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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事實上,直到郁蓮變成一縷幽魂,跟在黑白無常身后,搖搖晃晃地走在黃泉路上時,她仍然沒有弄明白,這飛來橫禍是怎么回事。
沒有人會死得這么地……離譜吧。
那么寬敞的一條路,她明明靠著遠離堤岸的一邊走,為什么她會掉進河里呢?這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之一。
而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身在半空中俯視著河里自己的身體時,她發(fā)現(xiàn)另一件更不可思議的事,河水居然還不到一米深。
她居然被不到一米深的河水淹死了。
郁蓮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躺在河里的身體,怎么都覺得自己死得很無辜。
她左右望望,發(fā)現(xiàn)自己定在半空中,動彈不了,她目睹著警察來了,趟著水將她的身體撈上去了。
救護車也來了,載著一具明顯已經(jīng)停止呼吸的身體一路鳴著笛向醫(yī)院開去。
河邊圍觀的人散去了。
她奇怪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原地,怎樣也動不了。
她有些困擾地皺起眉頭,魂魄不是應該可以到處飄嗎?
半晌之后,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失敗的嘗試,她確定自己確實沒有辦法移動,只好認命地呆在原地。
太陽慢慢升了上去,先還在她的眼前,轉(zhuǎn)眼就在她的頭頂上了。
她百無聊賴地開始數(shù)河堤上經(jīng)過的車輛,但過了高峰期后,經(jīng)過這里的車輛簡直寥寥可數(shù)。
她又陷入一種十分無聊的狀態(tài),最后她開始研究自己剛剛浮尸的河水。
很清澈,河底的石子看得一清二楚,她確定自己的身體上沒有任何血痕,她就真的只是被淹死了而已,雖然怎么看這么淺的河水都不像能淹死人,而最讓她困擾的是,她沒有任何嗆到水的記憶,仿佛就是一覺睡醒,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半空了,底下躺著自己的身體。
如此又過了很久,太陽升到正空,再然后,慢慢地降下去了,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又多了起來,天邊只有余暉,染著朵朵白云都成了金黃色,好看極了。
郁蓮開始驚慌起來。
她究竟要在這里呆多久?
入夜之后,周圍的行人車輛越來越少,越來越安靜。
郁蓮瞪著淹死了她的河水,怒氣漸漸升騰起來。
她好端端地走著路,卻莫名其妙地掉進河里淹死了,淹死也就罷了,她向來隨遇而安,做鬼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為什么她一直在這個地方動不了?
終于在夜半時分,她看到了傳說中的黑白無常。
她松了一口氣,好歹有個鬼影了。
黑白無常卻驚訝極了,面面相覷:“這里怎么有一個?”
她瞪向他們:“說什么呢?”
黑白無常嚇了一跳,交頭接耳商量了半晌,最后無奈地說:“算了,帶她走吧!
郁蓮覺得自己真是不幸,連死了都這么沒人權,哦,不對,應該是鬼權了,聽聽人家兩人說得多勉強,她很想有骨氣地拒絕,但被他們帶走,總比一直留在一個地方好,所以她的骨氣暫時休假去了。
于是她就跟著黑白無常一路晃悠悠地,晃上了黃泉路。
這條路長且荒蕪,連根草都沒有。
郁蓮把她荒唐的死因想了一遍,懶懶地開口:“喂,我為什么死了?”
黑白無;仡^看她:“我們只負責拘魂!毖韵轮猓虿粴w他們管。
她默:“是你們拘我的魂?”
兩人異常困擾地看了她一眼:“不是。”
不是?
她呆了一下:“可我淹死了!边是被不到一米深的水淹死的,現(xiàn)在只剩一縷幽魂了。
“我們知道!碑惪谕暋K圆胚@么困擾,這只鬼懂不懂看鬼差臉色?
郁蓮嘆口氣。
好吧,死得不明不白。
過了一會兒,荒涼之極的地方,居然出現(xiàn)了紅色花朵,綠色的枝干,沒有葉子,只在頂端開著形狀詭異的艷紅花朵。
在這黃泉幽冥路上,陡地出現(xiàn)盛開得像血一樣的花,這等詭異的景象,郁蓮卻頗感興趣地問:“那是什么花?”
黑白無常極其頭痛地互看一眼。
“彼岸花!
“什么是彼岸花?”她是個勤奮好學的好學生。
黑白無常卻不是好老師:“你哪來這么多問題?安安靜靜地當鬼。”
郁蓮嘟起嘴:“哼,死了還不給人說話!
