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RIER
　　灰白蘭

　　“住手。”
　　就算不去看也知道那家伙想做什么。亞瑟低聲喊了他一句，旁邊的黑發(fā)少年應(yīng)聲停下了動作，一臉平淡的表情讓亞瑟覺得好像做錯了事的是自己，只得尷尬地轉(zhuǎn)而談?wù)撈鹛鞖狻m然那家伙肯定沒有在聽。
　　從第一次領(lǐng)著港來賽馬會開始，那個看起來模樣冷峻的少年總要帶給自己一些出其不意的驚喜，比如上次他悠閑地拔光了前面某位女士帽子上的裝飾羽毛。亞瑟氣急敗壞，而“犯人”只是裝模作樣地聳了聳肩說：“擋到我的視線了。”
　　拋開完全不能欣賞賽馬會上的帽子風(fēng)景之外，亞瑟對旁邊這位少年大部分時間都非常滿意。他扭頭看了看對方，那人和自己一樣穿戴整齊，訂制的禮服和襯衫，刻板嚴謹?shù)念I(lǐng)帶，還有一絲不茍認真梳好了的頭發(fā)。亞瑟很樂意帶著他出席各種場合，黑發(fā)少年不像之前的某個家伙那么惹是生非，也不會在酒會上沒頭沒腦地舉起一罐可樂——他總是站得筆直，談吐有度。好像具有某種天賦似的在很短時間內(nèi)學(xué)會了口音標準的英語，總是思路清晰地為自己規(guī)劃和打理貿(mào)易事務(wù)，整理有序的計劃表能按時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還附帶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
　　亞瑟很滿意，可他總覺得和這位少年之前有著一段隱形的距離。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只是知道欠缺了一點東西。
　　他看著那少年，黑發(fā)與黑色禮服，恍若一只黑鳥。有偶然的某個瞬間，那漆黑如墨的頭發(fā)讓亞瑟覺得刺眼和不快，彷佛晴朗天氣忽然降下的一團烏云，帶著即將到來的風(fēng)雨隨時準備沖刷自己的眼睛。
　　“還是給他買一頂帽子好了……”亞瑟恨恨地想，在心里把那黑發(fā)當做一切的元兇。

　　以前并不是這樣。亞瑟還記得剛剛把小港接回自己家的時候，小孩子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緊緊抱著自己的胳膊，露出一雙好奇的眼睛窺探這個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那時候他還喜歡穿鮮艷的大紅顏色，對自己有完全而單純的依賴，像是柔軟的雛鳥。亞瑟揉了揉他的腦袋把他抱在懷里，小家伙帶著香甜的氣息軟軟的學(xué)他說話，模樣彷佛童話里的小精靈。
　　亞瑟把當時的精力大部分分出來給小港，他似乎陷入了什么魔咒，整日整日伴著這孩子，教他未知的一切。小港亦以驚人的速度學(xué)習(xí)著，在于他而言畫符一樣的陌生字母里逐漸長大，穿上剪裁合身的小西裝，截去了逐漸變長的頭發(fā)。偶爾看書看得累了，小家伙才會像其他孩子一樣在庭院的草坪上瘋跑，伸手捕捉蝴蝶，感受吹向臉頰的風(fēng)。
　　亞瑟在躺椅上看他獨自一人玩耍，嘴角有察覺不到的微笑。比起那些枯燥刻板的學(xué)習(xí)，他心里也許更喜歡看這孩子自由自在的奔跑跳躍，肆無忌憚地追著他養(yǎng)的貓咪追的滿院子亂跑。只是他的眼睛好像并不是在看小港，視線透過這孩子遙遙望去，從身上反映出來的，不過是另一個孩子的影子。
　　差點叫錯他的名字……亞瑟煩躁的轉(zhuǎn)身回屋，而小港以為柯克蘭先生不開心了，呆呆站了一會兒，也離開了庭院。
　　從此他很少再去玩，近乎渴求似的吸收著這個國家的一切，書本和交際都讓他飛速變得沉穩(wěn)。小港知道亞瑟喜歡的所有表面東西，他把那些繡著龍紋的大紅衣服壓在箱子最深處，筆挺的正裝統(tǒng)統(tǒng)換成深色，背誦各種傳統(tǒng)物件和酒的名稱，學(xué)習(xí)馬術(shù)，寡言少語。
　　他逐漸模仿著亞瑟的行為和語氣，成為自以為對方喜歡的樣子。
　　只是他不明白，為什么亞瑟一邊贊嘆他的衣著，一邊似乎是在抱怨的跟他一遍又一遍提起年輕人喜歡的短袖和邋遢的牛仔褲。甚至有一天夜里亞瑟喝多了酒，不知從哪里找出一罐可樂一股腦兒朝喉嚨灌了下去，打著嗝大聲嚷嚷“這些該死的泡沫”，可又緊緊抓著易拉罐不松手，像是個落魄的可憐蟲。
　　那時的港伸手松了松自己的領(lǐng)帶，低聲問：“您喜歡這個嗎，柯克蘭先生？”但是得不到回答。

