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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每年洛陽城牡丹花開遍時,我會突然想起千里之外的析世山。我記得那里也有鮮花萬頃,春來時美如幻夢,但那已經(jīng)是太久遠的事了。
有時我登上城樓,想看看析世山,但我已經(jīng)忘了它的方向,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一樣的城池,一樣的繁華和悲傷。身側的阿柒伸手拂過我的眉角,輕而緩,帶著暖意。那日我聽到她清靈的嗓音:“鉞,我們會一直在一起!蔽覐澠鸫浇窍胄Γ魏我活w烏淚痣浮上心頭,我笑不出來了。
我有過一個師妹,還是在析世山上的時候。我的師父,朱顏,名動天下的女劍客,一生只收過兩名弟子,君鉞和水白。早忘了我最初見師父是何時何地,有一幕光景卻清晰如昨:師傅遠遠地看著師妹,許久輕嘆道:“烏淚痣是不祥的征兆,這樣好的孩子,可惜了。”而在師妹面前,師傅從來都只說,水白的烏淚痣最美了。
在洛陽這么久的日子里,我見過許許多多的女子,除卻阿柒,美麗的亦有很多。她們邁著婀娜的步伐,穿過大街小巷,回眸一笑百媚生,眼角眉梢都是歌,都是詩。只有阿柒的眼中藏著一片清澈的湖,在陽光下會泛起漣漪?粗耐,我才能平靜下來,復仇的怒火暫歇。可是師妹呢,我早就忘了她的模樣,殘留在記憶中的只有那顆烏淚痣,還有些許模糊的記憶:她的眼中沒有詩,沒有歌,也沒有湖水。至于有什么,像是蒙了一層霧,隔了這么久,我早看不清了。
我從析世山離開,一路輾轉到洛陽城,原因很簡單。那一年剛完成閉關修煉,出來時,便在一片桃林中看見滿身是血的師父。正是春盛時,嬌艷的桃花瓣緩緩而落,一片沾著血,落在師父眉間。我再也沒見過那樣美的妝容。師父費力地睜眼,看著驚慌失措的我,淡然地動動嘴角,像是笑。“洛陽!边@是師父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嘆息般的,幾乎沒有聲響。我再也沒有見過師妹。析世山的花被毀了一大片。洛陽來的人帶走了她。
在洛陽,我成了守城將軍,善戰(zhàn)驍勇,他們都說我會是下任城主,而且會是洛陽百年來最優(yōu)秀的城主。阿柒倚在我的肩頭,巧笑倩兮:“鉞,我一直相信你會比父親做得更好。”我撫著她松軟的發(fā),真不知道如果許給她一個承諾,我有沒有資格去實現(xiàn)。至于師妹,我也沒有得到過她的消息。洛陽城是一潭很深的水,要找一個殺手太難。很多時候阿柒問我在找什么,我都沒法回答。她是從小被捧在手心長大的千金小姐,哪經(jīng)歷過風霜?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保護好她,盡管我知道,忘記仇恨就能為阿柒和我換得一生安寧,這是最簡單的選項,可我不能選。
后來的一天,一個平常的傍晚,我正在房里隨手翻閱一些典籍,抬頭看看窗外,暮色沉沉,料想夜里可能會下雨。剛起身點燈,有手下來報,說城主這時召我立刻趕往城主府。我心里猛然一驚:這么遲了,會有什么事情,難道是阿柒?