“你已經(jīng)是鬼了!卑谉o常快把舌頭咬斷了。
“死了還不給鬼說話!彼唤橐庵貜鸵槐椤
黑白無常幾乎要炸了,好在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奈何橋頭,黑白無常沒再搭理她,徑直停下來,向橋頭的一位美女道:“孟婆,一碗忘魂湯。”
孟婆?
郁蓮瞪大了眼,不是個老太婆嗎?這么年輕漂亮。放在人間,那些電影明星可都被比下去了。
美女笑吟吟地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給,喝吧!
郁蓮無所謂地接過碗,一飲而盡。
再然后,她被帶到了閻羅殿,寬闊的大殿上,鬼影稀少,她左望右望,納悶極了,閻羅王呢?怎么沒看到?
忽然有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判官,下跪何人?”
郁蓮不自覺地抬頭反駁:“我沒跪。”她好好地站著呢。
然后她看到了懸在半空中的鼎鼎大名的閻羅王,她愣了一下,隨即脫口而出:“你坐那么高,不累嗎?”
閻羅王的頭頂飛過一只烏鴉,不理她的問題,徑直問判官:“死因為何?”
“我淹死的!庇羯徔磁泄傩量嗟胤啦荆胺蠓蠓曳,都沒翻出個道道來,干脆自己開口。
此言一出,換來幾道詫異的目光。
“你怎么知道的?”黑無常驚駭?shù)貑枴?br> 郁蓮有些莫名其妙:“我是被淹死的,我怎么會不知道?”
“可是你喝了忘魂湯……”白無常的指控吞回嘴里,因為閻羅王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同時判官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回閻王,生死簿上此女子的陽壽未盡!
未盡?怎么把魂給拘回來了?閻羅王眼中射出兩道怒火,目標人物黑白無常有些委屈地分辯:“不是我們拘的!
怒火換了方向:“你怎么來的?”
被瞪的郁蓮更加無辜:“我死了就來了!边@么明顯的事實,那個懸在半空的老頭居然還問,有沒有智商啊?
閻羅王氣結(jié):“扔回去!
“?那不是詐尸嗎?”郁蓮不樂意了,死了就死了,還要詐尸活回去,也太離譜了吧。
她鬼微言輕,因此沒人理她,黑白無常揮手招來小鬼,架著不甘不愿的她往外走。
“等一下!遍惲_王叫住了她,郁蓮一臉希望地回頭,卻只聽到他說,“給她多喝幾碗孟婆湯。”
“我喝過了!庇羯徍懿桓吲d。這里太專制了,怎么能強迫客人喝不喜歡喝的東西呢?
自然她的抗議再度被忽視,于是她被咕嚕咕嚕地灌了幾碗湯下去,再被帶到一堆門前面。
小鬼打開其中一扇,推她進去:“走吧!
她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量牽引著向前走去。
身后的門合起來前,她的耳邊飄落幾句對話。
“啊,你開錯門了。”很平淡的聲音。
“每年總會開錯幾次的,沒關系,這些人類都跟跳蚤一樣,錯了也活得下來!备降穆曇。
然后門“啪”地一聲合上了,她的回路斷了。
門后是一條長長的隧道,她被力量牽引著,一直向前走去。
隧道里沒有時間的流動,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好像是一直不停地走著,不遠處有一團白光,看起來就近在眼前,卻怎樣也走不到。
終于,她從那一團白光中穿過去了。
迎面便是刺目的光線,她趕緊閉上眼睛,耳朵已經(jīng)聽到熱熱鬧鬧的鼓樂聲。
然后她張開眼睛。
呃,古人,古裝,古建筑。
郁蓮輕呼一口氣,以她看小說數(shù)年的經(jīng)驗來說,她毫無創(chuàng)意地穿越了。
她想有那樣不負責任的鬼差,難怪每年總有人穿越。
郁蓮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有些僵硬,于是想動動胳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
她沉了一張俏臉。
變成鬼的時候動彈不得,現(xiàn)在變成人了還是動彈不得。
鬼權人權她都沒有。
郁蓮的眼珠子向下瞄了一瞄,發(fā)現(xiàn)自己身著描金繡鳳的嫁衣,姿態(tài)與其說是端莊,不如說是僵硬地坐在木椅上,被四個人抬著,前方一隊身穿紅衣的樂隊奏著喜樂,嗩吶聲喜氣洋洋。
可是,郁蓮皺眉,嫁人不是應該坐轎子嗎?不管是哪朝哪代的風俗,都沒有新娘子拋頭露面被抬進家門的吧?
