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1.

　　在屠蘇的記憶中，這么多年，師兄陵越只受過兩次傷。

　　第一次便是自己煞氣發(fā)作，師兄先被九頭蛇所創(chuàng)，又被自己的焚寂劍氣重傷。

　　那事之后他被罰禁閉，未能在榻前照顧，一顆心總懸在半空。師兄第一次來看他已是半月之后了，如往常一樣眉心深鎖，嘴角卻微微上揚(yáng)著。師兄這樣的表情屠蘇已是看了很多年，只是這樣蒼白著面容，氣息虛浮的師兄他還是第一次見。陵越不提前事，也不許他提。屠蘇幾次開口想向師兄認(rèn)錯賠罪都被堵了回去。

　　“屠蘇自小便跟著師兄，事事靠師兄照拂，可是竟被煞氣蒙蔽，傷了師兄……”

　　“我是你師兄，為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況且我知傷我并非你本意，你不必自責(zé)，師兄不怪你。”

　　屠蘇垂了眼，他早聽說師尊耗費(fèi)百年修為僅能挽回陵越師兄一命，未能治愈，可見師兄傷勢極重。往常他和師兄吃住在一起，就算師兄下山捉妖也不過是三五日的功夫，自他上山還未曾與師兄分隔這么久過。屠蘇日日在內(nèi)疚，自責(zé)，也時時在擔(dān)心著師兄傷勢。想必這半個多月師兄仍被傷痛所困，不然依著師兄的性子，恐怕早來探望自己了。

　　“師兄……”

　　“前事已過，你莫再胡思亂想�！�

　　“屠蘇知道師兄傷勢極重，理應(yīng)閉關(guān)修養(yǎng)，可惜我現(xiàn)在在此面壁，不得妄動，連去看師兄一眼也是不能……還要煩勞師兄拖著病體來此探我……”

　　“有師尊出手替我療傷，現(xiàn)下已無大礙。”

　　“師兄若希望屠蘇自己亂猜不能靜心修行，大可繼續(xù)用這話蒙我�！�

　　“你莫急，我修養(yǎng)了半月，確是好了很多。”

　　“好了很多尚且虛弱至此，可想那時屠蘇傷師兄多重……”

　　“屠蘇！”

　　“知道了。師兄不想我自責(zé)，以后我便不說這話了。”百里屠蘇偷偷抬眼看著陵越，“我在這里一切都好，沒有旁人打擾，清凈許多。師兄重傷未愈，不要再掛心屠蘇，分了精力�！�

　　“明明不是你本意犯錯，卻要在這里受苦�！绷暝矫夹逆i的更緊，望著百里屠蘇滿眼都是心疼。默念秘咒，長袖一揮索性解了封印結(jié)界。

　　“師兄！”屠蘇驚于他的所為，倒吸一口涼氣�！斑@封印是掌教真人授意，師尊親手加封！師兄如此，若是別人知道了，又要連累師兄受責(zé)罰！”

　　“掌教真人只是希望你能在這里潛心修煉，并非要困住你。我相信你不會違命擅離，這封印有與無都是一樣。他日掌教真人問起，我也是如此說辭�！狈庥∫呀�，陵越好似輕松許多，他轉(zhuǎn)頭對洞口朗聲喊了兩聲“阿翔，阿翔！”

　　阿翔應(yīng)聲出現(xiàn)，撲棱著翅膀往屠蘇懷里扎。

　　“芙蕖說這段時間阿翔找不見你，垂頭喪氣連五花肉都不吃了。之前這里有封印阻攔他進(jìn)不來，以后我若抽不出身來看你，有阿翔陪陪你我也放心許多。平日里有什么需要，吃的用的，你不便現(xiàn)身就叫阿翔帶個信給我�！�

　　“師兄……”

　　“好了，紅玉姐不許我出來太久，不然她到掌教真人那里告狀反到連累了你。”陵越起身欲走，復(fù)又轉(zhuǎn)身對屠蘇說：“你不必?fù)?dān)心控制不住煞氣會沖出去傷人，只要你放下怨恨執(zhí)念，煞氣不會突然發(fā)作，遵循規(guī)律，每次發(fā)作前我會來重加封印。你且放寬心，萬事有師兄在。”

　　2.

