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奇，在LOFTER上發(fā)原創(chuàng)會不會有人看呢？

　　正文：

　　美人如玉

　　1、

　　段家小公子段斐近日來有些魂不守舍，喝酒的時(shí)候就看出來了。

　　馮家是段家的世交，馮家大公子馮暨是同段斐一塊兒長大的，感情要比親兄弟還好。那題他二人一同往流采河那邊酒樓里喝酒，馮暨就瞅著段斐一言不發(fā)地上了樓，癡癡傻傻地呆坐著，上好的黃酒上來了，他也曉不得給自個(gè)兒倒一杯，兀自愣怔怔地瞧著，好似被奪了魂一般。

　　馮暨玩笑道：“是哪家的姑娘？”

　　段斐這才給從大夢中驚醒了一般，面上飛快地浮起一大片薄薄的紅色。他橫著眼往馮暨那邊兒一瞪，目光仿刀子似的。馮暨曉得自己猜對了，扶著桌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笑夠了，他又問：“是哪家的姑娘？”

　　段斐不語，有些支支吾吾地把頭往旁邊一別，眼神兒卻不住地往另一邊瞟。馮暨順著他的眼神追了過去。酒樓里頭有粉幕重重，鶯鶯燕燕一窩蜂地聚在堂下，勸酒的，言情的，山盟海誓的，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正中間是個(gè)對著新鮮牡丹花兒的高臺，上頭輕巧巧的一道竹簾子，掩住了臺上的撫琴人。

　　馮暨恍然大悟，“竟是花顏姑娘。”

　　段斐是個(gè)“臭”書生。這個(gè)“臭”字是煙香樓里頭的姑娘送給他的。

　　怎么說呢？段家是世族，家財(cái)萬貫富甲一方，幾百年的家業(yè)傳下來，出了無數(shù)個(gè)敗家公子。段公子好斗雞走狗，游手好閑，最愛的，不消說，就是煙香樓的姑娘。

　　煙香樓的老板說，段公子一進(jìn)門，就是棵活生生的搖錢樹。

　　段斐卻偏特立獨(dú)行，清清秀秀的一個(gè)小公子，生來最好竟是讀書，孔子曰，圣人言，詩書滿腹出口成章，連做了狀元的馮暨也要叫一聲好。

　　可叫樓里姑娘咬碎了一口銀牙。

　　常往煙香樓里走的馮暨公子說話了，“你們可別指望那個(gè)呆子，”好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一句話完了，沖著那邊兒的姑娘勾了勾手指頭。小美人兒靠了過來，挾著一陣香風(fēng)，是晚秋里頭的桂花香。馮暨攬著美人纖腰，湊在小姑娘耳朵邊上，輕聲道：“你們可曉不得，那呆子，當(dāng)年他抓周，一圈兒的脂粉釵環(huán)他不理會，徑直逮了本《大學(xué)》往嘴里邊兒啃——你說，可不是個(gè)呆子！”

　　姑娘笑得花枝亂顫，往馮暨懷里偎著，軟玉溫香的。馮暨深吸了口氣，就聽見姑娘的聲音影影綽綽地往耳朵邊兒上飄，就連這聲音也是卷著花兒香的，“那馮公子當(dāng)年抓的是什么呢？”

　　煙香樓的姑娘一句話兒，就能皇上親口賜的狀元酥了半邊身子。

　　姑娘吃吃地笑了。馮暨一手往她腰上一掐，激得她楚腰一扭，登時(shí)軟在了馮暨懷里。馮暨伸手撩了撩她的頭發(fā)。。

　　道：“自然是先花魁的翡翠步搖�！�

　　那小美人兒嬌嗔道：“你這嘴上抹蜜的混賬，我可不信�！蹦抗鈪s愈發(fā)顧盼有神了。

　　煙香樓里的姑娘說，誰要能俘得段公子一腔癡心，誰就是這年的花魁了。

　　誰說是無巧不成書呢？那日馮公子同段公子一塊兒游湖去，湖叫輕羅湖，最好的就是晨間湖上的白霧，朦朦朧朧仿似輕紗一般的，畫舫往湖里頭一走，就隱沒了芳蹤，美人立在畫舫上，也如同仙人似的。

