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年

　　哥特式塔樓只剩下殘垣斷壁，聳立在學(xué)士院門口左邊那片空曠的草坪上，塔樓斷開的石壁斷點上沒有了初早的紅色，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變成了深的發(fā)黑的褐色，從這個缺口里面沒有光透出來，在有沉重積云的夜晚看來十分可怖，學(xué)士院的教授曾經(jīng)說過這是座與天神心有靈犀的塔，十字軍曾經(jīng)在它的腳下禱告，后來十字軍東征失敗，被處死的時候突然有雷擊中了塔尖的十字架，就變成了今天這副模樣。

　　流川踩著草坪走向它，低矮枯黃的草叢里盡是些小碎石子，透過軟牛皮底子咯的腳底生疼。

　　這是流川第一次走向它，據(jù)說每個這所學(xué)校的人都曾如同受到感召般向它走去，撫摸它墻壁上密集纏繞的藤蔓，可流川從來沒有那種沖動，這個塔樓之于流川，就是個塔樓而已，說難聽點就是個廢棄物，但是在這個深夜，似乎有一種沖動鞭策著走向這座塔樓，盡管流川并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感召。

　　他今夜有些失眠，他想，大概是缺覺讓他的大腦也跟著不正常了，所以才會不正常的走向這個只有濃重潮濕氣息的大東西。

　　流川走近這個大東西的時候下意識的團緊了身上的黑色學(xué)袍，風(fēng)有些大，有濕氣的味道，塔樓后面的墻隔絕著一條河流過的景色，只有站在學(xué)士院二樓的走廊上才能看到，那不是一條很寬的河，近看河面上還會有稀拉的水草在上面漂浮，有時會有擺渡的人撐著長蒿，從那條河上的石橋下滑過去。

　　有一次一條小船在午后滑過那座小橋，船上兩個男孩突然跳起來，船立刻劇烈的顫動起來，在水花四濺中過了一會兒才穩(wěn)下來，他們歡呼一聲擁抱在一起，那是他們學(xué)校的兩個學(xué)生，他們?yōu)榱诉@段愛情而休學(xué)了，這是他們離開前最后一次探望自己的母校。他們對著自己的母校比中指，學(xué)士院是唯一臨河的教學(xué)樓，所以整個學(xué)士院的學(xué)生都震撼了，二樓走廊一時人滿為患，大家扒著木制大寬圍欄目送他們，操著各國語言問候他們的祖先，還差點把一個正倚在圍欄上睡覺的東方少年給擠墜樓，這個倒霉的少年就是流川楓，女生們一聲驚呼，流川一手拉著圍欄邊掛在那里，黑色的學(xué)袍迎風(fēng)展開，周圍同學(xué)嚇壞了，連忙把他拉上來，他坐在圍欄邊上緩著神兒，視線目標(biāo)落在小船的長蒿上，擺渡人也看向這個方向，流川看著呢，那個擺渡人就扭過頭來對著他笑了笑，然后就耍寶一樣做了一個謝幕的姿勢，船里的兩個少年又依偎著躺回了船上，長蒿滑出一片水花遠(yuǎn)離。

　　那個擺渡人是鄰近的一所學(xué)校的學(xué)生，叫仙道彰，流川后來才知道的。

　　當(dāng)然流川不知道日后他居然會和這個仙道彰變得那么熟。

　　就像他不知道原來藤蔓的皮膚有些刺手，流川伸出一個指頭感受著，他已經(jīng)圍著這個塔樓轉(zhuǎn)了一個小時了，然后他突然站住了，定神看著學(xué)士院的門口，他看見自己站在那里，和現(xiàn)在一樣的裝扮，白襯衣和褐色的毛衣，外面黑色學(xué)袍的大領(lǐng)子朝著自己的臉上翻，他看著，就像仙道當(dāng)時站在這里，最大的不同是，仙道將學(xué)袍摟在懷里一直看著他笑。

　　仙道看見他被嚇了一跳，作了個噤聲的動作，他說：我沒想到這個時間會有人。

　　流川挺想告訴他自己睡過頭了所以才這個時間下來，但有點成心的沒說，只是木無表情的看著。

　　仙道攥了下手里衣服，尷尬的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們這里不讓外面學(xué)校的人進來，可是我實在很想親眼看看這個塔樓。他等不到回饋頓了下又說：你知道其實我擺渡也是為了看它，只有來這里的客人才能上我的船。