　　屠蘇知道師兄對自己疼愛有加，而當(dāng)他看到師兄細(xì)心為自己包好手上的傷，還帶來了靈鐵劍鞘，他只覺得心中泛酸，視線緊緊盯著師兄瞧。早些日子來的時候明明氣色好了許多，今日一見竟又反復(fù)了。陵越感覺到屠蘇的視線，知道必定瞞不住他，不如自己主動交代，免得屠蘇又要亂想。但話雖如此，陵越還是不敢將這靈鐵如何得來，如何鑄造的情形照實(shí)講出來，只避重就輕，風(fēng)輕云淡的幾句話斷了屠蘇念頭便好。

　　“你不要這樣望著我，事情過了這么久，我早已痊愈了。只是剛剛得到劍鞘就迫不及待想拿來給你，還沒來得及運(yùn)氣調(diào)理而已�！�

　　“焚寂煞氣已跟隨屠蘇十幾年，早一日與晚一日也無大分別，倒是師兄重傷初愈不應(yīng)如此奔波勞累的。這靈鐵劍鞘是好，可是累得師兄辛苦，叫屠蘇如何高興的起來�！�

　　陵越聽屠蘇如此說法欣慰的笑笑，“是我考慮不周，惹你難過了。我這就回去閉關(guān)打坐，調(diào)理休整，可好？”

　　“……我知道師兄要處理天墉城事務(wù)，不能每天來看我，但是……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師兄了，今天好容易把師兄盼來，話還沒說上兩句就又要走……”屠蘇抿著嘴，滿臉的委屈。

　　陵越見他好似小時候那般賴著自己心里一軟�！稗Z我走的是你，不許走的也是你，你啊……”他像以前那樣揉揉屠蘇頭頂，“好吧，反正這里夠清凈，我便在這運(yùn)氣調(diào)理，權(quán)當(dāng)多陪你一會。如此可好？”

　　屠蘇笑了，像陰謀得逞一樣，“全聽師兄的！”

　　2.5

　　屠蘇被罰面壁的時候陵越隔三差五就會來看他，忙的時候只是送些吃食就匆匆離開，有空的話就坐下來，師兄弟說說話。陵越心疼屠蘇，眼見三年之期將滿，便前去求掌教真人放人。萬事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想不到只是下山一趟，再回來又生變故。

　　屠蘇殺了肇臨，還逃下山去。

　　陵越呆立當(dāng)場。他沒想到自己只是離開幾天的功夫，屠蘇竟然出了這么大的事！陵越認(rèn)定屠蘇不會殺人，把所有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愿替屠蘇受罰。

　　雖然沒親眼所見，但師兄如此反應(yīng)是百里屠蘇一早就能想到的。這么多年，每次自己有任何紕漏，師兄總是挺身把自己護(hù)在身后。這次自己被人冤枉，私逃下山，天墉城上下一定會找?guī)熜忠�，自己是逃了出來，只是苦了師兄替他頂那么大的壓力�?br>
　　師兄會護(hù)著他，百里屠蘇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師兄甘愿為他頂罪，替肇臨抵命。屠蘇聽晴雪講起當(dāng)時情形只覺懊惱自責(zé)，私逃下山的事已把師兄逼到這步，自己之前還堅持不肯回天墉城，也不知師兄回去是如何對掌教真人交代的，是否受了責(zé)罰。如今師兄二度下山，又令自己隨他回去，想必既是怕陵端出手不知輕重的傷了自己，也是迫于教內(nèi)壓力，自己雖然有一萬個不樂意，也不愿師兄再為此事為難。