這真的是在辦喜事嗎?
她的懷疑很快有了答案。
沒有人嫁人是抬到河邊的,也沒有人嫁人的時候還有跳大神的跟著。
郁蓮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下面又是念念有詞,又是群魔亂舞,還有舞龍舞獅,香煙燭火,煙霧繚繞,比起她過年時去寺廟拜佛時的情景,熱鬧了無數(shù)倍。
頭一回看到這么真切的跳大神的場面,郁蓮其實是有點興致勃勃的,但當兩個人走過來,看起來像是扶著她,實際上卻是架著她,用力地向前拖,向著拿著桃木劍站在祭臺上長須飄飄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道士走過去時,她才始覺有幾分不妙。
那名道士面對著她,嘰嘰咕咕地說了一堆話。
她沒聽懂。
語言不通。
郁蓮郁悶了。
后來發(fā)生的事太快,快到她再次變成了一縷幽魂時,才明白過來自己原來是那祭臺上的祭品,給河神的獻禮,祈禱風調(diào)雨順的野蠻禮俗的犧牲品。
她再度在半空中俯視自己的身體,猜測著也許那些人怕她反抗,給她服了藥,因此她根本無法動,被那兩個人抬起來扔進水,便直直地沉到了底,吐出一串水泡后,氣盡而亡,連一點掙扎也沒有。
她的面容很安詳,甚至還帶著微微的笑意,沒有一點痛苦和驚慌。
不一會兒的功夫,天空中的驕陽隱去,烏云聚集,電閃雷鳴,暴雨傾泄而下。
人群歡呼起來,高舉著手,迎接雨的來臨。那道士微笑地摸著自己的白須。
郁蓮這輩子還沒有這么吃驚過。
真的這么有效!
黑白無常也還沒有這么吃驚過:“是你?”他們剛剛才送她上來。
郁蓮對他們一笑,無辜地道:“我活了不到半個小時,又被淹死了!泵\多舛啊。
黑無常結(jié)巴起來:“你、你、你、記得?”
“記得啊,”郁蓮在半空中盤起腿,興起談天說地的興致,“我們半個小時前才見過面!彼齻(cè)頭想了一想,“這次你們比較快找到我。”
白無常抓狂:“你不是喝了忘魂湯嗎?。???”怎么事事都還記得。
“忘魂湯?”郁蓮皺眉,想了半晌,忽然明白過來,“啊,就是孟婆湯!
黑白無常的腦門上冷汗直流。這女人的智商會不會太低了點。
“那為什么我什么都還記得?”郁蓮發(fā)問,有些無聊地玩自己的手指甲,喝了孟婆湯不是會什么都忘記嗎?
黑白無常無力:“我們也想知道。走吧,黃泉路你已經(jīng)走過一次,應該很熟了。”
郁蓮嫣然一笑,從半空中飄下來,跟在黑白無常身后,悠閑得像散步一般,踏上黃泉路,一路來到地府大殿。
判官抖著嗓子:“回閻王,此女子陽壽未盡。”
黑白無常立刻撇清:“回閻王,不是我們拘的魂!
掛在半空中的閻羅王似乎有些頭痛,半晌沒有說話,
“下跪女子,報上名來。”好久之后,才勉強開了尊口。
“我沒有跪!庇羯徶庇X回話,又抬頭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閻羅王,“眼神不好就別坐那么高。”
閻羅王的頭頂飛過一只烏鴉,郁蓮目送著它呱呱遠去。
離得太遠,看不清閻羅王的表情,但聲音卻像是咬牙切齒地擠出來的:“報上名來!
“哦,郁蓮。”她聳聳肩回答,嫌站著太累了,居然盤腿在大殿上坐了下來。
閻羅王似是怔了一下:“郁蓮……”
又是半晌的沉默:“郁蓮,雖然你已經(jīng)死了,但生死簿上你的確陽壽未盡,因此我會幫你另尋一肉身,讓你返回陽間,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聽起來怎么這么怪。
郁蓮懶得多做考慮,反正鬼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隨便你!
閻羅王向判官道:“判官,為她尋一肉身,你親自送她上路。”
上路?上路?上路?
郁蓮的腦子里冒出無數(shù)個問號,這個詞語不是在人快要變鬼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的嗎?
