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王宮，芳草地。

　　——這是什么。

　　——螽斯。

　　——別文縐縐的。

　　——蟈蟈。

　　趙政斜眼偷瞧著身邊的姬丹，他的臉上有著平時少有的輕松愜意，正用狗尾巴草有一下沒一下地折騰一只蟈蟈。兩個人趴在草地上，也是沒有半點皇室貴胄的樣子�；蛘哒f，在這趙王宮，他們也許連一只蟈蟈都不如。同樣都是螻蟻，蟈蟈至少還有自由。

　　畢竟，只是兩個質(zhì)子，是被自己國家丟棄的棋子，不如蟲子。

　　趙政看見那人眼里一時蒙上了淡淡的霧氣。

　　【二】

　　被從藏身的洞穴追殺出來的時候，我披頭散發(fā)，蓬頭垢面，衣著襤褸，一點也看不出燕國太子的模樣。身邊的親衛(wèi)在剛才的廝殺中悉數(shù)死盡，此刻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已是孤家寡人。

　　我在衍水邊停下了逃亡的腳步。浩浩蕩蕩的衍水，表面緩緩，底下想必是暗流涌動吧。

　　跳下去，跳下去吧。

　　若是魚便好了，入了水說不定就能重獲自由，勝敗興衰就再也與我無關(guān)。

　　我回頭，風(fēng)吹著亂發(fā)輕輕拂過臉頰。

　　威逼的甲士蝗蟲般蜂擁而上，把我團(tuán)團(tuán)圍住。曾經(jīng)的同伴，昔日的好友，此刻盡皆對我拔刀相向。他們的眼中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初鐵馬金戈的熱血，只剩下冰涼的“茍活”二字。

　　真安靜。

　　只聽得見蟈蟈嘈雜的叫聲。

　　“為了燕國江山社稷永存，太子殿下，得罪了！”

　　螽斯羽，詵詵兮！

　　為了你們能偏安一隅做黃粱美夢，我，就要死么？

　　眾人大喝一聲一齊上前，百千計的戈矛揮舞逼近的場面，讓我一陣發(fā)怵、血氣上涌。

　　原來，這就是我拼死也要守護(hù)的家國。

　　螽斯羽，薨薨兮！

　　漫天大雨，我用豁口的劍砍掉了不知道誰的頭顱、誰的臂膀，雖然他們也曾是誰的夫婿、誰的兒郎。

　　這便是人間——烽火狼煙，人如草芥。

　　血肉橫飛間，我狀瘋癲，眾皆膽寒，一時個個面有懼色，竟無人再敢向前。

　　螽斯羽，揖揖兮！

　　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完整的部分越來越少。這便是我的極限了吧，我還在掙扎什么呢。

　　輕聲地笑著，我把劍架上了自己的項間。

　　“這最后的尊嚴(yán)，你們可愿給我？”

　　無人應(yīng)答。

　　也罷。

　　畢竟是傳世的名劍，輕輕一劃，果然是血光四濺。

　　趙政啊，我祝你帝位千秋萬代，我祈你福澤壽與天齊，我愿你子孫滿堂世代延綿。

　　愿你目睹親人摯友死于非命而你獨活世間。

　　愿你拱手看江山易姓時凄涼偏偏無能為力。

　　愿你嘗盡人間悲涼酸楚而你卻又孤苦無助。

　　燕國的地圖算什么，這才是我為你備下的厚禮——宿命。

　　我感覺自己的眼前開始變得昏暗、整個世界開始天旋地轉(zhuǎn)。身體重重地栽下，還好我的視線還沒有完全喪失。

　　陰雨天，沒有斑斕美好的鳥雀蝴蝶為我送葬悲鳴；沒有散發(fā)幽香的花枝為我指引黃泉路；只有聒噪的烏鴉、眈眈的禿鷲，還有一地腥臭的泥水。

　　過不了多久，我的尸身就會開始發(fā)涼了吧。

　　我會被葬在哪里呢。衍水邊？燕山下？

　　我的鮮血啊，哪怕能淹死一只螽斯也好。

　　總要有誰，

　　——為我殉葬。

　　【三】

　　逗完蟈蟈第二天，姬丹發(fā)現(xiàn)自己就再也聽不到蟈蟈叫了。

　　——夏天竟然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

　　姬丹不得不再次感嘆時間流逝之快。

　　躲在墻角的趙政滿意地笑笑，掐死手上最后一只蟈蟈，隨手一丟，轉(zhuǎn)身往別處去了。

　　真是個短暫的夏天。

　　【四】

　　我獨自走在自己的陵寢中，過不了多久，這邊就會成為我永遠(yuǎn)的家。

　　踏過極盡奢華的金銀玉器，路過那些為我殉葬的無辜尸骸，繞過那雕梁畫棟的精絕樓閣，來到那水銀灌成的四瀆百川邊。

　　我輕輕擦拭著手中的木盒，細(xì)細(xì)描摹這上面的紋路，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輕放在了水面上。

　　長明燈閃爍搖曳，我靜靜看著木盒悠悠飄遠(yuǎn)，忽然像想起來了什么，在袖子里摸索了起來。

　　找到了。

　　把一個沒了頭的螽斯扔下水后，我看著螽斯的尸體追著木盒遠(yuǎn)去，舉起杯中酒。

　　借你吉言，我和我的江山必然會萬古長青。

　　宜爾子孫，振振兮。

　　我把你最討厭的趙國滅了。

　　我把害死你的人都處死了。

　　這江山我都心甘情愿與你共享。

　　而你又去哪里了。

　　我獨自走在自己的陵寢中，過不了多久，這邊就會成為你和我永遠(yuǎn)的家。

　　公元前210，秦始皇駕崩。

　　宜爾子孫，繩繩兮。

　　“父而賜子死，尚安復(fù)請！“

　　公元前210年，公子扶蘇自刎而死。

　　同年胡亥繼位，處死兄弟十二人，后又碾死手足十六人。

　　公子將閭?cè)俗员M，死前高呼：“天乎！吾無罪！”

　　嬴政子女三十二人悉數(shù)死于非命，陪葬始皇陵。

　　公元前207年，胡亥被逼自盡于望夷宮。

　　公元前207年，秦三世子嬰，在位四十六天后，秦亡，國祚十四年。

　　【五】

　　——趙政，你有沒覺得最近聽不到螽斯叫了。

　　——是么，我沒注意。

　　——真可惜，我還打算抓一只給你。

　　——我嫌棄。給我這個干什么。

　　——你不懂。愿你我二人的國家都如這螽斯一般興旺。

　　——無聊。

　　說完兩人都笑了。

　　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兩個翩翩少年、兩個國家、一個千古王朝的命運(yùn)，盡皆交付予一只渺小的螽斯。

　　宜爾子孫，蟄蟄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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