　　屠蘇第二次見陵越受傷便是在這時了。

　　他被陵端逼進(jìn)鐵柱觀禁地，不小心觸怒了千年狼妖。

　　陵越確實(shí)擔(dān)得起這一聲大師兄，當(dāng)觀主分析厲害，眾人呆立當(dāng)場的時候，他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長身而出，不顧勸誡，孤身入狼穴。當(dāng)時陵越說：我自會幫你們爭取一炷香的時間。

　　屠蘇知道，師兄不會信口胡說，他既說了，必定竭盡所有也要拖住狼妖一炷香的時間。一炷香的時間其實(shí)也并不算長，但如果面對的是一只修煉千年的狼妖……待一炷香燃盡，恐怕陵越已被撕成碎片，連尸首都留不下了。屠蘇不可能讓這樣的事發(fā)生，所以他只等了一盞茶的功夫，便再按耐不住，飛身下水。

　　只是一盞茶的時間，陵越已然重傷嘔血。百里屠蘇看在眼里，心中一痛。

　　“你想舍身絆住他？！”屠蘇心中又是一嘆，到底是誰孤身犯險，明知不敵還要站出來阻攔，想要舍身絆住狼妖的不正是師兄你么！

　　逼走了師兄，百里屠蘇催動體內(nèi)煞氣，戰(zhàn)勝狼妖，而出水之后，他又一次將手中的劍對準(zhǔn)了師兄陵越。曾經(jīng)師兄處處為他，助他修煉，既是兄長，又是他唯一的朋友，如今，師兄卻是他每次煞氣發(fā)作時提劍所指的人。自上次重傷了師兄后，他曾無數(shù)次對自己說，不管日后如何辛苦，決不能再傷師兄分毫。然而即便他不想，卻還是提著焚寂劍走向了受傷的師兄……

　　對晴雪，屠蘇有無數(shù)句感謝。感謝她一直盡心盡力為自己尋找壓制煞氣的法子，感謝她一直支持著自己，也感謝她及時攔住了自己，不然若是又傷了師兄，他實(shí)是萬死不足謝罪。

　　陵越端藥來的時候屠蘇剛剛調(diào)息過，他看著師兄將藥碗放到自己面前，開口閉口都是滿滿的關(guān)懷，百里屠蘇突然覺得心里狠狠一疼。

　　“師兄傷的不比我輕，還在為我熬藥……”師兄被狼妖所創(chuàng)在先，助自己療傷在后，一直忙前忙后未曾休息，消耗的精力修為絕比自己要多。關(guān)懷的話已到嘴邊，又被師兄一句“我沒事”生生堵了回去。

　　“我還沒有好好和你算賬，哪里有師兄讓師弟保護(hù)的？我這大師兄的面子都被你丟光了�！�

　　屠蘇抿嘴笑笑，“師兄保護(hù)了屠蘇十幾年，如今屠蘇長大了，師兄可以多歇歇了�！�

　　這一次，陵越還是沒有帶屠蘇回天墉城。他帶走了有掌教真人親令的陵端一眾，公然違抗掌教真人，待回天墉城定又會平添許多麻煩。屠蘇知道，師兄為他付出太多，犧牲太多，也替他承擔(dān)了太多，他已不知道該用什么辭藻來形容師兄于他生命中的地位，亦不知如何形容二人之間的感情。比兄弟多，比親人暖，比恩情來的自然，又比親情更加刻骨銘心。他無法對師兄的包容諒解說出一句感謝，因?yàn)槟遣⒉荒芡耆磉_(dá)出他的感激，他也知道，師兄并不需要他的感激，師兄只希望自己能夠開心、平安，如此師兄便可以心滿意足。一直都是。

