“都給我上!把這些人弄出去!”
大門無情地關(guān)上,內(nèi)里立刻上死了拴。
清夢伏在門上,奮力捶打著,帶著哭腔喊:“還——給——我——”
那是我的曲子,那是只屬于我和他的曲子,容不得塵污褻瀆。
年輕人憂心地看著她,想要攙扶,卻又不敢:“姐姐……”
“不要緊!彼恍Γa上淚光點(diǎn)點(diǎn)!拔覀儎e再管這事了。再鬧下去,只會令這曲子蒙污!
音逝,情留。
她飄然行過露陌,行過草間。黑色的衣裾像一片云,自在游去:“莫教含情獨(dú)不見,盈盈一水間——”
[讓我做你的劍鞘好嗎?]
“嘖嘖,笙哥哥你不乖,跟人打架了是吧?”一身火紅的小姑娘繞著他打轉(zhuǎn)兒。
“我是簫哥哥,不是笙哥哥。”他把撕破的衣衫整整,微笑道。
“你是笙哥哥。”楓兒的眼明凈如水,“你永遠(yuǎn)都不是簫哥哥。”
他眉毛一挑:“我比不上他嗎?”
“不,簫哥哥好,笙哥哥也好!睏鲀盒ξ卣f,“不過每個人,都是無法取代的呀!
無論他怎么做,都無法成為鳳簫。這點(diǎn)連沒長大的楓兒都知道,他卻一直未能明了。
我們每個人,都是無法取代的。
黑夜。薔薇斂盡色彩,一團(tuán)團(tuán)濃墨重寫的黑暗。
當(dāng)年那個少年已然成長,身材瘦高,眉目清奇,酷似當(dāng)年的鳳簫。
他沐浴在如水月光中,攥緊了拳,仰頭說:“清夢,讓我做包容你的劍鞘好嗎?”
她憑欄立,望著樓下守候的鳳笙,面容依稀仿佛。
“別再喝那么多酒,別再幾天幾夜不吃飯,別再說那么傷人傷己的話……”他喃喃地說著,面色虔誠。“哥哥跟我說過,干將和莫邪!
莫邪出鞘之時,干將已破壁而飛。
神兵泣血,因那煉劍之人已逝。
虔心鑄進(jìn)劍里的俠骨柔腸,終在伊人逝后成為霜刃上的斑斑淚血。
他說,讓我做你的鞘。
即使你不愛我,請?jiān)试S我保護(hù)你。
[白雪尚飛空,陽春已來崇。鶯鳴冰凍淚,此日應(yīng)消融。]
兩個月后,她終于收拾心情,拭凈綠綺琴上的塵埃,重調(diào)音律,續(xù)寫《莫邪女》。
在那段短暫的歲月里,她的心已經(jīng)從不諳世事的少女蛻變?yōu)榕恕xP簫的清澈活力,綾舞的異域風(fēng)情,市井曲樂的熏陶和常人一輩子都難以經(jīng)歷的悲歡,已經(jīng)將心性修圓,棱角磨平。當(dāng)她再度試圖彈響弦索,那是世間未聞的天籟之音。
天音府中,人們突然聽到沉寂了七年的引春居里傳出了一絲清亮的聲線,像陽光射透云層。
所有的喧聲都中止,只余這一曲浩渺迤邐,回腸蕩氣,大浪淘沙般震顫心靈。
這是怎樣的音樂啊?v橫急流千里,躍入深淵,濺上危崖,跌個粉身碎骨,再重聚一江清流。兩岸愈走愈寬,水流愈來愈緩,終于投身入汪洋大海,毫無痛苦地失去了自我的存在。
曲終,人人都忘了鼓掌,也忘了嘆息,直是一同移步,向那一院開得妖異的薔薇走去。
吱嘎一響。清夢一手抱著琴,一手輕輕推開門扉。
戴著面紗的師父也在人群中,望著她。
她走到師父面前,行禮道:“弟子想再往杭州!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泵婕喓蟮娜蓊佊兄羰赖拿利悺!扒鍓簦阌肋h(yuǎn)是為師最得意的弟子!