　　此時的亞瑟正全神貫注地觀看賽馬，他常常熱情地跟港感嘆一流賽馬的藝術(shù)性，但是對方毫無興趣。黑發(fā)少年能夠在自己出聲詢問的時候精確、詳細地提供馬匹種類的資料和賽況，可他并不熱衷。這讓亞瑟有點失落。自己當初想要教他馬術(shù)的時候，還是孩子的小港就已經(jīng)會鎮(zhèn)靜自若地坐在馬背上，毫無興奮，毫無緊張。亞瑟本以為他會和之前那個金發(fā)的小家伙一樣，跨上馬的時候激動的大笑大叫，迫不及待要跑……可小港只是靜靜坐在上面，抹消掉自己展露“穩(wěn)重的哥哥角色”的機會。
　　一定是王耀那家伙教過他了！讓那么小的孩子騎馬……太、太野蠻了！亞瑟只好在心里責(zé)罵王耀來發(fā)泄。他想起之前有管家半開玩笑的對他說，比起港，反而他自己更依賴著對方，似乎害怕對方總有一天要同樣的離開。
　　“我覺得他……”亞瑟苦惱地揉了揉額角，“我覺得他很好，一切都很好，只是他更像一位杰出能干的助理，或者工作人員，一個其他人也可以做到的角色，他不像我的家人�，F(xiàn)在的我和他之間，找不到家人的相處方式�！�
　　而亞瑟的管家，一位老派的紳士只是出言詢問道：“他是您的家人嗎，柯克蘭先生？”
　　亞瑟明白對方的意思，他的所指是那夜色般的黑發(fā)和黑眼睛，該死的黑眼睛——

　　忽然聽到身邊少年狂喜似的大喊了一聲。亞瑟一瞬間從回憶里掙脫過來，有點緊張地連忙問他：“怎、怎么了！不要這么失禮，簡直……”
　　“贏了！柯克蘭先生，看！‘黑閃電’贏了！”港出乎意料地舉起雙臂歡呼著，這位平�？偸堑潇o的少年展現(xiàn)出了少有的興奮，他的眼睛好像在閃爍，里面全是熱烈和喜悅的光。港甚至抓起亞瑟的手跟他強迫式地擊掌，又自顧自在原地形象盡失地吹口哨。
　　“真是的……”亞瑟習(xí)慣性地本想訓(xùn)斥他幾句，可也許是被那開心的情緒感染了，這位紳士看著對方忍不住有些想笑，他甚至看到了另一張面孔，一個彷佛永遠樂觀著的家伙，那個金發(fā)小子站在賽馬會的觀眾區(qū)域興致勃勃地歡呼、吹口哨，朝騎士跺腳大叫：“再努把力啊哥們兒——！”
　　他急忙用目光搜索那匹叫‘黑閃電’的賽馬，亞瑟心里原本平靜如湖面的地方被扔進了一粒石子，漣漪蕩漾得停不下來。他覺得終于有什么契機出現(xiàn)了，和那少年有了共同話題……他進一步已經(jīng)在腦子里開始考慮小港是不是一直很喜歡賽馬只不過沒有表達出來啊啊啊一定是這樣的吧！
　　“咳咳�！眮喩q豫了一下，用假裝的漫不經(jīng)心問他，“頗有眼光……嗯……果然你也喜歡賽馬吧？”
　　“哦，實際上，我只是買了馬券�！�
　　結(jié)果那小子只是在開心的數(shù)錢。亞瑟努力的說服自己那也是孩子氣的一種表現(xiàn)，就像他總是拿“風(fēng)水”什么的作理由亂動我的東西一樣……都是孩子氣罷了，真可愛，嗯嗯。

