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沒式戲劇，指演員能在表演空間中自由移動、觀眾也可采取更自主性的觀看方式甚至參與其中的戲劇表演形式，打破了戲劇演員在臺上、觀眾在臺下的傳統(tǒng)。其概念最早起源于英國，如今在國際上十分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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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會愛上她的，Ethan。”年輕富有魅力的西方女性轉(zhuǎn)身離開前這樣笑著說，藍寶石似的眼睛，火紅長發(fā)伴隨她輕快的步伐搖曳出醒目的弧度來。

　　直到看不見她的背影我才低下頭，打量手里她剛剛?cè)^來的戲劇門票。

　　這部國內(nèi)初次上映、因大膽采用浸沒式表演方式而備受期待的戲劇“Beauty & Beast”是Lily——我日不落帝國血統(tǒng)的女友——改編的第一部作品。

　　聽說在英國的首演反響不平，多少相關愛好者想抓住為數(shù)不多的國內(nèi)演出機會，如果沒有Lily這層關系在，我可能根本搶不上這么珍貴的票。

　　事實上我對戲劇本身并不怎么感興趣，只是純粹地來給女友捧場。

　　再抬頭，面前城堡式的維多利亞建筑華麗得有些奢靡，戲劇布景選擇這樣一個視覺設計繁瑣到矯揉造作的風格，似乎非常符合作為改編原型的故事基調(diào)——

　　經(jīng)典童話，《美女與野獸》。

　　--1--

　　浸沒式戲劇的一大特色是將故事碎片化處理，打亂情節(jié)順序，讓觀眾自行在多條線索并行的情況下進行取舍，這會大大加強他們的自我參與感。

　　然而Lily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選用傳統(tǒng)的線性劇情結構與單一觀察焦點，觀眾如同行走在活動的博物館之中，跟隨演員輾轉(zhuǎn)不同的情節(jié)發(fā)生地點，僅靠表演本身的張力和考據(jù)到細節(jié)的背景布置給人身臨其境的參與和代入感。

　　我戴上檢票時領到的白色面具，這是為了方便情緒極端投入的演員區(qū)分亂入表演場地的觀眾身份的重要道具。

　　根據(jù)指導手冊的指示來到建筑二樓，我用了點力氣推開第一幕布景的房門，入目是典型維多利亞式的飽滿華麗裝潢，拱形雕刻的四柱大床，精致艷麗的編織掛毯，浮雕、垂花、鏡子，呈現(xiàn)的視覺效果格外驚艷奢侈。

　　在這絕對華麗的布景中央，姿態(tài)優(yōu)雅放肆地陷在絲絨墊子上的男主人公，漂亮鬈曲的金發(fā)、線條深刻的五官，恰到好處得花哨的打扮，瀟灑又高貴。

　　注意到那男人連袖子角的扣子都在閃閃發(fā)光，再聽他以歌唱形式呈現(xiàn)出的獨白臺詞、以及下巴一直保持著一個輕微揚起弧度的小動作，我對這個角色的定位已有了初步的判斷。

　　哦，這是一位無比尊貴，也無比傲慢的年輕王子。

　　【他住在金碧輝煌的城堡里，擁有不可思議的財富與權勢。

　　最珍貴的精裝書籍，最雅致的東方絲綢，還有最閃耀的藍寶石，都不過是尊貴地位的陪襯。

　　他如此聰明又俊美，傲慢得簡直令人著迷。

　　這樣年輕而桀驁不馴的生命啊，騎著鬃毛順滑的高頭大馬放肆奔馳，毫無顧忌地拿金銀的杯子喝酒，他最喜歡的，是像火一樣熱烈燦爛的姑娘�！�

　　--2--

　　我跟在王子身后走下鋪滿地毯的樓梯來到正大擺筵席的主廳，他一手扶著雕花的欄桿，俯視穿梭在長桌四周的無數(shù)仆從，女仆們的圍裙系著純白的蝴蝶結，夸張地轉(zhuǎn)圈舞動，擺放上精致的銀質(zhì)餐具與插滿新鮮花卉的花瓶。

　　那是個很棒的場景，對群舞的移動路線設計使得整個畫面充實但絕不擁擠，高高在上的王子帶著些炫耀的心思精心準備宴會，直觀地呈現(xiàn)出時代背景的繁華與人物性格的驕傲。

