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每年冬天都會下好大的雪，雪會埋了田野蓋了房子，每當(dāng)下雪的時候我都會特別高興。因為這正是個不用去學(xué)堂的理由，可以睡個飽玩?zhèn)�夠。
　　今年年關(guān)依舊下了很大的雪。當(dāng)時父親的軍隊正好駐扎在家鄉(xiāng)，年底了戰(zhàn)士們都很想家，父親便請了一個戲班來，說是大家就像親人，過年嘛一起熱鬧熱鬧。
　　開戲的第二天我才去看，還是被幾個朋友強(qiáng)拉去的，我很不喜歡聽?wèi)�，咿咿呀呀似哭似笑，讓人著實難受，卻又實在不知道在說什么。但朋友跟我講，這個老戲子近三十了，媚的卻沒有邊，舉手投足都是情，最拿手的便是時下最火的《鎖麟囊》。
　　其實我覺得三十歲不很老，戲子多情也不奇怪，也更不知道鎖麟囊是什么，但我還是去了。舞臺上那個人一出現(xiàn)我居然愣住了，像被鬼怪?jǐn)z取了魂魄。那人穿著青衣畫著啼妝。尖下巴低垂，一雙含淚的桃花眼卻微微上挑，帶著笑意掃過我的臉去，我的臉仿佛在發(fā)燙…… 整場戲我都不知道唱了什么，只將目光隨著那人移動旋轉(zhuǎn)。
　　又聽了一天，我鬼使神差般去后臺找她。后臺沒有那日勾魂攝魄的狐女，只有一個穿著粗布棉袍的清瘦男人，他舉著一桿磨得發(fā)亮的舊煙桿，挑著一雙大大的桃花眼，揚(yáng)著雪白尖瘦的下巴。打量了我許久，突然就笑出了聲，道：“你不是那天的少爺么？”
　　我呆了幾秒，突然反應(yīng)過來，原來那狐就是他，火狐卸了妝變作一只白狐。
　　我脫口而出：“你是男的？”
　　他聳聳肩，嘻笑著道：“如假包換�！�
　　那年的一整個冬天我都與他在一起，他化妝，我就坐在旁邊看著，他穿衣，我就上前搭一把手，他唱戲，我就坐在臺下鼓掌。大家都笑我癡了，他卻只是笑笑，任由我泡在他身邊。
　　我是癡了，不知為何。
　　新年的春色快來的時候，朋友告訴我，他本是京城的名角，不知怎么抽煙倒了嗓子，潦倒了才來到這里。他有個從小養(yǎng)大的妹妹，不知為何竟入了敵人的隊伍里，如今正被我父親關(guān)押著。
　　我去找他問，他苦笑著對我說，自己賣唱供妹妹上學(xué)，還不敵那男人的幾句主義，妹妹是他從小看大，發(fā)起愁來抽了幾口煙，人窮命賤，一抽就他媽上了癮，原來的戲班便不肯留他了。自己辛辛苦苦練了許久，好不容易能再整點生計，妹妹卻跟人跑了，跟著她的主義跑了，還跑的無影無蹤，他這個下三濫的人卻還在想著怎么救她。
　　我去問了父親，他的妹妹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而且還不到十八歲，我又求了幾次，父親嘆了幾口氣，便將她放了。
　　他高興的不知所措，雪白的尖臉上都泛了紅光，給妹妹殺雞弄酒。而她卻根本不領(lǐng)情，三天之后又不知跑向何處。
　　我還沒來得及幫他找回來，敵方的隊伍就已經(jīng)兵臨城下，父親本就不想與自己人為敵，雙方當(dāng)兵的也打的十分消極，就在這似戰(zhàn)非戰(zhàn)著僵持的時候，上級突然下命令撤離。這一撤離便再也沒有回來，直到我永別故鄉(xiāng)留在臺灣。敵人變成了光榮的政府，我卻要離開家鄉(xiāng)渡海遠(yuǎn)去，我問他跟不跟我去，他笑笑，說還是不了，他妹妹找的那個青年一嘴油腔滑調(diào)，不是什么好東西，他要回到那年大雪的我的家鄉(xiāng)去，他必須找到妹妹守在她身邊。
　　我沒有強(qiáng)迫他，和父親離開了大陸。
　　后來就是很久，我有了妻子，有了孩子，孩子們逐漸長大，讀書上大學(xué)，懂得了許多道理，他們各自有家庭后離我而去，又不知過了多久，妻也不在了。
　　我也逐漸明白，敵人也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敵人，其實人都是一樣的，老了，就變作孤零零一個人。
　　我越發(fā)的老，越發(fā)的想見故鄉(xiāng)的雪，也想再見見那個戲里戲外嫵媚清越如狐般的人。
　　老天有眼，在我死之前終歸可以回大陸了。
　　我仿佛回到了二十多歲的那年，渾身是勁，一個人搭火車回到了故鄉(xiāng)。又是一個冬天，大雪連天，仿佛遮蔽了所有。
　　我看到老戲臺已經(jīng)被拆的亂七八糟，基本不復(fù)存在。
　　我開始向一些老人打聽他的下落，卻沒幾個人知道，直到我問到一個老兵。他說這里曾有一個很好看的戲子，尖臉桃花眼，戲子的妹妹嫁了一個干部。后來鬧革命，戲臺都砸了，戲服也燒了，他也因曾給國民黨□□唱戲被人罵作牛鬼蛇神，批斗來批斗去，妹妹也與他劃清了界限，他孤零零一個人在村里撿東西吃。后來，他突然開始一個人往南走，被人發(fā)現(xiàn)抓了回來，干了幾天活就病了。那年特別冷，他也就沒再起來。
　　我愣了好久，就像初見他時一樣。
　　走出屋外，大雪連天，天地茫茫一片白。我忽得聽到有人唱戲，下意識的朝戲臺望去。
　　那座戲臺仿佛凌空打落，而他還在那里，穿著青衣畫著啼妝。嗓音清越嫵媚，百轉(zhuǎn)千回。他尖下巴低垂，一雙淚眼卻上挑，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意掃過我的臉去，我的臉仿佛在發(fā)燙……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shù)頃刻分明。想當(dāng)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xùn)……”
　　他似哭似笑，唱了一段糾纏的《鎖麟囊》，拉我坐在他身旁，給我背了一段繞口的戲文。
　　我笑他身上的煙味太重了，在這么抽下去，有一天又會窮死……
　　老兵見我愣住，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瞬間一切都消失了，殘破的戲臺依舊白雪茫茫，什么都沒有，而我不過是個兩鬢蒼蒼的老人，連走兩步路都會氣喘吁吁。
　　明明回到了家，我卻感覺特別累，感覺躺下去就不會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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