　　段斐那日邂逅了好些個(gè)漂亮姑娘，有個(gè)穿正紅衣服的，做出一副失足落水的模樣，叫段斐給扶起來了，她就嚶嚀著要往段斐懷里頭靠。段斐登時(shí)就紅炸了一張臉，踉踉蹌蹌地往后退，還不忘一甩袖子，怒斥道：“好沒禮數(shù)！”

　　也不顧那紅衣的姑娘都摔在穿上了，不知是跌傷了哪里，一雙杏子樣的大眼睛水汽淋漓，石頭人也得動念的。

　　卻動不了段斐鐵鑄的心腸。

　　段斐拂袖而去，反倒是馮暨看不過去，三兩步過去攙起了紅衣的姑娘，叫她坐在自己膝上，道：“那人不解風(fēng)情，你們何必為難？”

　　紅衣的姑娘偏了偏頭，片刻功夫就收斂了方才那一臉委屈欲哭的模樣，嬌笑著把頭靠在馮暨肩上，輕言細(xì)語：“還是馮公子會疼人�！边@語調(diào)既甜且膩，粘在身上，就是一陣能禍害人的脂粉味道。

　　段斐像是看慣了她們這變臉的功夫，不但不惱，還將她摟得緊了些，佯怒道：“就屬你這小狐貍，慣會逢場作戲�！�

　　姑娘“咯咯”地笑。

　　他們這廂兀自你儂我儂，段斐那邊兒卻走歪了路。輕羅湖的霧整整一日也不會散，這時(shí)候更是愈加濃了，迷在里頭，不轉(zhuǎn)悠個(gè)幾個(gè)時(shí)辰，未必出得來。

　　里頭就模模糊糊地飄出來一陣子琴聲，說不出是什么曲子，音色清亮，味道卻淡淡的，像第十幾泡的大紅袍，余韻猶在，只是被拉得太長，不屏息凝神，品不出來。

　　段斐就追著琴聲過去了。白霧一點(diǎn)點(diǎn)兒地濃了，偶爾聽見魚躍出水的聲音。琴聲一點(diǎn)點(diǎn)兒地清晰、清晰、更清晰，終于近在眼前。

　　——伊人。

　　段斐就是這時(shí)候被她奪了魂的。

　　曲終了，船上的美人盈盈起立，微微頷首，懷里一把焦尾琴。她輕悄悄地一抬眼睛，看見了段斐。段斐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他，整個(gè)人僵得好似石像一般。他張口又閉口，訥訥半晌，也沒說出個(gè)所以然來。

　　花顏沖他低了低頭，不笑，不語，兀自往船里去了。

　　段斐朝馮暨打聽許久，才曉得那姑娘名喚“花顏”，是煙香樓的樂師。

　　2、

　　自那日起，段斐便日日往煙香樓里去候著，叫伙計(jì)泡上一壺茶，癡愣愣地呆坐著。坐上二三個(gè)時(shí)辰，就能瞧見花顏抱著琴，遠(yuǎn)遠(yuǎn)地立在高臺上頭。一道竹簾子就將她掩得徹徹底底，一根頭發(fā)絲兒也瞧不見。段斐凝神看著，想著那日湖上瞧見花顏撫琴，鳳眼垂著，薄唇抿著，不施粉黛，一雙眉毛生得濃墨重彩，墨黑的，形狀鋒利得像刀子。

　　刺進(jìn)他心里去了。

　　煙香樓里的姑娘說，段斐這是叫花顏奪了魂，要不成了。瞧見他，就一個(gè)個(gè)掩著嘴笑。段斐自然是不為所動的，只是每日這驚鴻一瞥之后，他就要淺淺地嘆一聲，走得失魂落魄。

　　樓里的姑娘沖著馮暨抱怨，說花顏定是妖精化形，不若誰有恁大的本事，竟一言不發(fā)，就迷了段大傻子的癡心。

　　馮暨通常不予評價(jià)，只是點(diǎn)著姑娘的鼻子，甜言蜜語一抬眼睛就脫口而出：“那你們個(gè)個(gè)都是精怪，不然又如何迷了我這顆癡心？”比他科考場上寫圣人文章要流暢多了。