　　金發(fā)男演員隨之自然地走下一樓，被賓客與仆人簇擁，以他為主的合唱將氣氛推到最高潮——

　　我站在有一定高度的樓梯上，比演員的反應更早一步注意到，主廳的大門，被輕輕推開了一道縫隙。

　　【宴會中途不請自來的陌生女子，罩著灰撲撲的斗篷，好像把周圍明亮的世界都染上塵埃。

　　她小心翼翼請求留宿，王子卻厭惡極了她的卑微與陰森，傲慢得理所當然的回絕，隔著長桌如鋒利刀子刺向蜷縮彎腰的瘦弱女人�！�

　　這個灰蒙蒙的角色莫名讓我想起現(xiàn)實中的一個熟人來。

　　嚴格說來也算不上熟人，畢竟Lille只是女友的妹妹，和亮眼自信的Lily不同，是個沉默又不引人注目的女孩。

　　兩年前姐妹倆不幸一起遭遇車禍，女友在英國長期治療休養(yǎng)期間改編完這部劇本，一個月前才終于來到中國與我見面，這也是我并不關心藝術卻熱衷于這部戲劇的原因。

　　只是關于Lille，事故之后，便幾乎沒再聽過與她相關的事了。

　　我一下有些走神，反應過來時樓下這一幕的劇情已接近尾聲。

　　【王子的傲慢惹惱了女人，她開口施下惡毒的詛咒。

　　她詛咒王子失去自傲的外貌成為猙獰的野獸，詛咒王子失去炫耀的資格獨守城堡，詛咒他失去原本擁有的一切善意只能躲進他最厭惡的陰影。

　　哦，這不請自來的女人，竟原來是個女巫呢。

　　只有真正的愛能解除詛咒。她告訴王子，讓他等待一個不為財富權勢吸引不被可怕外表震懾的女孩，用愛化解他因傲慢得來的報應。】

　　--3--

　　故事的走向到目前為止和童話都沒有什么差別。

　　【王子如詛咒所說一直等待著，從最開始的憤怒不敢相信，到對自己失去一切的恐懼，轉(zhuǎn)而不得不耐心地守住一份期待，直至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后的絕望與自暴自棄，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五十年，詛咒好像也順帶停滯了這座城堡的時間，孤獨幾乎磨光了他生性的驕傲，可那個擁有真愛的女孩，始終都沒有出現(xiàn)。

　　直到一百年后。

　　那火紅長發(fā)藍寶石眼眸的姑娘來得太過及時，及時到再晚一步王子便再不可能被她的真心與熱情感動。

　　她那樣愛笑，燦爛得就像不斷燃燒的火�！�

　　真的是像火一樣的姑娘呢。

　　我止不住地微笑，這樣重合的人物設定不能怪我懷疑Lily的小心思。不過，要說女主人公的原型真的是她，我也是相信的。

　　從最開始，就是她火焰一樣的自信明媚性格吸引了我。當初的事故發(fā)生得突然，我因為工作沒能及時趕到她身邊，接到消息時她已轉(zhuǎn)診到英國進行后續(xù)治療，事務纏身，院方又叮囑需要靜養(yǎng)，兩年來我都只能通過社交軟件與她交流。

　　她很明顯受了事故的影響，即使隔著屏幕與網(wǎng)絡都能感受到她不同以往，別扭生澀地企圖靠假裝的樂觀掩飾創(chuàng)傷抑郁后遺癥。

　　時間是劑良藥，我擠出一切可能的時間陪她談心，這之后她果然持續(xù)地好轉(zhuǎn)，到今年見面時她已幾乎與我們初識那會兒耀眼的女孩沒有差別。

　　“Ethan�！�

　　她帶著優(yōu)秀的作品和優(yōu)秀的自己來見我，仿若涅槃。

　　【女孩的真心解除了折磨王子百年的詛咒，被磨平棱角的男人也學會謙遜待人，站在一起，般配得好像天生一對。

　　城堡舉行了盛大的婚禮，紅發(fā)的美麗姑娘擁抱住尊貴的金發(fā)王子，藍寶石般的眼眸深深凝視他的面龐。

　　她說，我愛你�！�

　　“啪”的一聲！

　　洋溢幸福的合唱曲在最高昂的那一刻和整座建筑的光源一起掐斷！

　　好像美滿結局一瞬間抹上灰塵，饒是我這樣習慣鎮(zhèn)定的人也被驚嚇得不輕，環(huán)顧四周，一片黑暗。

　　一束柔光突然亮起，沿著樓梯向上照亮一條路。

　　它在指引觀眾，去尋找故事的另一面。

　　--4--

　　跟著那束追光找到二樓一個房間，推門進去之前，我注意到它就在最開始男主人公登場的房間隔壁。

　　房間里有光，卻不比外面的世界亮堂多少。

　　按未知規(guī)律擺放的長短不一蠟燭跳動著微弱的火苗，黯淡的熒光綠為它們蒙上一層詭異面紗，被圍在正中間的人罩著灰撲撲臟兮兮的斗篷，故事遺忘許久的女巫此時出現(xiàn)，不帶伴奏的清唱陰森得帶起一陣雞皮疙瘩。

　　或許是表演的張力確實太強，我竟沒來由地一陣心慌。

　　女演員的手在半空如干枯樹枝似的舞動，一個虛拋姿勢，視線隨之轉(zhuǎn)移，墻上亮起一圈同樣的綠光，我看見那中間是一面鏡子，意識到和隔壁王子的房間里那面鏡子位置符合，并且還運用了特殊的設計，從那邊的房間看不見這里，從這邊卻能看見那一邊的全貌。

