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

　　烏云蔽月，破敗蓬門，一燈如豆。
　　舊室昏暗 ，人影晃動，執(zhí)了一只鐵剪，慢慢地伸過去，剪亮燭芯。
　　夜風(fēng)吹得窗戶“啪嗒、啪嗒”地響，開合之間忽見鮮紅的燈光里自己的影子，手一顫，剪刀掉落在地，發(fā)出突兀地一聲響。
　　她猛地一回頭，口里已低低呼喊，執(zhí)燈判官！
　　窗外一人臉罩玄色面具，左手上的燈籠隨夜風(fēng)晃動。
　　她面露驚懼，后退一步，靠在桌案旁。
　　明晚此時，取爾性命。
　　她定神再看，窗口哪里還有人影。
　　明晚此時，取我性命……
　　哈、哈、哈……
　　哈哈哈……

　　他一掌打出，掌風(fēng)帶滅桌上紅燭。
　　青絲交纏，枕上鴛鴦，被翻紅浪。
　　他順著她的脊線一寸寸吻下去……
　　呢喃細語，嬌喘輕呼，簾幕重疊。

　　對不起。

　　人

　　卯時初。
　　蕭浪從管家手中取過一件大氅，雙手一轉(zhuǎn)，獵獵帶風(fēng)，披在身上。
　　“別打攪阿朵，讓她多睡一會兒�！惫芗业褪讘�(yīng)了是。
　　蕭浪頓了頓，壓低了聲音：“阿杉呢？”
　　管家道：“已在后園候著了�！�

　　蕭浪大步邁過月門，眼見阿杉一撩衣袍下擺便要行禮，快走了幾步過去，單手托住他手肘，笑道：“我們兄弟不必多禮�！�
　　阿杉道：“不敢�！�
　　蕭浪湊近幾步，微微彎腰，低聲道：“那件事……”
　　阿杉低首道：“判官接了卷宗，即日動手。”
　　蕭浪直起身來，輕輕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判官判案，斷無不達。
　　阿杉幾度欲言又止，蕭浪斜著瞥見，道：“你不必多想，非是我對不起她，著實是她對我不起。若非阿朵及時發(fā)現(xiàn)那喚渡散，吾命早休。況且……其中諸多事，我說了，你也不會信，不必多問。”
　　阿杉抱拳：“是。”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她手中針線不停，道：“請進�！�
　　男子輕手輕腳推開了門，轉(zhuǎn)身跪下。
　　她抬起頭，輕輕一笑。

　　蕭浪執(zhí)起筷子，為阿朵添了菜。
　　阿朵眉頭微蹙，道：“蕭郎，身體可還無恙？”
　　蕭浪笑道：“自然。多虧你及時發(fā)現(xiàn)�！�
　　阿朵笑道：“那是自然，你可不小瞧了我們苗族女子。”
　　管家腳步匆匆，抱拳行禮，附在蕭浪耳邊低語幾句。
　　蕭郎面色漸漸不虞，當(dāng)?shù)囊宦暱曜优脑谕肷稀?br>
　　她面色恬淡，道：“阿杉，來此為何？”
　　阿杉仍是跪著，道：“請主母趕緊離開此地�！�
　　她復(fù)又低下頭，拿著一只繃子，細針慢慢地穿來刺去，道：“我已不是蕭府主母，不必如此稱呼�！�
　　阿杉膝行一步，面露焦急，道：“主人已有殺心，還請主母移步！”
　　她手下停了一停，忽而一哂，道：“我下毒殺你們主人，也無怪……”
　　阿杉急急地打斷，道：“那是主人……主人……總之我不信主母會做此等事情！”
　　她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忽而笑道：“只怕是不能了，我如今內(nèi)力全失，料也走不了多遠�！�
　　阿杉大驚失色：“主人他！……”
　　“我怎樣！”
　　阿杉驚惶地轉(zhuǎn)頭，只見蕭浪一掌拍開門，滿面怒容，身后跟著阿朵。
　　她將繃子置在桌上，起身道：“你終于來了�！�

　　情

　　未時。
　　她手中仍然拿著那只繃子，立在窗前，看見一地桃花花瓣。
　　阿杉仍舊跪著，朝坐在主位上的蕭浪叩首，道：“主人，那毒定不是主母下的！”
　　他頓了一頓，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阿朵，繼續(xù)道：“定有心懷不軌之人……”
　　蕭浪順手抄起桌上的茶杯扔過去，在阿杉身前炸響，怒道：“你說誰心懷不軌！”
　　她忽然道：“不必爭了，喚渡散，是我下的�！�
　　阿杉不可置信：“主母！”
　　她置之不理，仍是倚著窗戶，目光看著那一地落花，口中話卻是對著蕭浪所說。
　　“蕭浪，十六年前，你路過我家門口，討了一碗水，宿了一夜。從此我拋了琴書，離了深閨，一匹馬一把劍，跟你闖蕩天涯，多少年生死相依，后來我們一同退隱江湖。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們會到這樣的地步。”
　　蕭浪冷哼一聲，并不說話。
　　阿朵道：“姐姐，十六年夫妻，你如何忍心下毒？”
　　她仍是不理會，自顧自地道：“后來有一天，你跟我說，江大哥傳書來，要你前去助戰(zhàn)，本來我們已經(jīng)退隱，只是幾年前欠了的人情不得不還�！�
　　“自那次你回來后，性情大變，對我態(tài)度驟變，不久便與阿朵拜堂成婚。”
　　“我自是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甘如此，不料你竟廢去我一身武功，讓我猶如廢人！”
　　“蕭浪，我自問此生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情，何以你苦苦相逼至此！”
　　她顫抖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道：“喚渡散，是我下的。一身武功盡廢，山盟海誓成了笑話，我還有什么可留戀的？不如一同歸去！”
　　蕭浪看著她，道：“本來有些事，太過匪夷所思，我不欲言明，可是如今看來，還不如早就坦言�！�
　　她回過頭來，怔怔地看著他。
　　蕭浪卻似是不知如何開口，始終沉吟不已。
　　她立在那里，不言不語。
　　阿朵站在蕭浪身后，眼睫微顫。
　　阿杉跪在地上，低首，不言不語。

　　仿佛過了很久，她覺得自己都立成了一塊石頭。
　　蕭浪聲音有些嘶啞，慢慢道：“說起來我自己也不相信，只是事實不由得我不信�！�
　　“我仿佛作了一場大夢，我本來以為忘了這夢就夠了，但是……”
　　“那一日，我為江大哥助陣，不料對方以淬毒暗器傷人，我昏迷十幾日，一睜眼看到阿朵，便十分震驚，眼前這人，與我夢中，竟是一模一樣。”
　　“我醒后回想了夢中故事，從我到江大哥處便截然不同，夢中阿朵為我醫(yī)治，阿朵傾心與我，我卻不能割舍家中妻子，獨身回家之后才發(fā)現(xiàn)阿朵不遠千里跟隨而來，”
　　蕭浪說到此處，極是溫柔地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阿朵。
　　“我本想與阿朵說清事情，與妻子白首到老，卻不料……卻不料……這個賤人！竟然勾結(jié)外人給我下毒！”
　　她怔楞，旋即仰頭大笑，道：“蕭浪啊蕭浪！你可真是個癡人！難怪是在說夢！”
　　蕭浪置之不理，接著道：“可是那時我已經(jīng)說服了阿朵回去，看不出這賤人的陰謀，想我蕭浪縱橫一世，竟然死在了這賤人手中！”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均是一驚。
　　她笑出了眼淚，“我是想你死，可你未免太小看我！我想毒死你，用得著外人來幫忙？我風(fēng)雨刀的名頭叫了這么多年，你莫不是舒坦日子過得久了，忘記了那些年生死風(fēng)雨！”
　　“你說我害死了你，可你現(xiàn)在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
　　蕭浪沉聲道：“這就是為何我一直以來，不愿與你們提起此事。”
　　“得蒙蒼天庇佑，我死后得以重生�！�

　　夢

　　此話一出，眾人又是一驚，已然說不出話來。
　　唯獨她伸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淚，語帶笑意：“蕭浪，你今天來，莫不是拿我開心？”
　　蕭浪面色陰沉，道：“我本也不信，只是這一切發(fā)展太過相似，我為江大哥身負重傷，阿朵舍命救我，后又傾心于我，隨我千里，你又下毒于我，這一樁樁一件件，由不得我不信�！�
　　她道：“可你廢我武功之時，我對你并無殺心！”
　　蕭浪面色不動，不言。
　　她牽動嘴角，嘲諷道：“是你早就信了這荒唐無稽的事情，不顧十六年情分以絕后患，是不是？”
　　阿杉忽然插口道：“主人，不知與主母一同謀害您的外人是誰？”
　　蕭浪道：“自然是……”
　　阿杉仰著頭，定定地看著他。
　　蕭浪張了張口，前世記憶如此清晰，那人面容就在眼前，名字也就在口邊，卻張口無言。
　　“是……”
　　蕭浪忽然有些慌張，一直以來他從未懷疑過的事情，似乎有什么不對。
　　阿杉又問道：“那主人可知主母謀害您的原因？”
　　蕭浪笑了，不假思索地道：“她與那人早已有了奸情，只是一直來未被我發(fā)現(xiàn)，恰那時有了孽種！”
　　阿杉忽然露出悲憫的神色來，扭過頭，不再看蕭浪。
　　她慢慢低下頭，雙手遮住了臉，雙肩微微顫動，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可也就是一會兒時候，她抬起了頭，一雙被淚水浸濕的眼睛直直向阿朵望去，說的話卻是對著蕭浪。
　　“蕭浪，九年前，我們一同追擊謝沉，到了天山，那一戰(zhàn)雖是殺了他，卻也中了他的奸計，一同墜入雪窟，被困一月之久，每日靠雪水求生，終于等到江大哥將咱們救出，雖是撿了一條命，可從此你左臂被凍傷，再不能使刀，我也在那一次傷了根本……我還以為你會記得，為什么我們十六年來，都不曾有過孩兒……”
　　她說完了這一段話，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氣，頹然地跌坐在地。
　　蕭浪腦中如遭雷轟，前世今生一幕幕糾纏著呼嘯著朝他襲來，他頭痛欲裂，有些被他封印在腦海深處的東西呼嘯著想要奔襲而出，卻又被另一股力量撕扯著禁錮著……
　　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一股不屬于他的力量在他體內(nèi)沖撞著尋找出口，于是他本能地張開了口，卻只發(fā)出一聲極低極低的呻吟。
　　他掙扎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她走過去，一個踉蹌，跪坐在她面前，顫抖著問：“你……你說什么……”
　　她靠著墻壁發(fā)出一聲嗤笑，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朝依舊立在那里的阿朵道：“姑娘好本事！”
　　阿朵仍舊低眉，眼睫微微顫動。
　　她目光轉(zhuǎn)了回來，看著蕭浪道：“你變了之后，我曾送信問過江大哥，你受傷的那些日子，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江大哥在信中說，那個為你治病的女子，日日與你獨處，他每每路過，總能聽到那女子喃喃自語，說些亂七八糟，不著邊際的話，他只在門外聽得幾句，便已是駭然失色，原想阻止，奈何這毒十分詭異，非其本族人不能解，若是貿(mào)然阻攔，只怕……”
　　蕭浪顫聲問：“你早就知道？”
　　她笑了一笑，卻是答非所問：“我本以為十六年江湖風(fēng)雨，早將那些癡纏煅成鋼骨，卻不料……”
　　她慢慢地抬起手，想要將手中那一只繃子遞給蕭浪，卻就在此時，屋中燭光驟滅！
　　蕭浪猛然抬頭看見窗戶外邊飄忽的紅色燈籠，一瞬間悚然失色——
　　“不��！——”
　　判官判案，斷無不達。

　　終
　　戌時。
　　這一切在蕭浪眼前似乎都被放慢了。
　　她從后腦貫穿至眉心的一點紅，仿佛朱砂一般，半分沒有擾亂了她的美，緩緩倒進他的懷抱。
　　提燈判官仍然站在窗外，黑色的面具，不動聲色。
　　蕭浪的心情奇異地平靜下來，一只手懷抱著她，另一只手去取她掉落在地上的繃子。
　　不是花鳥蟲魚，只六個字。
　　生同寢，死同穴。

　　判官的聲音悠悠地傳來——
　　明晚此時，取爾性命。

　　他已經(jīng)聽不見了。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