　　他二人膩歪夠了，一抬眼睛，瞧見段斐喝完了茶水，拖沓著步子，慢慢地走了。他書房上有未干的墨水，孔子曰圣人眼的經(jīng)卷還攤開著，用起功來，一點(diǎn)燈火是要亮到夜半三更的。

　　然則，圣人言筆墨香，何能聊解相思之意呢。

　　立秋時(shí)候，段斐特意出了趟城。

　　這兒有個(gè)老媼，不曉得姓甚名誰，開了個(gè)點(diǎn)心鋪?zhàn)樱_在城門外頭。點(diǎn)心鋪?zhàn)拥拿暣罅巳チ耍褪呛髮m里頭的娘娘，也饞她親手做的桂花糕。

　　老媼癖性古怪，最好的糕點(diǎn)只在立秋這天賣。只二十個(gè)，多的再沒有了。段斐干了個(gè)大早，月亮還高高掛著的時(shí)候就在城門口候著。許久，城門開了，老媼慢騰騰地點(diǎn)亮了點(diǎn)心鋪?zhàn)忧邦^的燈火，一排桂花糕擺出來，香氣四溢，好似是將滿園的桂子香氣會在一處了。

　　二百兩銀子一個(gè)呢！

　　桂花糕新鮮出爐，還冉冉冒著熱氣。段斐忙不迭地往煙香樓里頭跑。這時(shí)候姑娘還未起來，迎面只撞上了樓里的老板。老板是個(gè)徐娘半老的舊美人，仍要穿紅著綠，硬生生將自己打扮成了多枯敗了的芍藥花。漂亮，也是蔫兒壞著的漂亮。

　　老板見錢眼開，笑嘻嘻地?cái)r了段斐，道：“公子這是要找哪位美人哪？”

　　段斐還喘著氣，好容易平了平氣息，道：“我要找花顏姑娘�！�

　　“這……”老板面露難色，發(fā)了胖的手指頭揉搓著繡了魏紫和趙粉的手帕子，“這可難為老身了，花顏姑娘每日就來一次，可不住在這兒�！�

　　段斐一聽急了，忙不迭道：“那她住哪兒呢？”

　　老板訕笑，“這我哪兒知道？”

　　段斐垂頭喪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片刻，干脆拖了個(gè)木頭椅子，坐在門口守著。老板直愣愣地瞧著他，終于覺著無話可說，好笑了一會兒，往樓里頭去了。

　　這時(shí)候天才堪堪破曉，東邊的魚肚白浮現(xiàn)出來，映著淺金色的云。

　　段斐想著，花顏何時(shí)才能來呢？街上的人愈發(fā)多了，吹糖人的小販子游來蕩去，引得一干小孩兒的目光也跟著他一晃一晃的。對面買首飾的小鋪?zhàn)娱_張了，煙香樓里的幾個(gè)姑娘結(jié)了伴，嘻嘻哈哈地嬌笑著往那邊兒過去。首飾鋪旁邊是賣演義小說的書坊，幾個(gè)公子哥兒打扮的人進(jìn)去了，半晌也沒出來。

　　到了正午的時(shí)候太陽就烈了，街上的人稀疏起來，有個(gè)天命之年的大爺搬了把藤椅出來，坐在上頭，悠悠地打著哈欠，不一會兒睡著了，鼾聲給隱沒在煙香樓的鶯歌燕舞里頭。

　　然后天光一點(diǎn)點(diǎn)地斜了。

　　段斐對著街尾，一動不動。

　　大約是傍晚的時(shí)候，街角傳來了馬車響。小小的一輛，四個(gè)角上懸著銅鈴鐺，馬車一走就晃悠著，輕輕地響。

　　段斐豁然起立。

　　馬車在煙香樓外頭聽了，車夫往一邊避開，一雙素手從里頭伸出來，扶起了簾子。就是花顏了。

　　段斐怔了一會兒，沒想起自己要說什么�；佁Я颂а劬ν蛩�，她那雙眼里頭有波光，一晃一晃，能攝人心魄。

　　她在段斐面前停住了，嘴角似乎是微微勾著的，似笑非笑。

　　段斐紅了臉，手忙假亂地地上了城外老媼的桂花糕，低聲道：“姑娘收著吧�！币痪湓捑桶炎约阂粡埬樈o折騰成了猴子屁股，好不滑稽。

　　花顏結(jié)過了紙包，這時(shí)候是真的含了笑，沖著段斐一點(diǎn)頭。段斐仿佛眨眼間就給她這一笑給推上了云端，腦袋暈成了一團(tuán)漿糊，簡直不能自已了。他跟在花顏后頭，一步三晃悠地跟進(jìn)了煙香樓里頭，連花顏這日彈了什么曲子也沒聽明白。