她微微驚訝,再斂容行一禮。
“還有,若見到你慕容師姐,替我問聲好。”
咸平五年,上元節(jié)。
“聽說了嗎?是最好的樂師,最好的角兒!”“在我們杭州,誰沒見識過紅云班的歌舞,老兄你也去瞧瞧吧。”
瓦舍里燈火通明,正跳著“回波樂”,高聲唱道:
“回波爾時鳳簫,明燭光照紅綃。
妙音舉世罕有,彈指弦上風(fēng)濤。”
琴師鳳簫走上臺來,微笑著唱了個喏。觀者掌聲雷動。
錚錚然一片跳珠濺玉之聲,彩袖齊招,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tài)。
“看,薔薇娘的劍舞!”“這是壓軸戲了罷?”
戴著面具的薔薇娘舞了個劍花,反手將寶劍徐徐推出,聲若龍吟。刷然圈轉(zhuǎn),雪光凜冽,清響不絕。有人叫了出來:“是公孫大娘傳下的《劍器渾脫》呀!奔讶藛⒅齑,發(fā)皓齒,劍光中身形萬變。
絳唇珠袖兩寂寞,一舞劍器動四方。
人們魂里夢里都記得,薔薇娘的歌,薔薇娘的舞,無端激起人心最深處的共鳴。
“阿笙,你嘗嘗我做的玫瑰糕,甜不甜?”有著明媚笑容的少女把一塊糕兒遞給鳳簫。清夢抿著嘴兒看他倆。鳳簫不好意思地推開糕:“別這樣,嫂子在這兒!鄙倥莸溃骸蚌﹥阂娺^嫂子!
清夢笑:“都叫上嫂子了。阿笙,你什么時候娶人家過門?”
他忸怩道:“還沒定……”
“嫂子,”少女倒是落落大方,“我就住在繡云閣里,有空常來坐坐。”
“繡云閣?那是杭州最好的繡樓啊!彼,“想不到你小子得了一個玲瓏心肝的佳人。我最愁的就是刺繡了,繡什么都不成樣!
“嫂子,我們快把《莫邪女》譜完了,下個月就讓班子把戲排一遍罷?”
“人選你定了么?”
“嗯,定好了。雯兒說,她想演莫邪!
清夢再看看那叫雯兒的少女,神采氣度,像極了多年前的她。
“看你往哪跑!”奔出來一個一團(tuán)火似的紅衣少女,追得小女孩滿屋子跑。
“阿姨救我!”小女孩一下子躲到清夢身后,閃出一張小臉兒,粉嘟嘟的招人愛。
楓兒笑嘻嘻上前掐一把她的臉蛋:“怎么見我就跑?是不是藏了什么好吃的,怕我看見了?”
清夢笑:“楓兒,你越大越成了孩子了。再欺負(fù)人家,我就告訴孔雀先生去!
楓兒做個鬼臉:“嚇,我不過是在平阿姨家看到她,順帶拐出來玩玩。”
“綾舞嫁人了?”
“不,她不是平阿姨的孩子!
“那是……”
“她是瑟瑟呀。當(dāng)年她被簫哥哥所救,可她爹媽都沒了,平阿姨就收養(yǎng)了她!
“瑟瑟……”清夢笑著蹲下,撫孩子的臉,“你媽媽有教你音律嗎?”
她眨眨眼:“我會唱好多歌兒!阿姨你聽!闭f著,孩子放聲唱起來:
“君馬黃,我馬白。
馬色雖不同,人心本無隔。
共作游冶盤,雙行洛陽陌。
……”
唱畢,她踮起腳兒看看眾人,試探著問:“我唱得好不好?”
清夢含淚微笑:“唱得真好!”
窗外爆竹聲起。眾人道:“走,走,看花燈去嘍!
清夢來到蘇堤上,看風(fēng)扶池邊柳。月已闌珊,上下澄澈,人在水晶宮。
很多年前,那人在這里說,真正美妙的音樂來自人心,來自民間生生不息的創(chuàng)造力。如今,她明白了,只有一顆活著的心,才能感知造物的脈搏,聆聽天地的交響。那是幽居深閨的仙子所不能見也不能聞的天籟。
鳳簫,你不止給了我你自己,你還給了我,整個世界。
注釋:
青陽、朱明、西皓、玄冥:分別為光武時舞曲之春歌、夏歌、秋歌、冬歌。青陽、朱明為云翹舞,西皓、玄冥屬育命舞。
韶:傳說虞舜所作樂曲名。
頀:hu,去聲,商湯時音樂。
韶頀:亦作“韶護(hù)”。一說,舜樂和湯樂。《文選·王屮〈頭陀寺碑文〉》:“步中《雅》《頌》,驟合《韶》《護(hù)》!崩钌谱⒁嵭唬骸啊渡亍罚礃;《護(hù)》,湯樂也!焙笠嘁灾笍R堂﹑宮廷之樂或泛指雅正的古樂。
宮、商、角、徴、羽:簡譜對應(yīng)的1,2,3,5,6!段逍写罅x卷》云:“納音數(shù)者,謂人本命所屬之音也。音,即宮商角征羽也。納者,取此音,以調(diào)姓所屬也。樂緯云,孔子曰,吹律定姓,一言得土曰宮,三言得火曰征,五言得水曰羽,七言得金曰商,九言得木曰角!