匆匆策馬而去,看見府門前停了一輛奢華精致的馬車,還有隊列整齊的侍衛(wèi)守在一旁。我認出這是皇宮里的東西。門童向我行禮,我問他來的是誰,他答是九王。我從未見過九王,一時猜不出會有什么事。門童叮囑我去側堂,九王正和城主在正堂中談事情,還要稍等一下。我沒有說什么。我知道城主的側堂與正堂只有一墻之隔,有一處還只是一小方簾子,那簾子用特殊的蠶絲所制,從一面看是透明的,另一面卻黯淡得絲毫不能引起人的注意。側堂中的我看得見正堂中的人,他們卻看不見我。
那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子,身著一身玄色長衣,神色俊朗。記憶中的一個背影漸漸復蘇。
窗外一聲轟隆,大雨傾盆而至,我一驚,差點失手碰倒一側的花瓶。走到窗邊,涼意撲面而來,推開雕花窗鮮綠的芭蕉葉在雨中葳蕤。天已經(jīng)黑了。他們的對話內(nèi)容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不少都是暗語,我無心去聽。
直到城主臉色陰沉地走進來,我才意識到談話已經(jīng)結束了。“那個人你看到了吧。他就是我給你提過的九王!背侵骺雌饋硎呛藵M懷的憤懣。
九王么,我倒是聽過。先帝駕崩,新帝年幼,九王就做了攝政王,處理朝中之事,短短兩個月之內(nèi),便平息了朝中躁動,那些覬覦帝位的不安之徒,或被罷官,或被流放,只留下些忠心大臣輔佐幼帝。九王還興起變革,減負輕徭,開放府庫,給貧寒人家發(fā)放糧食。被百姓議論得最多的,還是九王將自己的一支精兵良將調往了宮中,又安排了大量兵將到邊疆抑制那些蠢蠢欲動的蠻夷。城中百姓,包括城主,都不認為這是九王的賢明所致,都暗自猜度,琢磨著這是九王自己想要坐上那把龍椅呢。有時在街市里也聽得到如是議論聲,離九王最近的帝都已是這般人心惶然,又何況中原其他地區(qū)呢。九王看得見民間疾苦,也不知他是否聽得見眾人的揣測?
至于這一次夜訪,城主說,九王話里藏話,細細一品味,竟是要城主助他奪得帝位。不然,何至于這樣晚了還特意趕來?“這個謀逆之賊!我怎會幫他做這種事?先帝即位不久,本城主就做了洛陽的城主,是誓死也要保護我大燕國的。莫說外族敵寇,就是皇親國戚,也休想動先帝的龍椅半分!城主越說越激動,使勁拍了一下桌子。我心里覺得忐忑,莫非,洛陽城中得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
那晚我留宿在城主府中,雨下得很大,房里盡是潮濕的氣息。磅礴的雨聲擾得我難以入眠,翻來覆去許久,好不容易才浮起了一些淡薄的睡意。
有女子的歌聲裊裊傳入夢來:“誰經(jīng)過暮春時節(jié)雨打梨花,留不住一襲白衣勝雪;
“誰將依稀故夢去揮毫書寫,來換得一場生死離別;
“誰還記得,風過長街,遙遠了歲月;
“誰將夙愿埋下青冢再難解,流年易逝期盼也凋謝;
“誰輕聲嘆息過城樓月圓缺,悲喜于心中被誦成訣;
“誰又惋惜,癡纏執(zhí)迷,經(jīng)不起翻閱;
“誰人深深凝視過那雙眼眸,愿觸碰刀劍上的溫柔;
“誰不舍最初抑或最后面容,縱然結局已隕滅成空;
“誰未清醒,憑借醉意,守方寸朦朧;
“若終歸放下,又何必廝殺,非要等到戎馬倥傯,才愿將那一切作答;
“多少人曾想,昨日是非今日忘;
“時光荏苒匆忙,看這紅塵翻涌如浪……”
夜已經(jīng)這樣深了,阿柒。你就這樣不快樂嗎。你的悲傷,怎么從不告訴我?
我霎時清醒,睡意全無。
整個都城暗涌滾滾,也許阿柒早已察覺。她是個聰明的姑娘,不至于看不見城主眼中的焦灼?墒俏覍幵杆恳恍,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人一生,有的事情,不知道才好過!