　　流川依舊木無表情的看著，實話實說吧，他的確是故意，他覺得把一個和自己一樣人高馬大的人弄得手足無措是件很好玩的事兒，一件難得有讓他感興趣的事兒。

　　仙道倒是很合作，他搓著雙手，找不出話來了，眼神在藤蔓和流川的臉上飄，大概是開始后悔沒穿著學(xué)袍了，這天氣太冷，最后他只好垂下雙手：我還是走吧。

　　流川大概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個時候開口，后來有很長時間他為這句話悔青了腸子，再后來他又覺得這句話很有趣，反正這些都不重要，他當(dāng)時歪歪頭，對著門口側(cè)開身子說：要不要進去暖和下？

　　仙道愣了下，連臉上的笑容都沒了，他以為流川要帶著他去見教授，低著頭跟在流川后面走，朝天發(fā)都耷拉了兩條。

　　流川帶著他到了一般上課的地方，雕花壁爐里的火還燃的熱烈，暖洋洋的陰暗空間，光看著就犯困，不然流川怎么會一覺睡到現(xiàn)在呢，他隨手拿了本書坐在沙發(fā)上看，然后對后面傻眼的仙道問了句：不來？

　　仙道明顯一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迷糊德性，坐在沙發(fā)上都是試探性的，似乎不太不相信能有這么好的事，坐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老師還沒來他才有點反映過來，可能的確是會有這么好的事。但是他還是不太相信，站起來問：我暖和過來了，我想……我該走了。

　　請便。流川早已經(jīng)不看書了，他幾乎是躺在沙發(fā)上，聽見仙道說話就把臉上的書拉下來一寸，瞇著細(xì)長的眼睛看著眼前的朝天發(fā)。

　　仙道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問你叫什么名字？流川回答完，他又說我記下來了，我會還你這個情的。然后就走了。

　　流川看著仙道離去的背影，走出大門之后他抖開學(xué)袍穿上，深棕色在夜色看來和黑色差不多，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肚還貼在刺手的藤條上，他忘記收回來，似乎還在他們初次相識的記憶里。

　　一聲大喝傳過來，流川慌忙收手，望向聲源處才發(fā)現(xiàn)不是對自己說的，遠(yuǎn)處文學(xué)院門口有人大聲朗誦著泰戈爾的世界最遙遠(yuǎn)的距離，他念的是印度文版的，很明顯念的不太順，磕磕巴巴的惹得眾人側(cè)目，從文學(xué)院里沖出來一個少年怒氣沖沖的吼著：媽的，你告白就告白唄�。�！你一學(xué)理科的，念什么詩�。。∧氵�不如給我念一遍乘法表��！…丟死人了…滾滾滾……

　　周圍都是哄笑聲，搞得這場告白像是耍寶，流川記得也有人對他聲情并茂的朗誦過這首，不過那人顯然比這人要慘烈一些，那人念的很順也很到位，很多人都被感動了，可他流川楓就是一拳上去將那廝打成一熱血青年，搞得日后其他人都敢暗戀不敢明言。

　　不過當(dāng)時效果是相同的，都是笑聲一大片，當(dāng)中有一人垂著雙手站在校門口笑得特別好看，那個朝天發(fā)那天也沒怎么朝天，濕漉漉的垂著。

　　流川不顧眾人驚駭?shù)匾暰�直愣愣地走過去：你掉河里了？其實他自詡這個假設(shè)還是挺合理的。

　　不過顯然仙道同學(xué)沒怎么理解，因為他說：你才掉河里了，我這是剛洗的頭。

　　流川看看的確是騰著熱氣，就無所謂的聳肩：你干嗎來了？

　　仙道看流川身后，以那熱血青年為首所有在場人都在盯著這邊，他不自在了，就跟流川說：我們邊走邊說吧。

　　流川想也行，就跟著走了。

　　結(jié)果那熱血青年居然巴巴的跟著他們，在街上走了會兒，搞得流川氣不打一處來，掄著拳頭就要扭頭。

　　仙道連忙攔上了：大街上呢，你想進警察局啊。

　　流川指著那熱血青年問仙道：那你說怎么辦？

　　仙道扭頭看那人，大有勸慰的意思：我說兄弟，你這是何苦呢。那人扭開頭不理他，他又說：你別逼我。那人又扭回頭，但還是不理他。這次仙道也不說話了，拉著流川就跑起來了。那人在后面追，追了一會兒就追丟了，找也沒找到，怏怏的一個人往回走，過橋的時候一眼看見仙道正撐著蒿同流川站在一條小船上，他啪一下拍在橋頭的鐵板上，船上那倆人立刻抬頭，仙道還對著人壞笑，歪著頭說：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就是你在那，他在這，但你就是過不來！