《踏搖娘》、《蘭陵王》:最早的小型歌舞劇!疤u娘”又稱“談容娘”或“蘇中郎”,起于北齊,也有人認(rèn)為是起于隋末的,情節(jié)是丈夫毆打妻子,妻子訴苦,形成一種滑稽表演與舞蹈、角抵相結(jié)合的舞臺藝術(shù)!短m陵王》的故事情節(jié):蘭陵王高長恭,北齊文襄王四子,勇猛善戰(zhàn)、膽氣過人,但因容貌俊美而缺少威嚴(yán),往往不能威懾住敵人,于是他用木頭刻了一付獰厲可怕的面具,每逢打仗時,他身穿紫色戰(zhàn)袍,腰束金帶,手持戰(zhàn)鞭,頭戴假面具,所向披靡,勇冠三軍。齊人因此作《蘭陵王入陣曲》,摹擬他上陣指揮、擊刺的姿態(tài)和動作。
《蒹葭》、《野有蔓草》、《揚(yáng)之水》、《綢繆》:俱出《詩經(jīng)》,表現(xiàn)思慕之情。
瓦舍、勾欄:北宋群眾游藝娛樂場所。所謂“勾欄棚”,就是在每個瓦舍里欄出一些可供演出的圈子。在這些勾欄中,分別演出不同的節(jié)目,諸如講史、說書、角抵、歌舞戲、諸宮調(diào)、合生、武術(shù)雜技,以及影子戲、傀儡戲、說笑話、滑稽表演、裝神弄鬼等等。
宋雜。菏窃谔拼鷧④姂蚝透栉钁虻幕A(chǔ)上,糅合其它伎藝發(fā)展起來的一種滑稽短劇,一般以大曲曲調(diào)來演唱故事。宋雜劇演出時先演一節(jié)“艷段”[在正劇開演之前由引戲(戲頭)出場演的一段小歌舞或“尋常熟事”],然后才演出正雜。ɑ蜓菀欢位适拢蛞砸欢未笄{(diào)來唱一個故事),有時在最后還加演一段“雜扮”(附加在正雜劇上的一種小的玩笑段子)。
《霓裳羽衣曲》:北宋時已失傳,此處為筆者杜撰。
《碣石調(diào)幽蘭》:為現(xiàn)存最早的琴曲譜,亦是現(xiàn)保存于文字譜上的唯一所見樂譜。譜前解題說明此曲傳自南朝梁代的丘明(494~590)。曲名之前冠以調(diào)名,此標(biāo)題為琴曲中僅見,應(yīng)是以碣石調(diào)表現(xiàn)《幽蘭》的內(nèi)容。南北朝時期流行碣石舞,現(xiàn)存琴譜有可能是當(dāng)時碣石舞的曲調(diào)。原件東傳日本數(shù)百年,系唐代手抄卷,仍保持早期文字譜的記寫方式。
《甘露降龍庭》:宋太宗所作十八支大曲之一。
回波爾時:《樂府詩集》:回波,商調(diào)曲,唐中宗時造,蓋出于曲水引流泛觴也。后亦為舞曲,教坊記,謂之軟舞。此即唐六言絕句,但第一句俱用“回波爾時”四字起。唐人風(fēng)氣初開,猶有古樂府遺意。其平仄往往不拘。
劍器渾脫:《渾脫》是唐代流行的一種武舞,把《劍器》和《渾脫》綜合起來,成為一種新的舞蹈。
至道元年:公元995年,宋太祖趙光義統(tǒng)治期間。
咸平四年:公元1001年,宋真宗趙恒統(tǒng)治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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