　　金發(fā)男演員出現(xiàn)在對面房間里，應該是趁著熄燈時身為觀眾的我反應不及先一步趕上來，在女巫房間的鏡子亮起的同時開始表演，和開場時那副傲慢的模樣沒有絲毫差別——不如說，是故事的時間倒退了。

　　【女巫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注意這位因財富、外貌、才智聞名的王子。

　　她在月亮最暗的夜晚來到他的城堡，和宴會上光芒四射的一切都顯得格格不入，和高高在上的他更是隔了不可逾越的距離。

　　她對傲慢的他施下能想象到的最惡毒的詛咒。

　　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五十年。

　　她看著他的變化、他的孤獨、他的絕望，比誰都清楚并不會有什么付出真愛的姑娘出現(xiàn)來解除那個詛咒。

　　直到一百年后。

　　她裹緊斗篷離開觀察了百年的城堡，回到自己陰森的小屋，翻轉(zhuǎn)鏡子，倒映出的不再是王子的房間，而是自己氣質(zhì)陰沉的面容。

　　魔法現(xiàn)在才要開始。

　　她脫下斗篷換上從沒穿過的禮服，面對鏡子學習并不習慣的微笑，她摘去自己平凡的眼珠，換上王子曾經(jīng)收藏的最閃耀的藍寶石；割掉自己黯淡的褐色亂蓬蓬的發(fā)，換成艷紅富有光澤的波浪卷。

　　因為啊，王子最喜歡的，是像火一樣熱烈燦爛的姑娘�！�

　　即使很清楚這不過是一場表演，我仍覺得背后發(fā)涼。

　　兩名截然不同的女演員借著舞蹈、光線與斗篷遮掩的身份切換太嫻熟完美，站在觀眾的立場上，就好像女巫真的摘了眼珠割了頭發(fā)搖身一變一般。

　　我突然想到什么，表情不由得越發(fā)僵硬起來。

　　【渾身上下脫胎換骨的女巫來到王子的城堡，用真心和火一樣明媚熱烈的笑容感動了心灰意冷的男人，解除了一百年前的惡毒詛咒。

　　婚禮上，她自信漂亮地站在那里，仿若涅槃。

　　她看著深愛之人的眼睛，用力地幸福地微笑。

　　她說，我愛你。】

　　--5--

　　年輕富有魅力的西方女性裹著大衣等在劇院建筑門外，在這秋末冬初需要人們適應寒冷的天氣里，她一頭紅色的波浪卷和明媚的笑容像火一樣暖人。

　　推門出來看見這一幕，我腳步不由一頓，掛斷手里的電話朝發(fā)現(xiàn)了我便立刻迎過來的她走去。

　　“Ethan，你有沒有愛上她？”

　　還隔著點距離的時候，她已經(jīng)忍不住似的開口問我。

　　愛上她？這個她，說的是戲��？演員？還是……你？

　　“Ethan？”

　　被突然從兩旁沖出的武警人員制住戴上手銬，她眨眨藍寶石一樣的眼睛，很無辜的樣子，卻意外地并不驚訝。

　　“我一直在找當年事故的兇手。”我說，心情復雜異常。

　　干的是警察這一行，自然格外不能容忍傷害女友的肇事者逍遙法外，這兩年我忙于追查線索，都顧不上前往遙遠的英國陪伴在她身邊。

　　才因此錯過最致命的真相。

　　“Lille。”我看著她，有預感會迎來進一步殘酷的事實，“Lily在哪兒？”

　　曾經(jīng)沉默的姑娘如今明媚微笑得有些陌生，搖頭，“當場死亡。”

　　有同事一把拽住我的肩膀，生怕我情緒失控。

　　可我清楚自己此刻到底有多冷靜，從腦子一直冷到心底。

　　“你一手策劃了那場事故，專門挑的我案子纏身的時間段，自己輕傷，Lily卻直接死亡……你借著回國休養(yǎng)治療的名義，做的卻是整容手術，靠她的身份占據(jù)我兩年的愛，如今回來假借戲劇給我線索，難道還在希望……我會因此心軟好像當年的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或許我咬牙切齒的表情有些嚇人，她的笑漸漸淡了。

　　“不是的，Ethan，不是的……”

　　她搖頭，垂下眼簾看自己被拷住的手，倒有一點像她原本那沉默的樣子，只是除了否認外，也再沒做別的解釋。

　　我卻好像明白過來，她所渴求的，從來都不是原諒。

　　“……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之所以特殊，是因為共同擁有過的記憶。王子愛上的是火焰的表象，是和他一起克服詛咒的女孩。女巫該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她垂著腦袋聽我說完，安安靜靜，不作反應。

　　我懊惱自己的多嘴，可看見她被按著坐上警車，站在車外時還是忍不住最后問她一句，“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她似乎愣了一下，轉(zhuǎn)頭隔著車窗看我，突然又露出笑來，我竟一時有些分不清，那笑到底屬于Lily還是Lille了。

　　她說——

　　“我愛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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