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遙-江湖路遠
　　偌大的房間只一人坐在銅鏡前，身形修長卻瘦削。那人披散著頭發(fā)，面對著銅鏡卻不是為束發(fā)，而是一圈圈的拆開臉上的繃帶。
　　梅長蘇端坐在鏡前勉力拆開繃帶，強忍著情緒，指尖卻仍是忍不住顫抖。終于拆到最后，那張久不見天日的臉映在銅鏡之上。
　　銅鏡中只映出了模糊的影像，卻足以讓人心中震動。即使早已知道結果，在親眼看到之際，心中仍舊苦澀難言。
　　竟真的，面目全非。
　　1
　　梅紅雪白，轉眼已是在廊州的第五個年頭了。梅長蘇披著灰色大氅，半倚著門看著飛流在院子里玩鬧。
　　“你想出去？”
　　“沒什么想不想的�！�
　　“你的眼睛可不是這樣說的�！�
　　藺晨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折扇一合敲著手心，半響才慢悠悠的說道。對于藺晨的話，梅長蘇沒有任何反應，只沉默的望著院子里的落雪。良久在藺晨以為這個話題就這么過去時，才低聲應了一句。
　　“……我已經(jīng)不是林殊了�！�
　　“但至少你現(xiàn)在還是梅長蘇……就只是梅長蘇�！�
　　藺晨何嘗聽不出梅長蘇話語中的苦澀，只是他沒辦法阻止，那七萬冤魂累累血案壓在梅長蘇心頭，如若不能昭雪他永遠得不了解脫。到底梅長蘇和林殊還是一個人，這些事終究無法避免。只是至少藺晨希望，他在去金陵之前，在梅長蘇還只是梅長蘇時，能夠活得自在些。這場討論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以藺少閣主的一句我是大夫我說了算作為結尾。
　　宿州的雪下的格外的大，梅長蘇抱著暖手爐撩開馬車側簾望著車外的景象，風土人情和廊州甚為相似。到底是同屬大梁，地理位置也甚是接近，相似也是尋常。興致平平，指尖也感覺到陣陣寒意侵襲，梅長蘇收回了手將簾子放下。然而一瞬眼角余光一掃，卻是被驚得立刻又抬起了手。
　　那個人！
　　梅長蘇心里一驚，甚至忘了自己病弱，直接跳下了馬車追著那個人的背影而去。身后似乎傳來了幾聲呼喚，但是梅長蘇已經(jīng)沒有心力去理會，只一門心思的去追著那個人。
　　許是跑得太急，梅長蘇忽然感覺眼前一道白光乍現(xiàn)，腦子便只剩一片混沌。
　　“誒，你沒事吧？！”
　　腦海中畫面交纏，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和自己說話，然而聲音卻像是隔著門墻聽不真切。再然后感覺更加模糊，早已分不清現(xiàn)實和幻象了。梅長蘇再睜開眼時，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在一處簡陋的房間。觀著房間的格局，大約是在客棧內。只是自己是怎么到的客棧，梅長蘇卻是完全沒印象了。
　　“喂，你醒啦。我告訴你啊，別以為我在街上撿到你，你就可以住店不付錢了啊。”
　　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聲音吸引了梅長蘇的注意力，正覺聲音有些熟悉，抬眼望去卻一下子愣住。
　　那張臉……
　　梅長蘇感覺到自己的全身血液都在逆流，呼吸也變得急促。手在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前，便牢牢的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力氣大到骨節(jié)都泛白，卻還下意識的顫抖。
　　“誒誒，你干什么呢，就算我們長得很像你也不用這么激動吧。我一開始雖然也嚇了一跳，可也不像你這樣啊！喂，喂……”
　　腦子終于反應過來，原來之前看到的并不是錯覺。真的……有人相似到如此地步，幾乎可說是一模一樣。梅長蘇仔細的看著眼前人，那稚氣未消的臉，那清澈無邪的眸，簡直就像是曾經(jīng)的自己。
　　不，應該說是自己現(xiàn)在這張臉年輕的模樣。
