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竹子不開花
彥是從四川的大涼山里出去的,那年他還不滿15。
彥爹媽死得早,全靠爺爺奶奶種竹子把他帶大。
彥很有孝心。八歲那年他站在板凳上,拿小刀往土墻上劃了一下?粗堑绖澓郏瑥┌l(fā)誓等他長到跟劃痕一樣高的時候就到山外頭去打工,然后寄錢回來報答爺爺奶奶。
今年彥25歲。重返大涼山,一事無成。
早些年彥在外面打工的確是存了些錢。后來跟著同鄉(xiāng)一起做買賣,誰曾想錢沒賺到,還把先前積累下來的家底兒給搭進去了。后來同鄉(xiāng)跳了樓,他也被催債的逼回了大涼山。
看到他背著包袱一臉狼狽地站在家門口,奶奶倒也不曾埋怨。將他喚進屋里,端來了一大盆燙手的烤洋芋。
彥抓起洋芋就往嘴里塞,燙得不停哈氣。
墻上的那道劃痕還在。旁邊掛著的是爺爺?shù)恼掌,黑白的。彥邊看邊吃,最后痛哭流涕?br>
“明天我陪你去伐竹子嘛!
“好嘛。你小時候種的那棵我還給你一直留到起!
或許有些城市注定是不歡迎外來人的。無論付諸了多少心血,它始終不會施舍給你一個安身之處。人長大后,反而沒了那些豪言壯志。所有的退縮,全被自己自我安慰成了一種識時務(wù)。
那晚,彥睡了幾年以來最沉的一覺。
深山里的清晨是被提早的,即便它始終非常的安靜。
彥背著籮筐,跟隨著年事已高卻還是不得不為了生活奔波的奶奶一起到了自家那片不大的竹林里。
清晨的山中竹林,云霧還未散。經(jīng)了夜凝結(jié)的露水從竹葉的尖尖上滴落,看到就覺得似乎會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彥深深的吸了口氣,一股沁涼便由鼻子進到了五臟六腑,說不出的通透。
看著彥站在那里眺望風(fēng)景,奶奶也不催促,拿了鐮刀徑自朝竹林里走去了。
一陣南風(fēng)刮過,帶來的是竹子特有的清香。
“阿彥,你回來了?”
彥聽到身后有人叫他,趕忙回過頭去。
太陽突然從山坳里升了起來,為這竹林以及身后那人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那是個年輕的男孩兒,皮膚白皙的完全不似那些成日風(fēng)吹日曬的農(nóng)民。他的黑發(fā)順著南風(fēng)微微揚起,而后柔順地貼在了頭上。
男孩兒沖他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于是起風(fēng)了,竹葉發(fā)出嘩嘩的響聲,仿佛這山都跟著男孩兒一起靈動了起來。
“你是……”
彥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但潛意識中覺得自己一定認識這個男孩兒。
“我是阿清!忘了么?”
男孩兒的眼中生出一絲失望,但一閃即逝。
男孩兒慢慢走上前,一把將彥緊緊抱住。將頭埋在彥的頸間,輕輕地呼吸。
他的呼吸噴在脖子上居然是涼涼的,男孩的身上散發(fā)出好聞的清冽氣息,如同這山中的翠竹一般。
“彥,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了!
沒錯,童年的記憶雖然變得模糊不清,但阿清這個名字卻是的的確確存在著的。
彥記得小時候,由于家庭原因。他變得很自卑,同齡的孩子們也都避著他。只有阿清……
“阿清……我記起來了!
感覺到那雙手將自己抱緊,彥突然發(fā)現(xiàn)也許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
即便是再卑微到不起眼的人,世上也總有一個人是看得見他的。
“彥,我一直在等你呢。又可以一起玩兒了!
那個叫阿清的男孩兒這么說著。
“彥,過來幫個忙!
遠處的奶奶朝這邊喊道。
“就過來!”彥答道。
他轉(zhuǎn)身打算叫那個叫清的男孩兒一同前往,卻發(fā)現(xiàn)霎那間他已經(jīng)不見了。
大概是有事先走了吧。山里人,走得跟飛似得。
彥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向了竹林深處。
忙到中午,他們才停了下來。
吃了點干糧后,奶奶就讓彥在這里守著,自己到山下一點的地方去挖點野菜,晚上好拿來煮湯。彥要替她去,但她說彥又不知道哪種野菜能吃,執(zhí)意讓他留在竹林里。彥見拗不過,只得同意下來。
午后的竹林少了清晨的清冷,陽光從竹葉間灑下,落在地上形成斑駁。
彥席地而坐,靠在一棵竹子上閉目養(yǎng)神。竟不想就這么睡了過去。
他做了個有些難以啟齒的夢。
在夢中,那人熱情的與他糾纏著。呼吸交織,是陌生卻極具誘惑力的悸動。
“阿清……”
他在夢中喊道,而后突然清醒了過來。
“你叫我?”
阿清的聲音驚得彥猛地跳了起來,一不小心碰到了阿清的鼻子。
“嘶……”
“對不起、對不起阿清!你突然這么出現(xiàn)在我頭頂上,嚇了我一跳!
阿清聽到彥這么說,兀自笑了起來。
“你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冒冒失失的!
的確,彥小時候是個徹頭徹尾的冒失鬼。記得爺爺叫他去添柴,他差點沒把房子給點了。為此還挨了爺爺一頓痛打。
想到這些,彥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有些事并不是遺忘掉了,只是刻意不愿再想起。
“彥,你不是打工去了么,咋子又回來了?”