　　只是，他們這些小孩子，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突然長大了的呢？
　　亞瑟不知道，港在為他收拾東西的時候，從某本書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有些舊了的相片。邊緣似乎被人撫摸的久了而有些破損，少年怔怔看著那張相片，被拍下的小男孩穿著和自己差不多式樣的小西裝，只不過那個人扯開了領(lǐng)帶和前兩個扣子，一頭閃耀的金發(fā)蘸滿了陽光，正對著鏡頭笑的燦爛。夾著照片的那一頁書上被人寫了字，假裝是在給文字做注釋，又假裝只是一段不起眼的摘抄。那幾行字寫得局促渺小，可港認得它們工整到有些刻板的筆畫，甚至認得書寫它們所使用的墨水。

　　Speak softly love and hold me warm against your heart
　　I feel your words, the tender trembling moments start
　　We’re in a world, our very own
　　Sharing a love that only few have ever know

　　少年伸手摸了摸那些字母，他感覺指尖發(fā)燙，領(lǐng)帶因為系得過緊也令他呼吸困難。港有些想笑，他一直努力想變成那位先生滿意的樣子，但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走錯了路，以及……
　　“柯克蘭先生所看著的，原來一直都不是我�！�
　　港也伸手扯掉了束縛著脖頸的領(lǐng)帶，涼風(fēng)從領(lǐng)口吹了進去，就像是一種無聲的解脫。他忽然覺得那個想要被人認同和喜愛的自己很蠢，腳下這片土地本不屬于他，亞瑟柯克蘭亦是。少年倚在墻壁上笑自己，他這才想起自己原沒有什么立足之地，只是寄存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沒有可回去的家，沒有要去的未來。巨大的失落從他心里挖去了些東西，這時候的小港只想著，他的頭腦、他的能力、他學(xué)到的一切一切，都不再是因為某人而想要變得更好，只是為了在別人的地方站住腳，然后活下去。
　　為什么會輸給你呢？
　　少年安靜地將那張相片放回了原位，相片上笑容燦爛的男孩子他沒有接觸過也沒有見過，但他就在那里，成為自己的敵人自己的對手。小港想出去洗一洗臉，他感覺滾燙的血不斷上涌，不甘心，想大哭一場，渾身都是難以遏制的沖動。
　　為什么會輸給你。為什么會輸給你。

　　亞瑟不明白他們怎么會在一瞬間長大，這位紳士先生就像是離不開孩子的父母，固執(zhí)而脆弱。在他心里，不管是金發(fā)還是黑發(fā)的那一位，他們永遠都是小孩子的模樣，在他的身邊，聲音甜糯柔軟地叫他的名字。
　　紳士先生在庭院的躺椅上讀古舊的書，小港穿戴整齊恍若精致小巧的玩偶。小家伙從房間端了下午茶過來，又挺直了身體坐在他旁邊，背誦出口音標準的詩句。亞瑟滿意地聽著，而后逐漸在暖洋洋的日光下淺淺地睡了一會兒，再醒來時卻已看不見小港。
　　他連忙丟下書本去找，差點撞翻了茶杯。亞瑟在整個院子里焦急地搜索，他叫著對方的名字，怕他丟了，可又哪里都找不到，只能看著太陽沉沉落去，失魂落魄似的走回客廳。結(jié)果剛進門就看到沙發(fā)上坐著什么人，對方收起報紙對他點頭，說著“晚上好，柯克蘭先生”，可他一瞬間幾乎脫口而出：“你是誰？”
　　不會不認識的……那夜色一樣的黑發(fā)和黑眼睛。亞瑟怔怔看著那少年起身，和自己保持著相當?shù)木嚯x，口氣彬彬有禮，也冷淡漠然。他記得明明小港剛才還那么那么小，甜甜地背詩，寫字歪歪扭扭……為什么一下子就長得這么高了？甚至已經(jīng)比自己高了不少……亞瑟覺得要稍微昂起頭來看他了，那小子的目光冰冷，一幅令人討厭的傲氣模樣……

