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夾帶著雪蒼蒼茫茫，一陣又一陣地浩浩蕩蕩。呼嘯著，廝鬧著。

　　他只著一件單薄長衫，立在這里不知多久了。他就這樣看著，靜靜地看著它開始輕飄飄地落下幾瓣雪，靜靜地看著它得寸進尺地堆滿他的整個庭院。也不說話，也無嘆息。

　　寒冷是跗骨之俎，也不知疲倦地無孔不入，也一如舊日妄圖啃噬掉他身上的熱度。

　　手邊是一壇只喝過一口的酒，溫熱得似乎足以抵擋所有的凄寒。酒下壓著一張宣紙，其上早已有了一個深深的印記。雪白的宣紙，自三日前裁好，再沒有落下一筆。

　　明明按照慣例，此時此地，要由他執(zhí)筆再畫一幅那人的風姿的。

　　為此，還特意帶了以前畫過的寥寥幾幅。有的是那人還在時應著他的要求擺好姿勢細細描繪了半天的，有的則是他從濃厚的記憶里抽出幾張輕描淡寫的。更多的卻是一團團濃重色彩涂抹的，只依稀辨出一個人影，根本看不清面目。

　　那是每年里這個時候，那人入了他夢，撩動了他的整段心弦，刻下了一筆一筆深重難以抹去。醒來之后，喝了整日的酒，應著酒興，和著悲哀，徹夜不眠地廢了一張又一張畫紙而成的。

　　風雪勢不減半分，送下了一片又一片白皚皚覆在荒涼的土地上。

　　他在看雪，整日整日都在看雪�？粗L雪浪跡天涯，為非作歹。

　　他似乎看到那人撐著把傘攜著壺酒大笑而來，抖落了幾處雪，叫著他的字拍打著他的肩膀，說些不溫不火的玩笑。又好像看到那人端端正正地擺好姿勢，臉上再無半分調(diào)笑，等著他畫筆一揮而就。

　　這些記憶好像是從哪里逃了出來。他甚至不敢移動半步，怕驚擾了這得之不易的彌足珍貴。

　　前幾個夜晚他一直睡不好，至于宣紙毛筆之類的更是早早準備好。此時此地卻是又有幾分平和。

　　那些畫面又是錯雜的，紛亂的。最后便是那人的墓地，簡陋的碑上也只是寥寥數(shù)語。一個人的一生也結(jié)束得這樣簡單，用一塊碑，幾行字。積雪層層掩埋了它，也淹沒了結(jié)局。

　　他其實是不愛喝酒的。但每次清醒來，都要喝下一壺酒，喝下這一個白天，再醉人的酒也醉不回那場夢里。

　　之后便是潑墨山水，他畫了那一片茫茫風雪，瀟灑肆意地潑墨而成。在最后才顯出幾分清醒，慎重地小心翼翼地勾畫出一個淺淡身影，一把傘，一壺酒，一行足跡。

　　終于還是一陣嗚咽，一場痛哭。

　　生前的君子之交竟如此淺淡，似乎只在那幾張薄薄的宣紙上方才顯出幾分。他平生極少濃墨重彩，作畫更是偏向清淡。而那人卻是一筆濃厚的胭脂色重重壓在他這幅清淡寡然的畫上，也使他手中的筆沾染了三分明艷，將這寡然無味故事里的濃烈醇香深深又深深地刻入畫中。

　　他已然分不清記憶中細枝末節(jié)的溫柔究竟是他杜撰出的，還是那人留予他難能的可貴。時至今日，所有可供思念的回憶都被他咀嚼得片甲不留，那也便只好反芻也便只好杜撰。日子一長，甚至然自己也分辨不出哪些是虛情哪些是假意。

　　終歸是能思念是能作畫，是能拖著這行尸走肉熬下余下的壽命。只是這人生也未免太過冗長，他不免笑了笑自古以來求仙問道欲要長生的君王。一場相思，已然透支了他的后半生。長生何用，一個人的長生還不如英年早逝。

　　死志早在那人纏綿病床時生根發(fā)芽，可人間諸事，豈是能一死了之。他不敢細想身后諸事，一如難以料理那人身后諸事。話本里情到深處難免言生言死言來生，可今世生本非易事，人事間的牽絆也非如此便能割舍，先走的人再不沾染紅塵，紅塵中的人卻凄凄婉婉難度余生

　　他卻又想起那人蒼白著臉的模樣，幾聲咳嗽還要掩飾半天，轉(zhuǎn)回過頭來對他無奈一笑。再多的因愛生怨，也只是扎著自個心頭的針。那時候山頭的每間廟宇都拜過，每個得道高僧都重金請過，那些他向來不屑的求神拜佛的事一一做過。哪怕千金散盡，每夜露深時，還能聽見那人刻意壓制過的咳嗽聲。

　　那人一直掩飾得很好，不曾給他看過咳出的血絲。于是他也便將這微末妄想死死抓住，企圖和天和閻王爭壽命。那也是個風雪的夜，燭焰一陣高一陣低，那人清瘦的身子落在床榻上，偏偏止住了咳。他冥冥中預料到了什么，卻偏偏要騙住自己騙住旁人。他說了很多閑話，獨獨不敢把最想的說出口。那人看起來似乎氣色不是很差，微笑著看著他的唇齒開開合合。

　　他終究是存著妄想存著奢侈的，渴望將那人留下來，渴望著天長日久。后來呀，只聽得風聲呼嘯著一陣大過一陣，不厚的窗戶紙似乎難堪重負。那燭焰明明暗暗，終于還是熄了。人走燈滅，他的一聲“我原是喜歡你的”還是遺落在了大風里，要送給的那人還是沒有聽到。

　　生離死別本是不苦，苦得是情愛，是求而不得。你說他是想要那人知道，還是只是掩埋在積雪中，獨自酌飲。

　　也是不知那人墳頭的荒草究竟長到幾許，這年月究竟溜過多少，他只希望那也會是個風雪交加的夜�？粗菭T焰漸漸暗淡滅去，他心中會只剩下安然。

　　你說，市井傳說的地府是否存在。他究竟還有沒有機會見到那個為之作畫的人，說出那句自年少珍藏的話語。眼淚枯涸到最后還會流出什么。人生等到最后還會有些什么。

　　一場故事分明已經(jīng)結(jié)尾，余音繞梁卻糾纏了他不知多久。

　　他只是想說，我原是喜歡你的。

　　一場執(zhí)念等過了四季變換，歲月輪回，等過了兩個人的人生�？尚Φ氖�，他再不會遇見那個人。風雪蒼茫的天，再不會有人攜著壺酒來與他笑談。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