沒等她想明白,判官就帶著她再次來到那一堆門前。
郁蓮看他打開其中一扇門,自動自發(fā)地走了進去:“再見。啊,希望短期內(nèi)不要再見了。”
“等一下,”判官一把抓回她,塞給她一海碗湯,“喝了忘魂湯再走。”
郁蓮無奈:“喝了我也還是記得!辈蝗绮缓劝伞
“喝了再走!迸泄賵猿。
郁蓮瞪了那一海碗湯一小會兒,而后仰首,花了一點時間才喝完,她將碗一扔,轉(zhuǎn)身進了那扇門。
“啪”,門在身后合上。
隧道里的郁蓮又一次向著白色的光團走去。
生前她的生活乏味到無聊,死后卻居然碰上這樣無稽的事。
她其實不怎么在意做人還是做鬼,反正都是一樣的,沒有什么差別,所以她從善如流。
可是,給她一輛代步的車行不行?這樣走,很累鬼的。
然后,她穿越到在井邊打水的婦人身上,結(jié)果掉進井里淹死了。
黑白無常看到她時,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半晌無力地沖她揮揮手:“走吧”。
閻羅殿,判官張大嘴巴:“回閻王,此女子……”
閻羅王揮揮手:“讓她還陽!
再然后,她穿越到在河邊洗衣的少女身上,結(jié)果掉進河里淹死了。
黑白無常已經(jīng)不驚訝了,沖她打招呼:“又再見了!
郁蓮笑得無奈:“是啊,又再見了!
判官瞟了她一眼,道:“回……”
閻羅王打斷了他:“送她回去。”
再再然后,她實在不想說了,她穿越到新婚女子身上,在沐浴的時候淹死在浴桶里了。
黑白無常熟門熟路地找到她:“再一次淹死的感覺怎么樣?”
“感覺不壞!
郁蓮面無表情地跟在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黑白無常身后,再度來到閻羅殿。
判官:“……”
閻羅王毫不意外地看到她,半晌之后才悠悠嘆氣:“唉,你為什么總要回來呢?”
郁蓮十分平靜地抬頭,望向半空,語氣也平靜異常:“我也想知道。不如你來告訴我為什么?”
她不笨。這樣子總是在回到陽間后半個時辰內(nèi)淹死,絕對不符合常理。
這倒像是,地府中有某種東西在牽引著她,讓她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里。
閻羅王沉默良久,緩緩站起身來,向下飄落,判官驚叫一聲阻止:“閻王,使不得!
郁蓮默默地注視著他。
兩道白光在他的身后拖出長長的一道痕跡,光的另一頭,連在半空中的座椅上。
而他落下來的姿勢,竟像是費了很大力氣。
直到閻羅落在她面前,郁蓮才看清楚這個她一直認為是老頭的人,年輕高大,眼神沉郁,相貌竟是從沒見過的英俊。
郁蓮呼吸一窒,心里頭模糊閃過什么影像。
判官驚慌失措地奔過來,連生死簿掉在地上也顧不得:“閻王,請您回去!
閻羅微微一笑:“不妨事!
郁蓮站起身來,目光落在他身后,兩條線發(fā)著白光,繃得緊緊的,不斷顫動著,似乎在用力將他向后拉,他卻微笑著站在原地不動,只是微微顫抖著的身體泄露了他的辛苦。
判官不顧尊卑,伸手去拉閻羅,:“閻王,回去吧。您強行拉長鎖魂索,神魂會被腐蝕!
閻羅微笑:“沒有關系!
他一直望著郁蓮,輕輕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聲音溫柔地低哄:“郁蓮,回去你的世界,別再來了!
郁蓮恍惚了一下,這嗓音似是聽過的,在她耳邊低低地回響。
她看著他的眼睛,忽然感覺到沉沉的睡意涌來,眼皮幾乎要合上,失去意識前,她用力抓住他的手:“我不要回去!
她的記憶在這里斷了線。
醒來時,已經(jīng)身在人間。
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千金小姐。
他手上冰冷的觸感還留在她的手上,郁蓮面對著陽光舉起手,那種冰冷感始終沒有退去,像是烙印一樣,烙在了她的皮膚上。
鬼的手都是這么冷嗎?
郁蓮坐在蓮花池邊,看著池里的蓮花開得正盛,她想了想,起身來,舉步向蓮花池中走去。
“小蓮!鄙砗髠鱽砟镉H的尖叫聲,她端莊的儀態(tài)盡失,倉皇奔過來,一把抓住郁蓮,“你要做什么?”驚懼的目光落在郁蓮已經(jīng)打濕的鞋面上。
郁蓮回頭看見她的神情,心頭一陣不忍,順從地向岸邊走了幾步,安撫地道:“娘,我只想玩玩水!