　　那人火急了，吼那你算什么！��！仙道回頭看流川，流川不咸不淡一句：你管不著。

　　仙道愣了下說：你聲音這么小他聽不到。然后又覺得自己找錯了重點補充：你這樣說會讓人誤會的。

　　流川瞥了他眼，干脆就地坐下，船已經(jīng)漂出很遠(yuǎn)了。

　　那天水面上的風(fēng)特別大，吹的流川和仙道的頭發(fā)沒規(guī)則的亂飛，流川問你這船是租的？

　　不是。仙道搖頭：一枚金幣就可以買一艘。

　　干嗎要劃船？

　　這個，我也不知道，小時候看著好玩吧。

　　流川有點意外，有錢的留學(xué)生？仙道明白他想的，笑笑，兩個人就這么在風(fēng)中沉默著，直到兩個人一起打了個噴嚏，之后他們倆都感冒啦，那個向流川告白的人之后還嘲笑流川來著，流川只好又讓他熱血了一次。

　　流川這次真的打了個噴嚏，他從回憶里走了出來，外面有些冷，可他還不想回學(xué)士院，干脆團緊了身上的長袍倚著這些藤條坐在地面上。

　　流川把兩只手放在嘴前哈氣，一團一團的白色煙霧，掏出懷表來看了下，差不多了，墻外傳來擺渡人回家的歌聲，嘹亮而且動聽，聽仙道說這里通常都是合唱，很有趣，但今天似乎只有一個人，在水面上回蕩著回聲，挺少見的寂寥。

　　他無所事事的把手伸進口袋，然后頓了下拿出封信，信上寫著流川楓啟，內(nèi)容很是簡短，大概就是說今天是我們相遇一周年的日子，今夜就一起私奔吧，午夜2點，我們在你們學(xué)校的那個塔樓下見面，希望能見到你。我愛你的底下，署名是仙道彰。

　　流川又看看懷表，11點，還有三個小時，似乎很難耗，流川抓抓頭發(fā)看著那封信發(fā)愣：我在干嗎啊。

　　他已經(jīng)當(dāng)面拒絕過了不是，當(dāng)仙道把這封信遞給他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說過了，不可能的，你這是徒勞的。仙道仍把信放在他手里說我會等你。

　　這誰等誰啊。流川抱怨的看著墻外的天色，他又把信疊了下，也沒裝進信封就并排著掖進了口袋，平日里早該犯困的時間今天卻特別清醒。

　　他不明白仙道為什么這么喜歡這塔，連對他告白的時候都是站在這塔下，仙道站在這里對流川展開手臂說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會不會愛我？

　　流川抿著嘴唇?jīng)_過去，仙道縮著脖子等著拳頭問候他的臉，可流川沖到他面前，瞪了會兒，突然放開嘴唇展露了一個笑容，那確實是一個笑容，甚至連流川自己都驚訝自己竟然會這么笑，彎著眼角說：可我不能答應(yīng)你。

