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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愿
薄霧還未散盡,日出來的總是那樣遲。仿佛播開迷蒙的天際成了一天最慵懶的開始。般若寺的晨鐘從來都是在這個時候敲響,一聲聲響徹山谷,回蕩在每個人快醒的夢里,附近的村鎮(zhèn)總是在這鐘聲里燃起渺渺炊煙,壓著最后一聲鐘響,天際畫出最美的一抹晨光,仿佛一瞬間將人間煙火點亮。
站在鐘鼓旁靜靜地看著那片村落與稻田,鐘聲的余鳴還在我的耳邊。我想起了幾十年前的一個故事。
那時候,我還不是般若寺的和尚,而是一個送菜的菜農(nóng)。寺里的和尚都是慈悲為懷的人,他們憐憫眾生,從不拖欠菜錢。我珍惜這份工從來都是把最好的菜送來。
每次上山,我都遙遙望到寺院側(cè)門口那一抹灰色僧袍,絕塵獨立,在霧蒙蒙的清晨,你會以為看到了慈悲的佛祖?晌覅s知道,那是寺里弟子禪心師父。
據(jù)說禪心師父生來就被放在般若寺的門口,生來便是在佛祖的庇佑下,注定是要當僧人的人,他的人生便沒有別的可能。
他為人謙默,總是低垂著眼瞼,是個慈悲為懷的年輕僧人。
無論是天熱的夏季還是慢夜的長冬,他永遠等在側(cè)門口,念著佛經(jīng),等待著來人。
很多時候,我一看見側(cè)門口的他,便覺心安,我有時候像和其他村里的年輕人一樣開玩笑,禪心師父也只是笑笑。他是個真正的得道高僧,能看透世間事,能淡泊生死。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慈悲為懷的。
所以當那天在寺院附近的崖邊,看到失魂落魄跳崖的阿玉時。禪心師父沒有任何多想便一把將她拉住,即便他也已經(jīng)隨之落入崖下。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將兩個人拉上來,經(jīng)過生死,人才覺得活著有多好。
我第一個站起來,看到阿玉的那一瞬間,只那一眼。我卻覺得如果是為了她,我甘愿跳崖。
人的感情總是那么玄妙,沒有來由,沒有緣由,能看見那個人便是知足。
于是我把被逼婚的阿玉藏在了寺廟里。
一開始,禪心師父并不贊同。阿玉跪著求他,說如果離開這她就真的必須死了。如此剛烈的女子,穿著一件藍底白花的小襖,陰沉著眼神堅毅而心酸。我也跪下來求禪心,求佛祖。
禪心只嘆了口氣,佛門凈地,豈能有女子在此,擾亂的不僅是佛門的清靜,也擾亂了我這個日日送菜人的心。
最后,阿玉還是留下來了,住在寺廟后面小柴房。
那一天禪心在佛前念了一天的經(jīng)。大殿佛像俯視眾生,必會原諒修佛人的慈悲之心。他卻沒有再去過后殿。
而我,卻成了小柴房的常客。
從大米吃食,到一塊塊精巧的碎花布,我看到什么都想給她。
可阿玉是個不一樣的姑娘,她不愛說話,永遠都是遠遠地看著你笑。靦腆的就像是一朵小冬梅。就那么一點點,永遠那么遠遠地一點點。
她總是問我寺院前面的生活。充滿著好奇和渴望。她說她以前每年五月十六都會去上香,因為那一天是她娘的忌日?墒墙衲陞s是不能了。
我看她愛聽,總是給她講寺廟僧人們的早晚課和清凈的生活。她總是靜靜聽著,然后笑笑,“站在柴房旁的石磨上能看到禪心師父禮佛呢!
我告訴她禪心師父是最好的師父,能夠點化世人,救世人于疾苦,是佛祖一樣的人物。
她卻也只是淡淡的笑笑。
她拿出兩雙自己做的布鞋,說是謝我和禪心的救命之恩。
我從來沒有這般歡喜,當即就穿上?僧斘覍⒉夹唤o禪心的時候,他卻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我知道禪心是不肯要的。可是阿玉不死心,她做糕點送過去,僧袍送過去,她執(zhí)著的覺得他肯定會收一次的?墒菦]有。一次也沒有。
后來她沒有以前那么愛笑了,送了一盞油燈。
她說,“禪心師父心懷佛祖,我受佛祖垂憐,阿林哥,我也只盼著能永遠在這住下去。”
阿玉眼中的迷蒙讓我再也無法忍受,我失心瘋一樣的拉住她,“阿玉,阿玉,別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等過了這段風波。我就帶你走。”
她不可置信的看著我。我當她是被我嚇到了,“對不起,阿玉,我的心,你還看不到嗎?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你嫁我吧!