　　梅長蘇沒有理會在眼前晃動的手掌，反而伸出手試探的撫上那人的臉。
　　“喂喂，你干什么呢，我可不好著一口��！”
　　細膩溫熱的觸感，瞬間讓梅長蘇安定下來，混亂的大腦也開始重新思考。頂著這張陌生的臉，用著不熟悉的名字，即使這么多年過去，梅長蘇仍舊會錯覺自己只是一抹孤魂，沒有活著的實感。
　　梅長蘇已經(jīng)記不清多少次，在看見鏡中的自己時心悸，記不清多少次午夜夢醒時，恐懼這一切只是臨終一場大夢。
　　“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你這人也太沒禮貌了吧，不道謝，不理人，一開口就問我名字。我叫李逍遙，你呢？”
　　“在下梅長蘇。”
　　李逍遙，逍遙，真是個好名字。梅長蘇輕聲念著這個名字，最后終是釋然一笑。
　　窗外桃花花苞新長出，沒有沁人的花香，卻飽含生機的氣息。
　　2
　　“逍遙，你事做完了？”
　　“噓，梅大哥你別出聲，我是背著嬸嬸跑出來的�！�
　　“你又貪玩。”
　　梅長蘇放下手中書卷，好笑的看著面前的少年。本該說訓斥的話語，寵溺的話語卻早泄露了心思。
　　“我將來可是要當天下第一的大俠！”
　　“好好好，李大俠，行了吧。你也別總是鬧，你嬸嬸一個人也不容易�！�
　　“哎呀，梅大哥你別訓我了，時間緊迫我們快開始吧�！�
　　“你啊……”
　　梅長蘇嘆息一聲，還是指點起少年的功夫。明明是同一張臉，可那人卻如朝陽，全然不似自己這般。一向病骨纏身，從來都只覺文弱，卻不曾想竟也有這般英氣挺拔之姿。李逍遙的性格也頗似當年的自己，只是李逍遙比林殊更灑脫。當年的林殊愛玩鬧，卻是家長父母親長安好，各方榮寵加身。而李逍遙自幼只和嬸嬸相依為命，卻還能養(yǎng)出這樣的性子，又怎能說不灑脫呢。
　　旁人未看得分明，只到他是沒心沒肺樂得逍遙�？沙ο嗵幍拿烽L蘇卻清楚，李逍遙到底也是個通透人。他見過他悲傷的模樣，所以才更知他的快樂需要有多堅強。
　　梅長蘇望著頭頂?shù)囊环教炜�，心思也有些飄了。明明是寒冬臘月在宿州游玩，可在客棧醒來竟是連桃花都要開了。更何況，這里的大梁與自己所知的完全不同，梅長蘇又怎會發(fā)現(xiàn)不了其中的不對勁呢，不過是無計可施罷了。即使發(fā)現(xiàn)自己來得蹊蹺，梅長蘇也好無辦法。他連自己是怎么來的都不知道，又怎么會知道怎么回去呢。
　　3
　　夜半驚醒，昔日的故人舊景又潛入夢，勾醒了最難以忍受的那段記憶。背上起了一層薄汗，等換下衣物早已沒了睡意。梅長蘇披上衣服，準備出去走走，只是還沒下樓卻看見另一個無心睡眠的人。
　　“逍遙？”
　　“蘇兄……”
　　李逍遙坐在窗臺之上，一條腿曲著放在窗臺，一條自然的垂下。手拿著酒壺，隨意的搭在曲起的腿上。
　　他轉頭，月光落滿身。
　　幾近融進月色中淺白的身影，衣袂當風，幾欲歸去。
　　竟不似真人。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壺，沖著來人露出一貫肆意又任性的笑容。
　　梅長蘇有些晃神，竟有些辨不清那人究竟是真是假。手中卻是下意識的接住了拋過來的酒壺，打開塞子輕嗅，卻是摻了水的桂花酒。這酒也像那人，原以為是烈酒，打開才發(fā)現(xiàn)竟是軟綿的桂花酒，卻還摻著水說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我小時候很像出去看看，沒想到臨到要出去了，卻又舍不得了�！�
　　“……總歸是要回來的�！�
　　“恩，蘇兄今晚不醉不歸�！�
　　“好，不醉不歸�！�
　　摻了水的桂花酒，又能怎么醉呢，不過是安撫一個月色之中終于示弱的孩子。離鄉(xiāng)之際終于剝下了偽裝，在亦兄亦友的長者面前袒露脆弱的孩子，沒人會狠得下心強令他清醒。
　　第二日，李逍遙破天荒的沒人叫，就自己起了床。余杭鎮(zhèn)的人，大多都來送行，梅長蘇立在人群中，含笑看著少年牽著少女的手，走上屬于他們的人生。
　　少年又轉頭，梅長蘇的笑意加深，動了動嘴沒有聲音，少年卻似明白了轉身走得干脆。
　　“走吧。”