　　仙道干笑了下：你這個表情和你的臺詞太不搭調(diào)了。然后一把將流川摟在了懷里。

　　流川清楚地記得他們之后見面的次數(shù)更多了，甚至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是膩在一起的，快樂的事情突然就變得多起來，仙道突然喜歡上坐著自己的船去垂釣，而不是載人渡河，流川也開始喜歡枕著他的腿睡得曖意至極，他們會在落日橋頭的余暉中擁抱在一起，學(xué)院派的戀愛。仙道會給流川講他們宿舍里的趣事，讓流川記憶最深的是，他的同學(xué)喜歡上了一個女同學(xué)，試圖接近那個女孩，于是就想出來一個爛俗的戲碼，他決定去撞那個女同學(xué)，騎著自行車去撞她，這樣他就會送她去醫(yī)務(wù)室，他們就開始有交際了，可是事實操練卻不是這樣，女孩身手很好的躲開了，他則一頭撞在路邊的樹上，可是或許傻人傻福，女孩送他去了醫(yī)務(wù)室，他們還是有交際了，可是他卻突然不敢告白，甚至最后那個女孩都感覺出來了，他還是沒說出口，女孩問你是不是喜歡我？他說就為這事兒這么晚你還不睡�。颗夂吆叩淖吡�，他關(guān)上門給了自己十幾個嘴巴，又拿枕頭恨砸自己的頭，把仙道他們都嚇壞了。流川問過仙道后來這倆人怎樣了，但是仙道一直說不告訴你。流川切了聲，也不問了，后來過了半年，流川都快忘記這事的時候，仙道在某次摘著路邊野花時突然說那個故事終于完結(jié)了，后來女孩又問了我室友一次你是不是喜歡我？流川好奇的問：后來呢？仙道看著那束野花笑得沒心沒肺：他啊，他先給了自己十幾個嘴巴，又拿枕頭狠砸自己的頭，然后對那女孩說我不止是喜歡你，我是需要你。說完仙道大笑起來。

　　流川后來見到了他那個同學(xué)，仙道的學(xué)校允許別的學(xué)院的學(xué)生進入，圖書館前的石雕像下那個同學(xué)站在那里，一看見仙道就迎了過來，說是要帶著他女朋友劃船去，連流川都沒來得及招呼就搶了仙道的鑰匙跑了。

　　仙道無奈的看著流川：怎么辦？

　　流川聳肩：你想。

　　去我宿舍待會兒吧？仙道拉著流川走，走過小徑的時候超了個近路，路邊一個中國人穿著長衫在吹笛子，流川看著那身古怪的衣服，仙道解釋：中國留學(xué)生，他們拒絕穿學(xué)袍，每年都為此會扣一個學(xué)分，可他們得成績還是最好的，學(xué)校也不愿意拋棄好學(xué)生，也就變相的縱容著。

　　流川愣了愣：他們真有勇氣。

　　仙道聞言也愣了下，隨即明白了點頭：是啊。

　　那個中國留學(xué)生吹完了一曲回頭看見他們，笑了笑，倒是和氣的很。幾個穿著學(xué)袍的學(xué)生走過來，那個中國留學(xué)生就和他們有說有笑的一起離開了。

　　流川突然拉緊了仙道的手，驚得仙道回頭去看他，流川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去哪兒？仙道問。

　　流川直著看那幾個人離去的方向：都可以。

　　那一天他們的手一直都沒有松開過。

　　他們一直在走著，開始還說話，后來也不說了，就是走，越走越快，就算天空突然下了瓢潑大雨也沒有妨礙他們，他們在狹窄的巷子盡頭吻著，像極了初識那夜的爐火。

　　然后他們分開看著狼狽不堪的對方大笑。

　　如果這一切都是快樂，他們已經(jīng)沒辦法舍棄了，或許一場拉鋸戰(zhàn)總要有一個高下，結(jié)局是仙道拿著一封信交到他手里說我們也要學(xué)學(xué)中國人的勇氣，我們走。

　　流川猶豫著，他說這好像在逃避責(zé)任。

　　仙道說責(zé)任還是借口？

　　流川愣了下，他把信還給仙道：我不會去的，我不能去。

　　仙道又掖給他：你會來，你不來我會一直等你。

　　流川沒再掖還給他：那你的下場就是被學(xué)校的教官們拖出去。

　　仙道立刻笑了：那明年的今天我還會在那里等你。

　　流川白他一記。

　　流川用后背輕輕撞擊著藤條，這樣可以減少寒冷的感覺，他想現(xiàn)在是幾點？然后又把懷表掏出來看，1點30分，還有半個小時，半個小時，為什么要定兩點呢？流川依舊覺得很難熬……盡管和剛才那3個小時比起來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流川知道仙道就要來了，可流川不知道，此時仙道就距離他兩公里，他突然抬頭看著陰暗的天空，那么沉重，似乎再多有一片云就會有一場大雨傾瀉而下，他眨眨眼，目光有些悲切，似乎在祈禱些什么讓他的動作有些緩慢，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兩公里外的哥特式塔樓旁，流川正從草坪上站起來，輕輕活動著有些僵直的手腳……他突然覺得心里很緊張，很奇怪……他歪歪頭，抬頭看著天空，一片云正飄離這里露出皎潔的月光，這恐怖的塔赫然溫和了許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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