這話是師父曾說過的。當年的析世山上,有我最幸福的年月。一日就像是一生,雋永悠長。在那個人站在師傅身側之前,都只有我們?nèi)齻人,塵世悲歡,都與我們無關。除卻練劍習字,每天都是靜看云開云散,日落月浮,那時我想,我會像師父一樣,擁有這世上最淡然的眉眼。
他是什么時候上的山,我記不清了。那時還年輕的他,一身青衣,擁有著最堅毅挺拔的背影。他站在師父身邊的時候,周圍的一切景物都足以褪色。他和她,才是盛世。冬天,他折了新開的白梅插在她的鬢角;春天,他用柳樹的新葉吹好聽的曲子給她;夏天,他們在繁星下共飲新釀的酒;秋天,他替她摘下了偶落她發(fā)上的黃葉。來年亦如是。
我牽著師妹的手遠遠地看,師妹揚起腦袋問我,“師哥,師父是不是很快樂?”我回答說是。她又問,“比和我們在一起時還要快樂?”“或許吧!蔽疫@樣回答。
又過了一段日子之后,那個人消失了。如同他來時的安靜,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墒撬嬖谶^的痕跡就那樣突兀地擺在我們面前:他留下了一柄長劍,幾壇酒。很多次,師父手握劍上的流蘇卻不發(fā)一言,發(fā)覺我們在一側時慌亂地笑起來,就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于是我們也什么都不說,不問,好像真的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再后來,城主告訴我,他就是九王,想要整個天下的九王。他老了。也許師父在他心上曾經(jīng)有過很重的分量,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為了野心,他還是回到了洛陽。小小的析世山怎么能讓他滿足呢。而對于師父來說,洛陽城,是她的一場執(zhí)愿吧。她想和他在一起,到死,卻都沒有看看洛陽是什么樣。她一定聽他描述過許多遍洛陽城的盛景,一定也想過是洛陽城里的什么非要讓他離開。她最后,知道了嗎?那毀了我們的到底是誰?他真的能狠下心來殺死她嗎?
天邊曙光初現(xiàn)。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忘記了的事情,我正在一點一點地回憶起來,或許有一天,我還能想起去析世山的路。又或許,我會重新忘了所有。
城主死于一個雪夜。就在新帝的寢宮外面。我不知道他如何突破了重重守衛(wèi),因為一路都沒有打斗過的痕跡。事情發(fā)生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剛取來一柄新打的簪子,和阿柒隨便對了幾句詩,她的臉紅得厲害。我就要娶她了?墒怯周姶掖谊J了進來,一字一句,“洛陽城城主欲刺圣上,未遂,亡!”我腦中一片空白,只能感覺到手里握著的,剎那失去了溫度。轉頭看,阿柒面色一片蒼白。
我在雪地里看見城主的尸體,他還是白日里的打扮,卻不再是白日里的那個人。九王在一側擦拭一把劍。我想他是故意的,那把劍已經(jīng)很干凈了。劍上墜著的流蘇輕輕地晃動,無異于當年。我該相信誰呢。他們說,城主想要謀權篡位,如果不是九王早有預料,夜夜在圣上殿外守著,怕真要誤了大事。他們說,城主太過老道,竟然還弄到了整個宮中的令牌。而我,什么都不知道。刺殺圣上,可是重罪。誅殺九族在所難免。
我站在九王府中,一言不發(fā)。九王亦不言語。許久,他開口了,他說:“我記得你!被貞浳鍪郎绞俏椅ㄒ坏奶颖墁F(xiàn)實的方法。
可是在現(xiàn)實這樣沉重的時刻,我所能憶及的析世山,也只是記憶里最后的,被血染了的模樣。到底是誰辜負了誰呢。幾日前我還問城主,九王可有妻室。城主很奇怪地看我一眼,說沒有,也是洛陽城里的一樁奇事。從那一刻我便釋然了。我想九王終是要用余下半生的孤獨來懷念師父。殺師父的人畢竟不會是他。我以為我會有新的生活。所以城主說不如下月舉辦我和阿柒的婚禮時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阿柒……我蹙了眉。這樣的時刻,我不能不在她身邊。于是我回答:“殿下,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今夜我想陪陪城主的女兒。如果這次我能逃一死,來日再敘,可否?”他靜靜地盯著我,我以為他會發(fā)怒,然而他只是擺了擺手:“你們不會有事的!