她們兩人都知道她在撒謊,但兩人都假裝這個謊言是真的。
娘親面上露出一個放松的笑容,手上卻緊緊抓住郁蓮不放:“改天玩吧,替娘看看娘最新的那匹刺繡怎么樣?”
一邊說著,她拉著郁蓮向內(nèi)院走去。
郁蓮微微嘆了口氣。
刺繡?繞了她吧。
她沒有再投水。
因為不忍。
爹娘都是年過半百,老來得女,對這個女兒寶貝得緊,她不忍讓老兩口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于是想要再去地府的念頭只能暫時擱下。
雖然她知道,她想要的答案,只有那里才有。她不是很明白自己想要知道什么,但隱隱地,已經(jīng)感覺到,她和地府之間必有關聯(lián),而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去,必定是冥冥中有什么在召喚她。
她也明白,遲早她還是會再去。
這世上的事,緣盡便必定會緣聚,她終究會回到緣起的地方。
郁蓮隨手在繡布上胡亂繡著,想,他終究是吃定了她心軟。
他了解她。
郁蓮心里莫名地清楚這一點。
她盡量避開有水的地方。水是她通往地府的媒介,靠近水,就算她不是刻意尋死,也會莫名其妙地身亡。
幾次的經(jīng)驗如是告訴她。
可是人生的意外太多,就算她避開了死亡,也無法逃開命運。
在夫婦倆相繼離世后,郁蓮終于松口氣,安心地閉眼。
她想,她等這個時間,已經(jīng)等了很多年。
郁蓮俯看著河面上自己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臉,微笑,等待著黑白無常的到來。
他們的面孔永遠地那么年輕。
郁蓮笑道:“嗨,好久不見!
黑白無常看著她,眼神有些復雜:“是好久不見!
她從空中跳下來,像是和老朋友閑聊一般:“黃泉路上的彼岸花開得怎么樣?”
“還是那樣!
她的眼神里還猶有少女的嬌氣,回憶著花開時的的模樣:“還是那樣的漂亮嗎?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遺憾往往是最美麗的。”
黑白無常默默地在頭前領路。
穿過彼岸花從,來到奈何橋,孟婆照例給了她一碗忘魂湯,她笑著喝了下去,雖然明知這湯對她沒有什么作用。
從橋上走過,熟悉的閻羅殿便在眼前了。
郁蓮在殿門口略站了一站,唇邊浮起笑意。
看,無論怎么樣,她還是要回到這里的。
“又見面了!彼痤^,向半空的閻王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閻羅苦笑:“是啊!彼麌@氣。幾生幾世了,她總是要回到這里來。
“郁蓮?”空蕩蕩的大殿忽然有驚訝的女聲響起,郁蓮聞聲望去,只見一紅衣女子,從大殿一角款款行來,美麗的臉龐上滿是訝異。
郁蓮對她笑了一笑:“我認識你?”
女子笑道:“你不認識我,你的封印還在……”她頓了一下,看到郁蓮身上隱隱有光浮動,大奇,“咦,封印裂了!
一轉(zhuǎn)念,她道:“難怪,難怪你這么早就下來了!
她上前,右手結(jié)。骸胺凑家忾_的,我來吧!
“小幽!遍惲_有幾分焦急地叫住她。
閻幽望向半空:“每一世,你都要替她解開封印的,這一次,讓我來吧,鎖魂索已經(jīng)耗去了你太多精元,你解不開她的封印了。”
閻羅猶豫了一下:“不要替她解!
閻幽仿佛明白他在想什么,只嘆氣:“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每一回,你主意打得再定,到最后,還不是替她解了?更何況,她的封印已經(jīng)裂了。你該明白,就算不替她解,封印遲早也會破掉!
郁蓮伸出手指搖了搖:“不要把我當隱形人,好嗎?”她向紅衣女子微笑,“請?zhí)嫖医忾_封印吧!
“會有點痛。”閻幽輕聲說,在郁蓮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右手結(jié)出繁雜的解印手勢。
一瞬間,紛繁的記憶涌入,郁蓮痛苦地呻吟出聲,捧著頭蹲了下去。
繁亂的影像在腦子里爭相閃過,像亂麻一般,擠成一團,一時之間沒有辦法接收這樣大量的信息,郁蓮的腦子被攪得生疼。
她后悔地低吟:“為什么不早說會痛?”