　　“她沖我笑了。”段斐拽著馮暨，不依不饒地說。

　　馮暨搖搖頭，滿臉哭笑不得。

　　3、

　　滿腹詩書的段家小公子段斐名落孫山了。

　　城里邊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段小公子素有才子之名，不想頭一次考試就栽了個(gè)四腳朝天，可少不了街頭巷尾的談資。

　　姓賈的書生在茶館里頭滔滔不絕，提及段斐，他不屑一顧。

　　“姓段的？”他鼻孔朝天地嗤笑一聲，“他算是個(gè)什么玩意兒？不過是個(gè)繡花兒枕頭�！闭f著他擠眉弄眼一番，“他是段家的，段家是什么人，要給自家兒子安個(gè)才名？再容易不過了�！�

　　說著他就侃侃而談，說起前年他同段斐在元宵賽詩會上見面，那段斐空有一副臭皮囊，其實(shí)是連詩也做不出來的。他說得唾沫橫飛，周圍人聽得津津有味。

　　半晌，角落有人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摔，道：“前年元宵段斐還在洞庭湖呢，這位仁兄竟在賽詩會上瞧見他，可是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正是馮暨。

　　他冷笑一聲，一揮袖子，走了。同他一塊出來的小美人被他落在了茶館里頭，他渾然不覺。

　　他徑直往煙香樓里去了，甫一進(jìn)門，就瞧見高臺上的竹簾子垂著，有裊裊的琴聲，段斐在邊上坐著，面前擺著茶水，滿滿一壺，竟忘了喝。他就直愣愣地望著高臺，幾乎是瘋魔了。

　　馮暨在他面前坐下，目光凌厲。

　　倒是段斐軟軟地一笑，溫和仿似春水一般。他手指扣了扣桌面，道：“我曉得你要問什么�！�

　　馮暨被他一堵，倒是語塞了。

　　段斐開口，氣定神閑，“我現(xiàn)下滿心里都是花顏，裝不下圣人詩書了�！�

　　高臺上的花顏一曲終了，隔著竹簾子隱隱約約能瞧見一個(gè)影子站了起來，沖著下頭福了一福，就往后頭下去了，再也沒有她的影子。段斐眼里頭的光霎時(shí)間就黯淡了下來，像是被霜打了。

　　馮暨指著他，“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gè)所以然來，憤憤地一咬牙。

　　段斐淡然受之。

　　又是一年立秋，段斐照例半夜就往城門口蹲著，花二百兩銀子買了城外老媼的桂花糕，天一亮就往煙香樓這邊兒送來。

　　迎面撞上了樓里的老板，老板將一張手帕子揉得皺巴巴的，似有難言之隱。段斐沒理會他，只在樓門口候著。

　　半晌，老板道：“段公子，您可別等了吧？”

　　段斐一抬頭，眼里的癡意一蕩一蕩，能晃花人的眼睛。

　　老板頓了頓，才接道：“花顏姑娘不來了�！�

　　馮暨對那年立秋記憶猶新。段斐直到翌日晨間才回來，慘白著一張臉，這回是當(dāng)真失了魂魄，連走路都打著晃。一進(jìn)門，眼淚珠子就止不住地流，活像要把一個(gè)大活人給哭干了。

　　他大病了一場，險(xiǎn)些撒手西去。這一病就病到冬至，外頭大雪厚厚地壓在梅花枝上，早開的紅梅花顫顫巍巍地吐出一丁點(diǎn)兒蕊，香。

　　馮暨道：“你這般，何苦呢？”

　　段斐只是閉著眼睛笑。

　　4、

　　段斐早亡。

　　他這輩子沒考上功名，這輩子沒再見著花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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