　　梅長蘇望著遠去的背影，真心的合著送行的人們默默的祝福著。希望你回來時仍舊是風華少年，肆意任性。希望你回來時，風景依舊。
　　走得干脆，不代表不掛念。
　　4
　　又是一年春，桃花落與行人肩。
　　流水潺潺，帶了滿江春意，暖了游人心。
　　梅長蘇一身藍白長衫，托著茶盞卻不進口，只在手上把玩。視線落在樓旁的桃樹，忽然就想起初見少年也是桃花將開的季節(jié)。如今桃花正盛，也不知那淘氣少年回是不回。
　　正想著，視線之中忽然出現(xiàn)一道淺白的身影。梅長蘇一愣，腦子閃過的不是興奮激動，而是原來人是這么不禁想的。只是當那個淺白的身影一步步靠近時，梅長蘇心中忽然升起幾分不忍。
　　他看向他手中抱著的女孩，真心的贊嘆。
　　“真漂亮，像她母親�！�
　　“嗯�！�
　　“……”
　　“……”
　　沉默半響，那人終是遲疑的說了早該說的話。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梅長蘇一如往常淺笑著，清風霽月，眼中卻滿是憐惜與不忍。那人遲疑的話語，恍惚仍是少年模樣。只是一瞬之后終于也明白，當年的少年早已沒了往日的輕率和浮躁，他身上的是男人的成熟與沉穩(wěn)。那雙清澈無邪的眸中，終究還是多了歲月沉淀下的痕跡。依舊清澈，只是不再無邪，只剩通透練達。
　　“改日，我請你喝照殿紅吧。我還欠你一場不醉不歸�！�
　　“好啊�！�
　　梅長蘇看著已褪去青澀，已可稱之為男人的李逍遙笑了笑，眼睛彎彎的如月牙一般。眸中的光華，似極當年落了滿身的月色。
　　逍遙，逍遙……可惜這么個好名字，叫做逍遙，卻不得逍遙。只是縱使李逍遙不再是當年的那個李逍遙，可余杭鎮(zhèn)依舊是那個余杭鎮(zhèn)，云來客棧依舊是那個云來客棧。
　　回首，風景依舊。
　　凄風苦雨，終是留在了故鄉(xiāng)之外。
　　萬幸，那個少年成長的途中，眸子只刻下歲月的烙印。不似他這般，蒙上仇恨的黑紗，曾經(jīng)的自己與往事只剩下燃燒之后的灰燼。
　　5
　　梅紅雪白，梅長蘇指著一株最好看的，叫了李逍遙。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株梅花卻已到了手中。
　　“摘花倒是利落得狠�！�
　　“還不是替你摘的�！�
　　冬日的風能冷進人骨子里，梅長蘇不由的又緊了緊身上的灰色大氅。跺了跺腳，梅長蘇拿著梅花沖李逍遙晃了晃，輕聲說著。
　　“走了�！�
　　然后轉身朝著早已看不見腳印路，一步步緩緩走去。毫無防備的，視線忽然一片雪白，零碎的畫面在眼前閃現(xiàn)，最后定格在一雙彎彎的眼。
　　“宗主你醒啦！”
　　“蘇哥哥！”
　　梅長蘇睜開眼想看看那雙眼，驚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不是那人了。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了。宗主你也真是的，要干什么叫我們去啊，自己突然就跑出馬車了，而且還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整個宿州都快被翻了個底朝天，結果您就為了株梅花�！�
　　“梅花，飛流，幫�！�
　　“好好，是我不對，對了那株梅花還在嗎？”
　　“在呢在呢，好好看著呢，宗主你親自去的我們怎么可能不上心�！�
　　“不過說來也奇怪，放了整整一天了，那株梅花竟也沒什么變化，竟和剛摘下來時別無二致�！�
　　聞言，梅長蘇只是淺淺的笑著。那株梅花，和他讓李逍遙摘下的可真像。
　　可惜，也不知道那照殿紅送不送得出去。
　　又是一年開春，梅長蘇突然來了興致，讓飛流折株桃花回來�？粗娙思娂婓@奇，什么時候自家宗主居然變了喜好，對這桃花也感興趣，梅長蘇只笑笑對此閉口不言。
　　江湖路遠，終須一別。
　　唯愿故友安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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