　　百里屠蘇一時心中掠過無數(shù)念頭，張張嘴，只吐出一句：師兄要安心養(yǎng)傷。

　　后來芙蕖說，大師兄回到天墉城時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傷勢極重，修養(yǎng)多日也未痊愈，再下山時連御劍都做不到。半路上又險些被狼妖所困，好不容易到了方家，來不及休整就跑出去用自己的修為給那個小狐貍襄鈴療傷�！疤燔撬貋硪詳匮榧喝危頌樘燔谴髱熜�，見到狐妖難道還不能收了？就算是她沒傷過人，那大師兄之前又不知道，打傷她也是無心之過。大師兄他自己重傷未愈，何苦又耗費(fèi)修為去治那狐妖！你們竟也不攔著他！”百里屠蘇靜靜的聽她發(fā)泄不滿，深知是因?yàn)樽约褐暗囊环拵熜植艜拖邂�。他忍不住在心里學(xué)著師兄的語氣嘆一句：胡鬧！既然已知襄鈴收不得以后不再為難她便好，若覺得心下不忍自己也可替他給襄鈴療傷，師兄自己傷還沒好，一路顛簸，加上如今這么一鬧，不知又要拖到幾時才能痊愈。

　　3.

　　與少恭一戰(zhàn)是避免不了的。此番出海生死難定，如若有陵越同行，勝算是大了不少，但屠蘇卻以萬千保百姓需有人保護(hù)為由，強(qiáng)將陵越留下。其實(shí)屠蘇所說非虛，歐陽少恭城府深沉，難保不會再生事端，有陵越留守，即便是歐陽少恭親身也可勉強(qiáng)一戰(zhàn)，等待救援。況且若是師兄一同前往，萬一有何意外，師兄定會舍命護(hù)自己周全，他百里屠蘇已經(jīng)虧欠師兄太多，再不忍讓師兄同自己一道涉險。

　　那時在水邊，師兄對他和蘭生說，此生有你們兩個好兄弟，為兄十分榮幸。蘭生也道，大哥是世上最好的大哥！只有屠蘇未發(fā)一言。蘭生是師兄失散多年血脈相連的弟弟，自己則是師兄一手帶大的小師弟。除了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他所擁有的無不來自天墉城，師尊常年閉關(guān)，所有劍法、修為、認(rèn)知都是師兄傳授，他自認(rèn)此身傾注了師兄太多心血，師兄看重他，視他勝過親弟，連他受傷都覺不忍。如今對他如此重要的兩個弟弟都要去這趟兇險異常的征途，任何一個出了意外師兄都難以承受！屠蘇沉默了很久，才對陵越，也對自己說：“我一定會活著回來的�！�

　　4.

　　“大師兄，不對不對，應(yīng)該是掌教真人。你做了掌教這么久，我還是改不過口……”

　　“沒事，我雖然接任掌門，到底也是你們的大師兄，叫什么都行�！�

　　“大師兄，你還在等屠蘇，對么？”

　　“他說過，他一定會回來。屠蘇不會騙我�！�

　　“大師兄可還記得，之前我爹和執(zhí)劍長老都說過，你若放不下這執(zhí)念，難以得到成仙。”

　　“師兄若因?yàn)橥捞K無法修煉成仙體，叫屠蘇如何過意的去。”昆侖山頂云霧繚繞，百里屠蘇就站在那云霧中間，“屠蘇未能信守諾言，回來晚了叫師兄擔(dān)心，還請師兄責(zé)罰�！�

　　5.

　　云霧繚繞中的人影如夢似幻，陵越揚(yáng)起嘴角，他不止一次見過屠蘇的幻影，卻只有這一次，‘屠蘇’對他說，“我回來了�！闭嬉埠�，假也罷，提了這么多年的心，如今聽得這一聲‘回來了’，他終于松了一口氣，目光如水，望著山間雨霧，似是呼喚，似是嘆息，“屠蘇……”

　　“大師兄……大師兄！”芙蕖撲倒陵越身邊，將人接住，淚珠灑在那人一頭華發(fā)上。

　　天墉城掌教陵越，歿。其在位期間，天墉城執(zhí)劍長老一位懸空。

　　【END】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