她愣住了,雙眼迷離,茫然地像我當初第一次看見的樣子。我真是瘋了,我想我真是瘋了。我再也忍受不了她對我感情的無視。我發(fā)狂的抱著她,她卻一把推開我,我才猛然恢復了理智。我羞愧難當?赊D(zhuǎn)身讓我更羞愧的是,禪心師父就站在門口。
他依然那么謙默,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這世間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一場荒唐,他看到我只是微微一笑,將手上的佛經(jīng)遞給我,”這個給那位女施主吧。”,便轉(zhuǎn)身離去。
我好些日子沒去找阿玉,每日送完菜就像是逃也去的離開。我不知道五月十六她有沒有去上香,也不知道她過的好不好。我需要時間,需要時間消化這份無疾而終卻讓我痛心徹骨的感情。
春去秋來。再見到阿玉,她還是那個樣子,看到我還是像以前一樣笑笑。
我放心了,卻也失望。
時日久了,傍晚的時候,她也敢走到般若寺門前那片稻田里去散散步。每當這時候般若寺的鐘都會隨著夕陽敲響。當真是晨鐘暮鼓,而傍晚的鐘聲卻將萬家燈火熄滅,換來的是阿玉自由的飛翔。
她就像是一只在夜晚飛舞的蝴蝶,伴著夕陽最后一絲余光,微紅著臉,隨著鐘聲在稻田里跳一支從戲臺看來的旋轉(zhuǎn)舞,沒什么章法卻那么奪目。
有時候我會恍惚,那鐘聲就像是伴奏。一切就像是在夢里。
只是鐘聲規(guī)矩不變,每天不多不少就那五聲。敲鐘人沒有因為這塵世的女子多一份眷戀。
很多時候我就站在稻田的盡頭,遙望著那翩翩起舞的女子。
鐘聲結(jié)束,她就停在原地遙望那座鐘樓。敲鐘人早已離去。留給她的注定是空曠無望的等待。
只是日日夜夜,年年歲歲。就這樣遙望著也好啊。
只要遠遠的看著,對我來說,就是一生了。
只是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什么永恒長久。就連鐘樓上的鐘聲這么多年都變得不同。敲鐘人的佛心是無心,敲鐘人的有佛是無情。只是無情自是有情擾,沒有真情哪來的無情。佛祖慈悲,永遠俯視眾生的悲歡離合。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佛祖也無法改變。
那家老員外終于發(fā)現(xiàn)了阿玉的蹤跡,童養(yǎng)媳跑了那么久,終是要重新壓上花轎。
家里人怕被說閑話,強壓著我,任我聲嘶力竭,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阿玉一身大紅喜服嫁作他人婦。
我掙開束縛,卻被那家人打的爬不起來?晌也荒苷f一句話,只要說一句話,阿玉的名聲就完了。我爬著去找禪心。他的眼中第一次閃過震驚,只是卻稍縱即逝。
我跪著求他,他卻依然慈悲的謙默,他說我佛有命,般若波羅蜜,這是她的命。
我無望的被家里人拉著,看著那花轎隊伍,吹吹打打好不熱鬧,而那條路就要經(jīng)過般若寺。
那天,般若寺的鐘聲第一次在正午敲響,突兀的傳遍整個山谷。不是晨鐘,也不是暮鼓。千百年來,就那一次,在正午敲響,我卻知道那不是無緣無故。
阿玉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推開眾人從花轎里跑到般若寺門前她最熟悉的稻田,掀開紅蓋頭,拔下簪子威脅眾人不要靠近。
鐘聲還在響,一聲聲不間斷。
她哭花的臉上突然展出久違的笑容,點亮了那片干枯的稻田。
眾人沒想到,她竟翩翩起舞。鐘聲還在響,不是五聲,不是十聲,就像她的伴奏,一聲聲好像永無休止。
她一身大紅嫁衣在一望無際的枯黃色中那樣鮮艷奪目,那樣美,那一天比每一次都美。
鐘聲終于停下。
阿玉笑著沖著般若寺大喊,就好像用盡全部生命,“佛祖,佛祖。你憐憫眾生,為何從未憐憫過我。佛祖,佛祖,你博愛眾生,為何偏偏對我無情。我下輩子再也不要做人,我要做,就做你佛前的一根燈芯。我日日夜夜看著你,看著你憐憫這天下!
毫無預兆的,那把簪子劃過白質(zhì)的脖頸,她那樣傲然,那讓決絕。大片的鮮紅將薄云中的陽光吸引,照在那個姑娘的身上。
我大喊著她的名字,被人壓在地上動彈不得,我卻大喊著她的名字,只是我知道,阿玉,再也不會遠遠地對我笑了。
后來呢?后來禪心走了,沒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走的,他禪房里的經(jīng)書,袈裟,他什么都沒帶走。當真什么都沒帶走嗎?我望著大殿上的佛像。他悲憫的看著蒼生。他帶走了那盞油燈。
般若寺的鐘聲老而沉重,撼動一人粗的木樁用盡畢生力氣才能將它敲響。當我成了這座寺廟的敲鐘僧人,我才知道那每一下到底有多沉重。
天邊最后一抹朱紅褪盡。萬家燈火熄滅。我凝望著那片稻田。仿佛看到那大紅衣裙在飛舞。我情不自禁的敲起那座鐘。我知道,這是佛祖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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