阿清的提問顯然觸及了他的痛處,他似是要掩蓋什么的胡亂回答道:“沒什么意思,就是想回來了!
阿清在他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回頭沖他笑了一下。
“彥,沒有什么是比不敢承認更可怕的!
“你這話什么意思。”
彥皺了皺眉頭,顯然是覺得阿清的這句話傷了他的自尊。
阿清笑著沖彥連連擺手,道:“別誤會別誤會,我說的是它啦!
他用手指向了那些蒼翠的竹子。
“彥,你知道竹子開花的事么?”
彥不解地搖搖頭。
“竹子一生都不會開花,唯一的一次就是在它死的時候。但竹子仍是會坦然面對開花那天的。不僅如此,它還會使出最后的一絲氣力綻放,縱使它的花開的真的挺難看!
阿清說完后,輕輕牽了牽彥的手。
他的手有些冰涼,讓彥禁不住想要握住給予他溫度。
“彥啊,你是看著這些竹子長大的。無論是這股開花的拼勁兒還是直面未來的態(tài)度,總該是要學(xué)著點兒的吧!
彥突然笑了,舉手揉了揉男孩兒的頭發(fā)。
“你比我小那么多,也開始學(xué)著教訓(xùn)我了?”
阿清不滿地皺皺眉。
“也沒小幾歲好吧,不然怎么打小就在一起玩兒的呢?我只是看著嫩點兒!”
彥笑著點頭附和道:“是是是,你看著年輕。是我老了!
阿清無奈地搖了搖頭。
“說什么呢。不管遭了什么劫,活著終歸是好的!
“怎么這么說?”
聽阿清這么說,彥不禁斂去了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看向他。
阿清不回話,透過那些茂密的竹子看向遠處的山坳。
“彥,我真的好想你啊!
這一刻,彥聽到了心中的某處發(fā)出聲響。很輕,卻敲打著最隱蔽處的柔軟。
他反手將阿清攬進懷里,發(fā)現(xiàn)這個擁抱都是如此的懷念與熟悉。
“我曾經(jīng)是不是也這樣抱過你?”彥問。
阿清不答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遠處,奶奶的身影正顫顫巍巍地朝這邊走近。
彥起身朝奶奶揮了揮手。
他看到陽光下的奶奶沖著他慈愛地笑了。
“阿清,晚上到我家吃飯吧?”
他回頭問向身旁的阿清。
“不行了,我該回去了!卑⑶迮呐纳砩系哪嗤琳酒鹕韥。
“這么著急干嘛?”
阿清笑著搖了搖頭,他的笑容里暗藏的是滿滿的眷戀?上В聪蚰棠躺碛暗膹┦冀K都沒有發(fā)覺。
“不是急啊……除非竹子不開花。”
“什么?”
彥不解的回頭看向阿清,卻發(fā)現(xiàn)他再次消失了。
“幺兒,我?guī)闳タ纯茨阈r候種的那棵竹子撒。好多年了,它也長大了!
“好!
奶奶伸出手,拉住了彥。
她的手干皺卻溫暖,是彥記憶中的溫度。他突然緊緊反握住了奶奶的手。
總該為了這雙牽著他走過整個孩童時代的手再拼一次啊。
就像竹子……
他們慢慢朝著南邊的幾棵竹子走去,奶奶邊走還邊幫他回憶著。
“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不愿意跟其他小孩子玩兒,就愛天天往這竹林子里躥。”
他們走到一棵竹子旁停了下來,奶奶看了眼那竹子,叫出聲來。
“呀,怎么開花了!”
彥順著奶奶的目光也朝那棵竹子看去,發(fā)現(xiàn)它的葉片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了。在那些葉片中間,開著幾朵不起眼的青綠色小花。
奶奶嘆了口氣,兀自感傷著。
“也是命。阿清終是等不到你來了……”
“你說什么……阿清?!”
彥錯愕地轉(zhuǎn)身看向奶奶。
奶奶點了點頭,用手撫著那泛黃的竹子。
“阿清……還是你給它起的名呢。你小時候說,你只要阿清,別的什么都不要了。阿清可一直都在這里等著你呢。”
彥再次回頭看向了那竹子,少年的面孔在此時竟與眼前這竹子重合了。
他伸手撫摸著它,那種溫度他不會記錯,就是阿清身上的溫度。
“你為了見我,竟是拼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彥喃喃道。
“奶奶,竹子能不能不開花?”
“傻幺兒,開不開花都是竹子自己決定的。我們誰也管不到!
西邊的日頭落了,竹林又變的似清晨般冷清。
奶奶牽了牽還在發(fā)呆的彥的手臂,示意他要趕快回家去了。
暮色中的大涼山連綿而美麗,兩個身影踏在歸家的路上則是山中最溫柔的風(fēng)景。
在那之后不久,彥再一次離開了大涼山。奶奶依舊是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幫他將行李打包收拾好,而后一個勁兒的往包袱里塞著烤洋芋。
這一去便是數(shù)十載。
那期間,他也曾歸來。然而每次都會獨自前往這片竹林,一呆就是整整一天。
一直到多年之后,一輛高級跑車開進了大涼山。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從車里走出,來到了山中的那片竹林里。在兩座掛著慈愛老人照片的墳塋前放上了鮮花,而后久久佇足直到黃昏。
在那兩座墳塋前,一棵嫩綠得竹筍正在悄然無息地生長著……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