閻幽有些驚奇地看她。這一世,她的性子到是變了許多。
“郁蓮。”閻羅從座位上飄下來,鎖魂索在他身后“格格”作響。
閻幽臉上變色,一掌把他打回半空:“笨蛋,你已經(jīng)虛弱得快散了!
“郁蓮!遍惲_不放棄地探出頭來,看著下面。
“唉,你們到底封印了我多少次?”郁蓮嘆氣,郁悶地坐在地上。
腦中的記憶繁多,但每一世似乎都在重復著同樣的事,追溯到最初一世,竟也只不過是個平常不過的故事而已。
那時,他尚是地府太子,偶感好奇,溜出地府,來到人間。
她是尋常人常的女兒,在河邊洗衣的時候遇上他。
而后的故事,一如小說里講的那樣。
他們的愛情,像新春枝頭朝氣蓬勃的綠芽,像是三月盛開的嬌艷桃花,像是盛夏亭亭的美人蕉,像是金秋的桂花飄香,像是冬日白雪皚皚時的暖陽。
美好的故事向來難以到頭。
一切的一切在她懷了他的孩子時,嘎然而止。
鬼胎是不能被生下來的。
鬼胎也打不掉。
最后,她淹死了。
只有母體死亡,鬼胎才會死亡。
之后,他用鎖魂索將自己鎖住,而她則一次又一次地轉(zhuǎn)世,每一世,她都會意外溺水身亡。
郁蓮無力地撫著額頭。
真是無聊。
她懶懶地抬頭問:“為什么我總要回來這里?”
對于這種只要見水便會莫名其妙地死掉的事,她實在有點受不了。
閻羅沉默。
閻幽則是張口結(jié)舌地望著她。
“嘿,閻君,”郁蓮叫他的名字,再問了一次,“為什么我總要回來這里?我總是這樣死,我覺得很困擾。能讓我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一世嗎?”
閻幽忍不住道:“是你自己要來的。我大哥沒有逼你來!
“我自己?”郁蓮偏頭想,盡力從一大堆相似的記憶中尋找她要一再回來的原因。
閻君緩緩道:“這一世,你的性子變了不少!彼穆曇衾镎f不出是遺憾還是解脫。
“你恨他淹死了你,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回來,縱然他已經(jīng)在懲罰自己,你還是不愿意放過他!遍愑囊娝肷螞]想到,索性替她補充,反正從頭到尾,他們兩個的糾纏,她都一清二楚。
郁蓮根據(jù)她的提示,找到了這段記憶。
“啊,原來是這樣!被腥幻髁说目跉狻
閻幽卻又有點不解:“不過,每一世你的性子都是一樣的,所以你總是恨他,可是,這一世,你卻好像不一樣了。”
你好像不恨他了。
她吞下了最后一句話。
郁蓮已經(jīng)從解除封印的痛苦中緩過勁來,站起身來:“總會變的。變了不好嗎?”
閻君的語氣有些復雜:“只是變得似乎太突然了。”
郁蓮俏皮地眨眼:“或許是因為你欠我的,已經(jīng)還清了!
自此,兩不相欠。
“我不恨你,你也不欠我。所以,下一世,我會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而你,也可以拿掉鎖魂索了!
“鎖魂索扣上便取不掉了!遍愑泥。
郁蓮怔了一下。
“。渴沁@樣?那他扣上鎖魂索做什么?”
就為了懲罰自己?沒有這么嚴重吧?
閻君此時心理無比地復雜。
扣上鎖魂索,是他對自己的懲罰,也是他在淹死她之前,向她立下的誓言:他只愛她。所以將自己扣在閻羅殿內(nèi),每一生每一世,等待她的到來。
然而到這一世,她卻說,他欠我的,已經(jīng)還清了。
還清了之后呢?
閻君一時有些茫然。
他自半空中俯視,只看見她小小的身影,隨意地站著,無聊地掰著自己的手指頭,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
恨有時,愛亦有盡期。
再沒有什么,比愛到盡頭來得無奈傷感。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靜靜地響起:“讓她去投胎!
郁蓮跟著小鬼步出大殿。
她在門口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閻君,微笑像鮮花盛開:“閻君,人生一世,不滿百年。緣散緣聚,我們終會再見!
閻君訝異地迎上她的笑容,看懂了她明亮眼睛里的意思。
他驀地揚起笑容:“是。終會再見!
當緣盡時,必定是緣起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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