　　直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辦法適應(yīng)。賽馬會結(jié)束后人潮逐漸散去，只有一些買家在各處聊天。港好幾次對亞瑟說起要做一些和賽馬相關(guān)的商品，但亞瑟的心思不在這里。
　　“可惡……”他抬頭看了看旁邊并肩走著的少年，伸手在對方的頭上使勁按了按。
　　不知道港心里是否知曉先生的意思，不過他似乎有些在意自己的發(fā)型，沒有說什么，只是時不時撥弄一下頭發(fā)。
　　亞瑟領(lǐng)著他走去馴馬場，駐足跟一些朋友聊他們今年帶來的馬，談?wù)搩?yōu)美的肌肉線條和爆發(fā)力，活潑的小馬駒繞著人們歡快的奔跑。港對這些沒有任何興趣，但他對于亞瑟來說非常有用——他有著很好的記憶力，語句也有清晰的條理。
　　這些賽馬最多只有五年的輝煌時間，亞瑟表現(xiàn)出明顯的感傷來。他的朋友們四散走開去做別的事情，而這位紳士俯下身來抱住一匹小馬駒，以一種對家人也從未有過的親昵姿態(tài)摩挲它的脖頸。
　　“真想找到那個魔法啊……”亞瑟喃喃自語，“讓時間停止的魔法……”
　　“我知道哦。”
　　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年忽然答話了，但他面無表情，像是說了一句索然無味的應(yīng)酬。亞瑟覺得好奇想問問他，可就在這時，港忽然彎腰，雙手背在背后，就這樣在亞瑟的臉頰吻了一下。柔軟的嘴唇碰觸到對方又冰涼又僵硬的肌膚，少年只閉上眼睛停留了一瞬間，而后很快離開了那里，依舊站的筆直，臉色平淡冷漠。
　　他不去看對方那張忽然漲得通紅的臉，港只是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小時候。他曾經(jīng)很喜歡和人接觸，在夢里都渴望著能再次被柯克蘭先生擁抱，可對方看起來總是那么不耐煩。如今他已經(jīng)不會再去小心翼翼揣摩對方的心思了，港大膽去做了自己曾經(jīng)想做的事，而后在心里吹了一個愉快的口哨。
　　而亞瑟的時間好像真的被停止了一樣。他呆呆張大了嘴，整個臉能看得到顏色漸變。心里有什么東西炸裂開來似的狂喜，可他連連跺腳，喉嚨口被好多好多想要大喊出來的句子堵住了發(fā)不出聲音來……彷佛是苦盡甘來，彷佛付出的一切都有了回報，亞瑟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人，那人的面容逐漸模糊融化，像是變成了金黃色……他甚至有點想掉眼淚，渾身發(fā)抖，雙手不聽使喚的想去抓住對面那小子——
　　“染金發(fā)怎么樣？”可是對面那小子說了這么一句話。
　　“啊……？”冰冷的利劍刺穿了亞瑟的幻想，他被狠狠拽回現(xiàn)實，眼前原先朦朧的畫面剎那變?yōu)榍逦挠惺裁唇瘘S色哪有什么喜悅，對面只是鎮(zhèn)靜自若的黑，深邃，看不到底。
　　“我說……我染金發(fā)，你會不會更高興？”

　　他抬頭看見對方的側(cè)臉，亞瑟覺得那小子在笑，夾雜著輕蔑和戲弄，可他只感覺渾身無力，連憤怒和訓(xùn)斥都已被遺忘。亞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本來想抓住對方的胳膊，可兩人之間像是有一道藩籬有一道隔閡，這只手始終無法伸過去。
　　“回去了�！眮喩苏I(lǐng)帶，先一步迎著日落向前方走去，彷佛只要打理好衣裝之后，一切不愉快都會過去。
　　“好的，先生�！备墼谒砗�，僅僅應(yīng)了一句，而后依舊面無表情地大踏步跟了上去，維持著他們誰也無法說破的相處方式。就像他曾一直努力想成為的那樣，他和亞瑟變得那么那么像，從衣著動作，到包裹著內(nèi)心的情緒。他們是雙生，是鏡像，中間始終隔著一個鏡子厚度的距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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