我重回城主府時,阿柒還在等我。她竟然一個人坐在府門前的階上,身邊是厚厚的雪。我沖過去擁住她,她也不說話,只是哭。我不知道能說什么,只能抱緊了她。她顫抖得厲害,卻一點聲音都不發(fā)出來。府中一片蕭瑟,家丁侍女都斂了眉眼,想必都知道了,欣慰的是竟沒有人離開。阿柒好看的臉上全是眼淚,在暖黃的燭光下變成了斑駁的殘影。也就是在這一晚,我突然想,算了吧,什么都算了吧。除了阿柒,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安好,我可以放棄一切。
我終究沒有做洛陽城的城主。再見九王,已是次年新帝正式登基的那一日。
街上很熱鬧,阿柒吵著說要出去玩,我便牽了她的手,想去城郊賞牡丹。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阿柒在一片花海中笑得傾城。過去的事,我們都會逐漸忘了吧。
他站在另一處,亦是來看花,或許還要思故人。我走過去,阿柒有些不愿,但很快妥協(xié)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她變得格外依賴我。
九王抬眼笑了:“這么多年了,我還是會經(jīng)常想起她來。我后來回去過析世山,除了我留給她的劍,再什么都沒有了。是她先離開的,那倒也不算是我負了她。她會很幸福,而我將漂泊過這一生,也算是那年不告而別的下場吧。”
原來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瞞他:“師父一直在析世山上等你!
他一愣,欣喜地望著我:“真的?可我明明沒有找到她。我在山上等了一年,你們誰都沒有出現(xiàn)。”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在花樹下,我離開時把她葬在了樹下。”
他的面容一下子覆上了一層哀傷,不可思議的眉眼緩緩老去。
我想,在這一刻,再沒有什么值得被原諒或不被原諒。
阿柒詫異地看著我們。她不認識九王,從前析世山上的事,我也未與她談起過。九王閉上眼,良久,他睜眼,喃喃自語:“圣上今已長大,小顏,我所有的牽掛都是你了。碧落黃泉,我都會去找你。”我牽著阿柒悄悄離開,不想擾了他。
坐在回城的馬車里,我說,“阿柒,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彼f好。我便講了從前析世山上的日子,師父的故事,九王的故事。講了一路還未講完,我打算隔日再說,她硬要聽下去,于是我一直講到了夜半。怎么會有那么多細節(jié)呢,我竟是一一想起來了嗎?
那雙被我牽著長大的手,那顆孤獨的烏淚痣,那雙看不清的眼睛。這些,我都沒有講給阿柒。回憶洶涌而至!皫煾纾瑤煾甘遣皇呛芸鞓?”“是!薄氨群臀覀冊谝黄饡r還要快樂?”“或許吧!薄拔液湍阋院笠矔袼麄円粯影桑俊彼t了臉,而我面上也是一片火熱,然而我說,會。還有,帶走她的不是洛陽的人,是她的爹娘。蒼白的月光下,她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可我怎么也追不上他們的馬車。那一日師父淚如雨下,她說師妹是要被逼著去嫁人了?晌覀兪裁匆沧霾涣恕哪且院笪覞撔牧曃。因為我一直以為,只要我足夠強,我就可以把她救回來。但是一直都沒有。還有。那日閉關修煉出來后,我看到的其實是師父在和幾個人打斗。我不敢上前,因為我看得出師父一直處于下風,那些人太厲害,我和師父聯(lián)手都沒有辦法。那時候的我懦弱自私,在樹后偷偷看了很久,都沒有出手。我以為,他們不會殺了師父。我以為,F(xiàn)在想來,那些人我后來在洛陽城中是見過的。他們當時正被九王譴走,都是先帝的死士。對于一代君王來說,自己得不到的,其他人也不能染指吧?晌椰F(xiàn)在何嘗不依舊懦弱自私?記憶被我修改得面目全非,講給阿柒的故事,都只是一個支離破碎的謎。而這些謎底,我大概一生都不會講給她。
阿柒倚著我的肩睡去,院里是一輪好月。風也很輕,驚不醒任何隱匿在過去的夢。能翻,那便翻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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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唱詞摘自河圖歌曲《朝憶梨花暮憶雪》,特別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